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002年 产品出现问题,如何应对?(3)

“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他说等哪天我修炼到听说车间出了人命依然面不改色,我才可以回集团上班。他说人做到一定层次上,拼的已经不是脑力,那层次的人都差不多聪明,而是比耐力,看谁更沉得住气,沉得住气的人才能思虑周详,少出纰漏。我目前还做不到,我还喜欢真心实意地拍案而起,而不是装腔作势拍给别人看。”

柳钧闻言,顿如醍醐灌顶。想想最近因谈判而频繁接触的申宝田,想想他一直视作偶像的宋运辉,再想想自己这几年走过的坎坷,以及性格的前后变化,他心中千言万语,却只吐出四个字:“原来如此。”他现在唯有佩服他爸,当初哪来那么大胆魄,让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独挑大梁,换他可不敢,他只会学申宝田,先发配儿子做一方诸侯历练几年再说。

十月,好多人结婚,其中就有杨逦和余珊珊。余珊珊给柳钧寄来一张喜帖,柳钧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出头绪,原来是嫁给烟草公司某大头的公子,余珊珊也顺便进了烟草公司吃皇粮。有关那个烟草公子,传说不少,普遍不佳,柳钧不晓得余珊珊怎么会找这种人,而且动作如此迅速。而杨逦的喜帖则是约请吃饭,见面递交。虽然婚礼之前准备工作繁忙,可杨逦竟然拨出一晚上时间,单独与柳钧吃饭。饭店由杨逦选择,柳钧先到,进包厢往窗外一看,正好面对杨巡正在建造的五星级酒店。淡淡夜色中,只见体量庞大的裙楼,与巍峨耸立的主楼,柳钧即使不是建筑业从业人士,也能从中见识到杨巡的实力。他在心中叹了一声气,将窗帘拉上。

杨逦穿一件真丝吊带连衣裙,外罩西装短外套,配一串滚圆的白色珍珠项链,既妩媚又干练。杨逦心知柳钧不可能去参加她的婚礼,故拿来喜糖,今天就送了柳钧。柳钧也掏出贺礼,一套SKII礼盒,乃临时抱佛脚,请崔冰冰帮忙从上海寄来。

“同一楼层的邻居,竟然事先不知道一点儿信息,你保密工作做得忒好。”柳钧替杨逦拉开座椅,“新郎官呢?等新郎官来了再点菜吧。”

“他不会来,他在新房盯着打扫呢。看看我们的婚纱照。”

柳钧心里生出一丝狐疑,接婚纱照翻看,见新郎官是个健壮的青年,与杨逦站一起,显得稚嫩。倒不是年龄上有差别,而是神情上,一望而知的单纯。看看对面老练点菜的杨逦,再看看婚纱照上的新郎,柳钧更是心生诧异。

杨逦早已感觉到,爽快地笑道:“有话直说便是,藏藏掖掖做什么。我家新郎官性情阳光,心胸坦**,懂得体恤家人,尤其难得是做一手好菜,多好。找丈夫嘛,又不是找情人,人好才是第一位。”

柳钧开始还真信了,可杨逦越往详细解说,他越怀疑,但他刚决定学习见怪不怪,就微笑道:“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人品好最要紧。最近忙什么?宾馆筹建是个大工程吧。边打边学?”

“我熟悉五星级宾馆运作,现在的主要工作还不是具体事务,而是洽谈酒店管理公司。原先我们谈的是香格里拉,但现在看来香格里拉条件太苛刻,准备多谈几家。嗯,市里刚划出一片地做科技园区,我前儿过去看了一下规划,你倒是动作麻利,比我还快一步啊。你看中的那块地两面环水,风景极好,唯独对岸一座寺庙大煞风景。准备搞开发吗?”

“搞什么开发,我老老实实做实业。公司产能扩张,原先的土地不够用,只好把研发中心迁出来。那块地风景不错,适合规划一个可以安静思考的环境。说到底我就是一名大管家。我们的企业人员构成与其他企业不大一样,我们更侧重人,研发中心的科研人员是公司的宝贝,我需要为宝贝们创造最好的用人环境,才能留住宝贝。科研人员大多人到中年,拖家带口,他们需要方便的生活环境,和孩子入学的好校区,这些,只有城市才能提供更好的。科研人员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也要求高一点儿,也只有城市才能满足。创造条件一要户口二要钱,所以我看中科技园区,那儿的集体户口归属于市区,我们公司作为高新企业,可以用引进稀缺人才的政策为我们的科研人员办理市区集体户口。那么未来科研人员在市区买了房子,从市区集体户口迁到自家市区房子就很方便了。如果是郊区集体户口就没那么容易。再有我公司自身的考虑,科研工作不同于坐班,有时候灵感上来,却赶上公司班车接送时间,不跟班车吧就得住公司宿舍,跟班车吧明天就没那兴奋点了。如果工作地点在高新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那儿有市区公交网,而不是现在这边工业区的城乡公交,晚上不到六点全停班。另有一个客户接待的问题,现在已经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现在酒再香也得将门面放到闹市去。还有很多理由,你做了那么多年管理,肯定比我清楚。”不过柳钧没有说占有优质地皮即等于拥有银行承认的优质资产的想法,那是崔冰冰教育他的结果。

“确实这样,你为你那些宝贝员工可算是考虑到极致了。不过既然你还没付款,我还是要把大实话告诉你。本地老话有说,庙前穷,庙后富,庙左庙右多寡妇。那块地正处庙前,风水大忌。否则你想,那么好的地段,哪儿轮得到你打主意。怎么样,我是不是很俗?呵呵,近年看地多,接触的都是这方面的知识,想不知道都难。对于寺庙,我可以无神论,可是我的客户们会用脚投票,我不得不考虑周详。”

柳钧哑然失笑,“我说呢,我一眼看中的地块怎么没人跟我竞争。无所谓,我那儿搞纯研发,与客户无关。太好玩了,真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还懂得这种东西。”

杨逦小心地看着柳钧笑得心无芥蒂,而不是嘲笑,才放心。“没办法,吃饭家什,不得不知。不过我得提醒你,那块地未来升值潜力就差了,年代不同啦,拆庙的运动可能不会再来。”看到柳钧心悦诚服地点头,杨逦心里欢喜,“这种事我以前也挺排斥,你知道我为什么熟悉五星级酒店吗?以前……我们这一代算是看着琼瑶长大的……”

“我看古龙。”

“都是充满梦想的文字。那个时候,我向往看不见的阶层,看不见的生活,那个时候五星级酒店是最佳也是唯一的窗口,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五星酒店工作的机会。看不见的阶层,唉……我大嫂就比我明白得早。我最迟钝,最近才明白一个道理,草根出身的人,心里永远是野火烧不尽的草根。”

柳钧听得莫名其妙,“我国改革开放二十几年,真正好日子才不到二十年,可以说遍地都是草根,不要在意。”

“不,人与人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境界,自出生便已注定起步的轨道是哪一条,就像田径场上的跑道,你站哪圈就跑哪圈,踩线是要遭处罚的,甚至取消比赛资格。我却至此才弄明白。”

柳钧更加一头雾水,“人生与跑道没有可比性。虽然人定不可能胜天,可是……”

“那是因为你一直占着内圈跑步,你看不到外圈的艰辛。”

“我认为这是心魔,你看你大嫂,不是快快乐乐地积极生活着?”

“她比我看得明白,现在一个人在波士顿抚养一双儿女,对我大哥大撒把,我大哥反而敬重她。她很有智慧,一个人将生活安排得极好,照顾孩子之外,还可以攻读会计硕士课程。啊对,其实就是心魔,放下一颗心,外面天高地远。”

柳钧陪着杨逦喝酒,听杨逦不着边际地扯得原来越跳跃,愈发感觉这顿饭不简单,杨逦似乎真有心魔。一瓶红酒,杨逦喝了大半,酒尽时候,杨逦忽然问一句:“柳钧,你有没想过报复我大哥。”

“没有机会。”

“说明你心里还是想的,难怪我大哥一直提防你。”

柳钧心里吃惊,但表面若无其事地道:“我想你大哥更应该警惕资产负债表,这么一座宾馆造下来,你们的资产负债表一定很吓人。”

“担心什么。你是不是还打算并购你公司隔壁那家摇摇欲坠的微型轴承公司?”

“你大哥这么关注我?”柳钧给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杨逦酒后失言一次之后不再多说,给柳钧心中留下极大疑团。可柳钧终是忍不住,他太忌惮杨巡,不弄清楚心里猫抓猫挠的。“你大哥对那微型轴承公司有打算?”

杨逦却微醺着问:“新开的高尔夫,你做会员了吗?我上回去打了一下,环境还不错的。”

“没做,对高尔夫兴趣不大。”

“有人告诉我,在那儿社交挺不错的。最近玩什么好玩的?”

“最近……呵呵,很自恋地录我弹的钢琴曲,去一家不怎么样的录音棚里玩儿。”

杨逦眼中露出羡慕,是的,优越的人自己是不会知道优越的,但是旁人清楚。“这个需要好几天吗?不是弹几个曲子吗?”

“我的一根手指不大灵活,若发挥好,一次通过,发挥不好,只好再来一遍。我也很不愿意。”

包厢的气氛一下冷了,杨逦沉吟许久才道:“你说我大哥怎可能不时时提防你。他现在恐怕很后悔很后悔,他原以为你只是个白面书生,是个有回头路可走的书生,以为你遭遇挫折肯定会逃出国去。想不到你这么有坚持。当然他不会告诉我,我想他把两个孩子送出国去,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我还不至于做出下三滥的举动。”

“是的,我相信,但我大哥不会这么想,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人的底线也不同。放心,你们之间目前并无交集,大哥还不至于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杨逦晃晃手中的空酒杯,看一眼柳钧的,不由分说地将柳钧酒杯中的红酒倒来一半,“最后一杯,请祝福我一个月后的婚姻生活美满幸福。”

两人一饮而尽,柳钧奇道:“你在担心?像你这样豁达理性的女孩,首先挑选的人就不会错,其次未来的生活琐碎你一定也能妥善处理,有什么可担心的。婚前焦虑?晚上请你唱歌散心。”

“我?豁达……理性?”一直到结账出门,杨逦还在反复念叨“豁达理性”,微醺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她竟然能与豁达理性沾边,若不是柳钧说出来,她一定不会信。因此上了车,她决定豁出去,厚着脸皮问柳钧:“你真觉得我有这么好?如果你与我大哥之间没有怨恨,你会不会追求我?”

柳钧毫不犹豫地给了一个“会”,他喜欢内涵丰富可供研究的人。于是,杨逦的心飞扬起来,她笑得非常开心。她想,这就是九死一生经历万水千山之后的豁达理性了吧。但是杨逦回家后,却站在热水淋浴龙头下哭了。快乐永远不属于她,她宁可不要什么豁达理性。而窗外,台风于凌晨登陆,一夜风雨敲窗。

柳钧早上起来,建筑质量良好的墙面竟然会有些许渗漏。他惊讶地探视地面,只见城市路面黄浊浊一片汪洋,可见一夜降雨量。柳钧惊出一头冷汗,连忙冲出门去,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小心翼翼开车蹚水赶赴公司。

进工业区,沿路是被刮翻的彩钢屋顶,是随脏水漂浮的包装盒,是挽起裤腿忧虑的人们。柳钧提心吊胆地想着他的那些精密数控机床,若是浸水,那死路一条。他心急如焚,可是不敢加大油门,以免发动机进水。好不容易龟爬至公司大门,亲眼目睹完好无损的屋顶,柳钧几乎激动得想哭。走进厂区,根据本市五十年一遇降雨量设计的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即使外面市政排水系统已经瘫痪,即使工厂空地一片汪洋,可是腾飞却可以用水泵抽水保证车间干燥。腾飞完美地抗击了台风登陆。

基建时期,他顶着讥笑甚至谩骂,一丝不苟地选择设计单位,一丝不苟地审核各项设计,一丝不苟地选择建筑用材,一丝不苟地现场监督,而今于此大风大雨终见真章。柳钧站在瓢泼大雨中骄傲地看着这一切,很想抓一个当初嘲笑他的人来此现场,看,他当年做得对,当年的高价付出值得。包括他这几年来坚持的产品的用料,产品的质量和产品的设计,时间将证明他的正确。

然而,同一工业区的另一家公司老板却与柳钧见解大不同。固定资产因偷工减料在台风中造成损失?无所谓。他们本就不追求精密加工,等雨过天晴,机器设备洗洗刷刷便可正常使用。成品表面水淹后的锈迹?酸洗一下便是,公差要求又没那么高。还可以递一份资料去税务报损,另递一份资料去保险公司索赔,他的低成本也是精确计算的结果,而且是被市场认可的精确。那位老板还善意地取笑柳钧,他只要稳守几只成熟经典的产品,一年四季便可旱涝保收,做人越来越潇洒,谁让中国市场那么大呢。哪像柳钧做得辛苦,成天赶着技术潮头奔跑,不进则退,不能止息,最后赚的大多进了劳动力成本,何苦,也不过比他稍微多赚一点儿。

柳钧的骄傲被“嗤”的一声浇灭了。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追求更快更高更强有时候是个笑话。

很快,杨逦结婚了,柳钧没去。但董其扬终于约柳钧告别,他找到新的东家,与申家和平分手。柳钧问董其扬为什么不自己做老板,有这身本事在,自己创业事半功倍。董其扬不以为然,反问柳钧还没尝够小老板的滋味吗。柳钧被问得无限感慨,当初被爸爸诱拐初涉浑水之时,他即使再长三头六臂都不会想到管一家企业有如此繁琐,而今,再难脱身。他对董其扬直言,可惜他腾飞现在庙小,否则绝不放过董其扬。董其扬听着心里很安慰,这也算是他黯然告别市一机之际难得的一丝温情。两人把酒话别,董其扬看着柳钧心想,有时候人也不用太有城府,直爽的人讨人喜欢,讨人喜欢者获得的帮助足以抵消有城府避免的伤害。比如他就挺喜欢柳钧,知道此人言行一致,可以放心交往,也可以放心托付,不管柳钧与杨巡交恶还是与申华东交好,都不影响他对柳钧的判断。董其扬心中暗暗地想,或许以后还真可以有新的交集,希望柳钧未来发展蒸蒸日上。

天又转冷,不爱运动爱窝家里的嘉丽和小碎花不免又染风寒,可是钱宏明专心在上海折腾,鞭长莫及。当然,柳钧也知道钱宏明在上海有另一个窝,也可能不止。于是还是柳钧半夜被嘉丽的电话叫去,车载娘儿俩去医院看病。看着烧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嘉丽还得尽力照顾小碎花,柳钧唯有心里一边骂钱宏明,一边更加尽心尽力帮忙。他甚至不敢在嘉丽面前骂钱宏明一句,唯恐给嘉丽雪上加霜。

最终,当然又是送进注射室打吊针。柳钧替嘉丽抱着哭累而睡的小碎花,时时关注旁边烧得打盹的嘉丽,无聊地想自己的心事。妇幼医院的注射室喧闹得鸡飞狗跳的,可即便如此,输液下去的嘉丽还是很快稍微恢复精神,她终究是无法释怀丈夫总是在这种时候缺失,忍不住问正对着吊瓶发呆的柳钧:“柳钧,生意人都忙得顾不上家小吗?”

柳钧一愣,忙道:“国内生意场竞争激烈,而且竞争的又都是些题外文章,唯有占用八小时之外的时间。”

“可为什么我请你帮忙,总是一呼就应?宏明还说,你的工厂每天事务更繁琐呢。”

“我家情况特殊,我家是上阵父子兵,你若是呼我爸,有九成可能找不到人,他代我出差应酬去了。我不少朋友与宏明差不多,大家说起来都内疚,唯有用物质来弥补家人。”

嘉丽清澈的眼睛专注地注视柳钧,看得柳钧的眼神东躲西闪,他本就不是个爱撒谎的人,而且他面对的又是好友嘉丽。嘉丽轻轻叹息,“还是看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所占的地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