审讯的主力,当然只能是波西米亚了。
粉红头发的大男孩一脸跃跃欲试地将两个老人拖到一起——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尝试过朝她放出了一次进化能力,可惜年老力衰得严重,打在波西米亚身上仿佛一阵清风似的,不管起了什么效果,也转眼就散了。
这一次攻击仿佛用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接下来再被波西米亚怎么折腾摆弄,二人都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波西米亚挨了打,更不客气了;她找了根枝子,在两张松弛下垂的皱褶面孔来回抽打几下,喝问道:“喂!你们听得见吧?”
他们在眨眼之间就老得分不出性别了,脸也歪斜得更厉害了,很难让人相信同一个物种的变化居然能这么大。其中一个咂了咂没有牙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老了……我的耳朵没毛病。”
另一个垂暮老人林三酒闻言,不由升起一丝羡慕。她的耳朵就很不好使了,有时还需要意老师在脑海中重复一遍,才能明白别人说了什么。
“等等,”她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我有一件事觉得很奇怪……其他的蚂蚁呢?”
按理来说,蚁后被撂倒了,那些蚂蚁不应该赶回来救它才对吗?但是丛林中安安静静,除了蚁后时不时挣扎着发出的一阵沉重嗡鸣,没有半点儿其他蚂蚁的影子。
另一个老人嘲讽似的吐了口气,松垮垮的嘴唇被吹得一掀。从残留的稀疏头发长度上来看,这似乎是个女性。
“你们莫非以为……”她缓缓地说,“这是唯一一个巢穴吗?”
波西米亚一愣,蓦地在她身边蹲下来:“你什么意思?”
“要对抗那么多菌菇城市……我们就需要……不止一个蚁后。”她说话倒还算清楚,“当这个蚁后倒下时……我们和其他工蚁,就会投奔其他巢穴……”
她花力气笑了一笑,低声说道:“那时,摧毁上一个蚁穴的人就会变成所有蚂蚁的敌人……”
“我怕你?”波西米亚哼了一声,用树枝扎了她几下:“有本事你让它们现在就来,带着它们的特殊物品一块儿来。”
林三酒被她一提醒,从裤袋里掏出那盒烟,手指颤抖着没拿住,让它“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给你。”
她的物品已经够多了,从游湖副本中取得的八件物品里,还有五件没用过呢——当然,如果她的【扁平世界】能顺利拿回来的话。
波西米亚眼睛一亮,伸手将它抓过去,嘀咕了一声“可惜不是银色的”,随即毫不客气地往兜里一揣:“不错,你也知道乌鸦反哺了!”
这个词似乎用错了地方,但林三酒没有力气指出来。
“别这么多废话了,”波西米亚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在两个老人身上,“说吧,为什么进化者加入了你们和菌菇之后,都不会再传送了?”
两个老人垂着头,不知谁从鼻孔里喷了一下气。
“不,不对,”波西米亚忽然想起来什么,更正了一下自己:“不仅仅是停止传送。你们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传送……我记得,菌菇城市里还常常会派人前往十二界做宣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办到的?”
“啊,”那女性张开嘴,原本是门牙的地方黑洞洞的。“这不是我们负责的事情……”
“一嘴屁话!”波西米亚已经处于失去耐心的边缘了,“你们两个之中,谁原本就是进化者?”
“我。”另一个男性奄奄一息地说,态度还算配合——林三酒倒是能够理解为什么。当一个人已经老成他们这样的时候,对很多事上的执着就放手了;并不是因为看得开,而是太累了。生命即将枯竭时的那一种精疲力尽之感,叫人提不起一丝反抗的兴趣,只想等着绝对黑暗的袭来。
“你是怎么不再传送的?”波西米亚又问了一遍:“别说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你起码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等这个老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把经历讲了一遍之后,林三酒和波西米亚都听得愣了。回过神的时候,二人不由对视了一眼。
如果不是认定他早就没有了说谎的力气,恐怕她们都要以为这个老人在逗她们玩儿了。
不管人偶师心里在打算什么,他都不可能在这番话里找到他要找的答案——不对,慢着——林三酒猛然一个激灵,觉得自己隐隐发觉到了什么关键。
他不会已经——
她在脑海中将老人的话又过了两遍,低声问道:“你说……每当14个月即将结束的时候,你就会被人带着,一路不停地往前走?”
那老人从松垮垮的嘴唇下,用气声喷出了一下“啊”,算作肯定。
“走到某个点,又再返回来……接下来14个月就都不会被传送了?”
这一回,他连喷气也懒得动了,但没有否定的意思。
过去的几天中,人偶师也在一直往前走。这不可能仅仅是个巧合——但是,停止传送的关键难道就在于“一直走”?这怎么可能呢?
“原来如此。”
这四个凉凉的字像碎冰似的落在她肩膀上,打得她一颤,这才发现人偶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费力地扭头一看,一双黑色皮靴靴尖正对着她的后背,厚厚皮革紧裹着主人的双腿缠绕而上——不等她抬头说话,人偶师先平静地开口了:“……烤了你的眼球,也不算杀掉你。”
老年林三酒从善如流地转回了头。
想从人偶师嘴里套话,锲而不舍和见好就收都同样重要。
在恐惧和好奇之间犹豫半晌,波西米亚鼓起勇气,小声问道:“那个……大人,他只说了一直走,没说别的,也没说往哪儿走。”
“我知道。”
波西米亚咽回了勇气。
林三酒以余光瞥了一眼远方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阴影,拿不准蚁后是不是已经死了——她本来明明可以靠自己解决掉蚁后和它的手下,却因为人偶师等得不耐烦,不仅被他横插一刀,还和蚂蚁人一块儿挨了打,现在又落了一个衰老得只能坐在地上喘气的境地,真是叫她不高兴极了。
“‘由大及小呢’?”她没忘了问,“大巫女怎么说?”
“不合格,不能用。”人偶师竟然正面回答了问题。说话间,他向波西米亚的方向走了几步,仿佛正压抑着极大的郁怒,很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那么……你明白这个‘一直走’是怎么回事了吗?”林三酒小心地问道。
人偶师没有说话。咯吱咯吱的皮革音,从二人之间走了过去;那股冰冷的、又近于浓烈的香气从林三酒身边扑过,随着他的脚步,停留在了那两个老人面前。
“时间的洪流……是不停歇的。”他双手交握,身体笔直,只是低下眼睛,轻声说道。
什么意思?
两个老人一动未动,依旧半坐半躺地倚在一起,脑袋歪向一边,胸膛起伏微不可察。过了几秒,林三酒暗暗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睁开昏花老眼仔细一看,她发现那两人的胸膛一动不再动了,竟然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婴儿的哭声也不知何时渐渐弱了下去,再也听不见了。波西米亚朝不远出的婴儿扫了一眼,神色一凛,差点惊得原地跳起来:“他、他们……”
人偶师纹丝不动。
“怎么了?”林三酒问道,声音里透着虚弱疲惫。
“不是人——”波西米亚好像快咬着自己舌头了,“那些婴儿,不是人——”
什么叫不是人?
“他们变形了,看不出人形了都,蜷缩在一起,”她的描述能力显然一般,双手比比划划地说不明白:“小了很多,有的长出了尾巴,还在不断缩小……”
“你们两个倒是运气不错。”人偶师微微转过头,厌恶和嘲讽浓得扎人:“怎么,你们以为【时间的洪流】就是把人变小或变老么?这样的东西,也配让我称之为珍贵?”
林三酒有许多话想问——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比刚才更加衰老虚弱了。
“【时间的洪流】是紊乱了的时间,但它还是时间。”人偶师慢条斯理地一笑,“它会把一个人先带至生命周期的尽头……不管是刚开始的那一头也好,还是快结束的那一头也好,接着,时间会恢复正常速度,在你身上慢慢地流淌……直到你的生命消逝为止。”
也就是说——那些婴儿们全部退行成了胚胎时期的样子?林三酒又惊又疑地瞥了一眼面前两个老人,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死去了;人偶师压根没有动手,是他们的生命周期到头了而已。
“我……”波西米亚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张神气张扬的年轻面庞上,此刻只有一片惨白:“我……上次是在这个年纪时死去的?”
“大概是吧,”人偶师难得正眼看了她一次,“你的五段生命倒算是有意思。”
“我们……难道也会……”林三酒后半句话,嘶哑得说不出口了。
“看你们的死期先到,还是效果先消失了。”人偶师的语气风平浪静,“我使用物品的时候,可没有冲着你去,甚至连想都没想起来你。这不算破戒,假如你因此连带着死了,可真是一个意外惊喜。话说回来,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得到【时间的洪流】的吗?”
这重要吗?
“你们躺在地上装死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被传送走了。”人偶师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