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南彧漓回到将军府是一天之后的事,虽然在天牢待了一日,他的气色倒是不错。牢里的狱卒不仅没有为难他,反而是礼遇有佳。

韩晔为他送上了一碗姜汤,“听说天牢湿气重,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南彧漓笑着接过,却看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眼睛里布着隐隐的血丝,“你怎么了?倒像是你在天牢呆了一天。”

韩晔笑笑,“你睡的是天牢,觉得我能睡好吗?”

南彧漓喝完姜汤,“怎么连姜汤都准备好了,好像一早就知道我今天会被放出来。”

韩晔的面上一僵,然后笑着说:“本来是想天天都备着的,一直到你出来。没想到白轩容这么快就放你出来了。”

南彧漓也笑了,“我不肯出兵,又拒绝交出兵权,若是陛下真的动怒,我够死一百了。”

韩晔握住了他的手,暖暖的温度真实得接近虚无,“对不起,我又让你为难了。”

“也不仅仅是为你。”南彧漓反握住他的手,冰冷地令人一惊,“战事若是爆发,只会有更多无谓的伤亡,南家军的将士也必定不得善果。”

“我的大将军还是这样伤时感事,忧国忧民。”韩晔含笑看他,突然正色问,“南彧漓,如果我让你现在放下一切与我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南彧漓怔住,“什么?”

韩晔突然很严肃,“你愿意吗?”

韩晔望着南彧漓,他期待他的答案,他期待他会说“好”,然后带着自己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像桃源一般的地方,隐姓埋名,没有家国天下,没有沉重的负担,从心所欲,随心而往,那样的日子真的令人向往。

南彧漓回避他灼灼的眼神,笑笑,“不是一年之期吗?现在我还没有办法放心地离开南家军,军中无主,势必大乱,我……”

韩晔笑着打断他,“我不过随便问问。最受不了你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又不是一国之君,操这些心干什么?”

南彧漓不语,韩晔也沉默。他始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哪怕是一个谎言。

南彧漓清浅一笑,“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韩晔拉住他的手,“陪我去街上走一走?”

南彧漓喜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张扬?”

“只不过是随便逛逛呀。”韩晔笑得很好看,“好像还没有和你在都城逛过呢。”即便张扬,怕是也只有这最后一次了吧。

都城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大小店铺,连门而立,茶馆、酒楼错落林立,沿街的摊贩竟无空虚之席,市列珠玑,豪奢不凡。

“草原辽阔,遍野春色。我常常信马由缰,踏过一地夕阳。”韩晔怀念道,“都城豪奢,但我更留恋草原的自然风光。”

南彧漓走在他身侧,笑道:“和你一起,哪儿都好。”

韩晔莞尔,“倒要多谢胸怀天下的南将军,心中还能装得下我。”

南彧漓笑着摇摇头,“你想去哪儿?”

两人不知不觉间一走到了城西南,像是想到了什么,韩晔拉着南彧漓在巷弄里曲曲弯弯拐了一阵,终于来到了济世药庐。韩晔识路的本事很好,魏冬阳虽只跟他提了一次,但是他很快就找到了。

南彧漓在药庐门口一怔,“怎么来这儿了?”

韩晔冲他微微意味深长地一笑,眼中有些狡黠的味道,“来拜会我的救命恩人。”

一踏进药庐便是扑鼻的药香,药柜前,一个梳着回心髻的女子罗裳微解,艳红的薄衫从肩头滑落至手臂,手上正漫不经心地配着药。偶尔抬头,瑰姿艳逸,灿若明珠。她看见了来人,忙笑着迎了上去,“哟,什么风把我们南将军吹来了?”

南彧漓不过微微一笑,“暖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颜暖笑着搡了一把南彧漓,后者却是不动声色地避了一步。一旁的韩晔一直蹙着眉,他不明白这悬壶济世的药庐之中,怎会出没这样状若风尘的女子?

颜暖看见了一旁的韩晔,忙笑着攀上了韩晔的手臂,语笑嫣然,“这是哪儿来的公子?长得这般俊俏。”说着便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南彧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暖姑娘,我们是来看冬阳的。”

颜暖识趣儿地收回了手,嗔道:“怎么?是你的宝贝?还不准别人碰呢。”然后她走回药柜,抬手理了理鬓边的青丝,“今日义诊,他正在后面儿忙着呢。”

“将军!”魏严漠正走进药庐,正看到韩晔和南彧漓比肩而立的背影,他还不知道南彧漓已经出狱了。

南彧漓转身,朝着魏严漠点了点头。魏严漠释然一笑,然后看向了沉默的韩晔,“是你……”

“我们是来看你弟弟的。”韩晔打断了魏严漠的话,“但是不巧,他在义诊,应该忙得很。”

魏严漠点了点头。颜暖看着走进的魏严漠,复又迎了出去,低眉浅笑,难得的小女儿姿态,“你来了?”

魏严漠点点头,极为自然地将她滑落至手臂的衣衫向上一拉,覆住她雪白的香肩。颜暖盈盈一笑,如葱的玉指握住魏严漠的手,拉他至药柜前,“你看,我学会了配药呢。”

魏严漠难得一笑,微摇了摇头,拿起了一位药材道:“这是天花粉,不是山药。”

“啊?不是都长得差不多嘛?”颜暖皱眉道,然后偎着他的手臂道,“那你教我认啊。”

南彧漓淡淡一笑,“你们有事,我和韩晔就不打扰了。”

魏严漠回身,点了点头,将他们送出了药庐。

“那个姑娘是谁?”韩晔问。

南彧漓却是反问,“我还没问你,怎么认识冬阳的?”

“那日我去看魏严漠,便遇到他了。”韩晔锲而不舍地问,“那个姑娘到底是谁?”

南彧漓轻咳一身,“两年以前,严漠调查军中腐败案,去到了群芳阁,那里是当时都城最大的花楼,颜暖是当时的头牌。”

“后来呢?”

“后来,颜暖为了帮严漠差点送了性命,待案子结束,严漠便为她赎了身,让她在药庐帮忙。”南彧漓缓缓道,却刻意略去了案中的一些细节,比如,当时自己与严漠同去了群芳阁,再比如,为了查案,南彧漓险些与颜暖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南彧漓带着韩晔在都城一直逛到暮色四合的时候,天边寥落的星辰隐在薄纱里,月光朦胧而寒凉。两人不知觉间竟一同走向了不醉不归阁。小二见是熟客,二话没说便为他们上了顶好的酒。韩晔则拉着南彧漓进了雅间。

南彧漓喝的是女儿红,为韩晔倒上的却是荷花酿, “你今天有点奇怪。”

韩晔持杯的手一僵,然后笑看着他,“奇怪?为什么?”

南彧漓突然握住他的手,皱眉看他。

韩晔缩回了手,“小二进来看见怎么办?”

南彧漓点了点头,“嗯。这才像你。”

韩晔将杯中的荷花酿一饮而尽,意料之外的竟是满腔苦涩,然后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这一杯,南彧漓,我要向你道歉。”

南彧漓也为自己满上了女儿红,“什么?”

“旗安城一战,还有落月河谷的出卖,对不起。”语毕,他仰头喝下了荷花酿。

南彧漓也饮下自己的酒,眼含戏谑,“你不是说从未后悔?”

“我没有后悔,只是辜负了你的信任。”韩晔静静道,他复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他们毕竟是你亲手带出的南家军。”

南彧漓自斟自饮道:“其实,当日在旗安城外的小径截获你的时候,我真的想过要杀了你。可是,我下不了手。那一刻我真的好恨自己。”因为他,自己已经背叛了太多坚持的原则,只是,或许正如韩晔的心境一般,任愧疚与自责将自己吞噬,也从未后悔。

韩晔举杯笑道:“那这一杯,我便要谢你的不杀之恩了。”

南彧漓含笑领了他的谢,也饮下了另一杯酒,而后道:“那我也要谢你一杯酒。”

韩晔抬眼看他。

“谢谢你从哥舒洛一的枪下,救回我一条命。”南彧漓很认真。

“救命之恩呢,就只谢我一杯酒?”韩晔轻松地说。

“还要罚你一杯酒。”南彧漓蹙眉看他,“永远不要为了我,轻视自己的性命,我不想看你为我做任何的牺牲,我不会感激你,我只会恨你。”南彧漓永远都忘不了守着昏迷不醒的韩晔时,那种绝望而无助的感觉,那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从来都未意识到,原来自己那么害怕失去韩晔,像是血液从身体里流逝的惶然无措,却无能为力。

韩晔勉强牵了牵嘴角,黎昕,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为我,不是吗?

两人一直喝到夜深才回府。南彧漓虽然喝了很多,但是他的酒量很好,没有醉意。韩晔喝得也不少,但他喝的荷花酿酒味不及花香醇厚,所以他也很清醒。

韩晔自厨房端来了一碗醒酒汤,放在南彧漓的面前。南彧漓轻瞥一眼,下一刻突然揽上眼前人的细腰,滚烫的唇便贴了过去,在他唇上啄吮着。两人的身上都带着浓浓的酒香。韩晔轻闭上眼,配合着南彧漓在自己口中予取予求。突然,一只手竟然不安分地滑入韩晔的衣襟中,带着暖暖的温度,抚摸逗弄着。韩晔睁开眼睛,坏心眼地向后一倒,南彧漓连忙伸手拉他,却突然被韩晔反身一压,按到在地。南彧漓仰躺在地上,含笑看着身上的韩晔,正想将他压倒,却不想他顺手取过了桌上的醒酒汤,“若是凉了就不好喝了。”

南彧漓显然对情人破坏氛围的行为不满,皱眉道:“我没有醉。”

韩晔含了一口汤,突然俯下身,贴着他的唇将汤水渡了过去,“怕明天醒来会头疼,一起喝一点。”

南彧漓很享受情人以唇渡汤的方式,一点一点将整碗醒酒汤喝至见底。突然,南彧漓一个翻身将身上的韩晔压倒在地,贴近他道:“汤喂完了,我们是不是该做些正事了?”

韩晔伸手抚过南彧漓的眉心,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暖却带着淡淡的怅然,“我爱你,黎昕。”无论我做什么,都请你原谅我。

南彧漓的目光一滞,紧接着,头竟有些昏昏沉沉的,眼中的韩晔竟有了几个重影,他目光中的歉然与哀伤令他心下大乱,手脚却突然失去力气,重重倒在了韩晔的身上。

待南彧漓醒转竟已是第二日未时,头疼欲裂的南彧漓勉力从**支撑而起,隐约记起昨天夜里的事,心下陡然乱作飞絮。瞥见床头还安然摆放着装过醒酒汤的瓷碗,南彧漓一把夺过,放在鼻尖一嗅,蒙汗药的味道之重令他的指尖刹那冰凉。他翻身下床,冲出房门,抓过一个在院中打扫的小厮,急问道:“韩晔呢?”

那小厮何曾见过南彧漓这般急厉的模样,吓得连扫帚都丢在了地上,支支吾吾道:“将军…..你……”

南彧漓猛地将他一推,跌跌撞撞地冲出自己的院落,往韩晔居住的暖阁走去。一路上的下人都被失常的南彧漓惊得退避三舍,偶有几个大胆的仆役上前想要扶稳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暖阁是死一般的寂静,干净的床铺,整洁的案头,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将军……”门口响起秋水的声音,南彧漓猛然回身,突然抓住了秋水的手腕,仿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韩晔呢?你有没有见过他?”

秋水吓得一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交给南彧漓,“这是公子要我交给将军的。”

泛黄的信封上,“黎昕亲启“四个墨黑大字让他有一瞬的失神,随后颤抖着右手接过,竟不敢打开,哑着嗓子问:”他去那儿了?“

秋水怔忡,昨晚的韩晔是她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很久,屋内的灯一直亮到子时方才熄灭。一直守在门口的秋水以为韩晔要就寝了,便打算离开,岂知,房门突然大开,韩晔衣冠楚楚地步出,面有冷色。秋水忙上前询问,却不料韩晔将怀中的书信交给了秋水,让她代为转交南彧漓。秋水拉住了韩晔的衣袖,“公子你……”

“将书信给他,他会明白。”韩晔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哀伤。

“公子要离开?”秋水不敢置信。

韩晔的笑云淡风轻,一如当日初见他时那般,秋水听他涩声道:“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如今自是要走了。”

南彧漓颓然坐在了椅上,染满墨香的信纸无力地从他指尖滑落,如冬季枝头飘落的最后一片枯叶,哀莫大于心死。

黎昕,

你应该明白,你我终非同道中人。如若哥舒攻打姜国,你决计不会袖手旁观,而我也不愿看你和哥舒洛一以命相博。我从未奢望你会兑现那一年之期,所以我选择离开。你要你的忠孝节义,我便成全你。那日旗安城清水河畔,我曾许愿这一辈子可以从心所欲,随心而往,但求你也可以成全我。

人生漫漫几十载,你我或许不过对方生命中匆匆过客,便让一切化作烟云,归于尘土。或许,我们本就不该遇见。

珍重,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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