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九州的冬日不像南陵京都那样冷, 夜里却依旧寒风入体,今夜还下着雨。
裴璟从傅归宜的房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身上, 如同冰锥一般扎进他的伤口里。
后背的血和雨混在一起,他身上散发着浓烈骇人的煞气。
若他手里拿一把出鞘的剑, 便像从九死一生的浴血战场中搏杀出来的幸存者, 脚下踩着名为裴璟的尸骸跋涉而过时, 落下滴滴猩红。
裴璟走近傅归荑小院时,季明雪赶忙上来递了一把伞。
他闻见了很浓的铁锈味, 担忧地看着裴璟,唇瓣蠕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裴璟目光透过雨幕始终黏在那扇关紧的大门上,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雨太大,季明雪需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
明白裴璟的意思后, 他的瞳孔骤然微缩, 有一瞬间充满诧异,最后恭敬的点头, 表示马上安排。
他把伞强行塞进裴璟手里, 转身离开。
裴璟走到傅归荑门口时, 手里的伞早已不知被狂风吹向何处,雨里夹着雪粒,像盐似的烫得后背火辣辣地疼,又冻得他四肢麻木。
他像是没有知觉似的, 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唯独闪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眸。
忽而, 他的双唇微张, 握拳抵着唇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低沉,腹腔收缩得却越来越剧烈。
最后他喉间急速滚动,终是忍不住呕出一口血,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散。
傅归宜不愧是暗卫首领,刑讯逼供堪称顶尖高手,跟了他十多年,对他身上的旧伤更是了如指掌。
雨下了一夜,裴璟在门口站了一夜。
天边泛着鱼肚白,微光照在裴璟被冻得青白的脸上,两鬓的白发隐隐有扩散的趋势。
他的头发,衣衫,和长靴都被冰水浸泡,身体僵硬,每做出一个微小动作都十分艰难。
太阳渐渐高升,当第一缕日光刺向裴璟双眸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傅归荑醒了。
裴璟多希望今日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样还可以假装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傅归荑穿了件厚衣裳,临近年关,天气愈发的冷。
昨夜还下了场冬雨,她半夜被冷醒,寻了一床厚被子才重新睡下。
风呼呼地刮蹭木质窗牖吭哧吭哧响,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重重叠叠的黑影搅作一团,像张牙舞爪索命的厉鬼。
傅归荑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会怕,扫了两眼便继续睡。
起床后她准备推开门透透气,谁知门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傅归荑皱眉,正准备用点力推开,外面传来裴璟的声音。
“傅归荑,京城有事,我要回去了。”
他的声音是一贯地沉稳有力,听不出什么情绪。
傅归荑抬起的手垂下来,眼皮压低盯着门栓没说话。
好在裴璟并没有想等她回答的意思,自顾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的。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的。”
她想放下过去,放下与他过往种种的爱恨和他带给她的伤害。
傅归宜说,从前都是她在适应他,这次换他来适应傅归荑。
他的眼眶泛起酸涩,热意止步住往上涌:“多用饭,少饮酒,尤其是冷天,你总爱空腹小酌两杯,这样伤胃……”
裴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琐碎的小事,诸如她吃饭的时候不会注意温度,喜欢吃热食,还爱喝隔夜的凉茶,穿衣总是会下意识勒紧胸口,把自己勒得喘不过气……零零总总他皆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很多事小到傅归荑都诧异自己真有这些习惯么?
裴璟声音越来越沙哑,自嘲低笑了声:“我今天的话好像有些多,你是个安静的人,想必定不耐烦了罢……”
隔着门,傅归荑回他:“没有。”
裴璟换了种笑,笑声略带悲凉:“那就好。我不想临走前还惹你不快。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与你好好说上一句话,我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傅归荑试着往前推门,发现纹丝不动。
“别开门。”裴璟察觉到门内的人想出来,他眨了眨眼,压下微微哽咽嗓音,故意扬声道:“我怕一见到你,就忍不住直接抓你回去。”
傅归荑停住手。
裴璟被雨淋了一夜,后背的伤口结痂与衣服黏在一起,头发断断依誮续续滴着水,他想想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
他不想让傅归荑看见他落魄的模样。
自己在她心里虽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也能算个枭雄,他不屑于装可怜去博取她的同情,更不愿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他希望在傅归荑记忆里,自己永远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裴璟。
他眼睛更红:“你说的对,我们是孽缘。”
“孽缘,断了也好。”
他的声音越发的轻,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成气音。
一门之隔,傅归荑的手覆在门栓之上,外面同一个地方放的是裴璟的手。
她轻轻颤了颤长睫,蠕动唇瓣却终是未出一声。
缘分了断,无话可讲。
裴璟的胸膛急剧起伏,嘴里大口大口呼吸。
听见院外动静,他知道时间已到。
“我走了,你好好的。”
说完仰头将眼前的白雾倒流回眼眶里,毫不犹豫地放开拉住的门锁。
“知道了。”
转瞬刹那,裴璟听见傅归荑清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扯了个转瞬即逝的笑,却再也没回头。
出了院外,季明雪已经点齐人马列队在侧,一行银甲威风凛凛,在阳光反射下熠熠生辉。
裴璟几步之间已然恢复成那个睥睨众生,无坚不摧的南陵太子,他的衣衫虽褴褛,气势却逼得人退避三舍。
接过季明雪手中的披风,振臂一挥披在身上,掩盖住半身伤痕。
裴璟去向镇南王辞行。
傅归荑等外面动静散去才打开门,雨后的院子似乎萧索了许多,枯叶落了一地。
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院子的石凳处,石桌上赫然放着一把银弓。
裴璟一行人骑马驻足在镇南王府大门牌匾前,上面的红绸红花已经取下,门口再无一丝喜庆的装饰。
他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
扬鞭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有墨绿色的袍角落入他的眼中,裴璟的眼睛亮了一下,慌忙再控制马头回转。
待看见是谁后,眸中的光瞬间黯淡。
傅归宜站在门口,冷冷盯着他,似乎要亲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等等。”傅归宜走到裴璟的身边,二话不说扯下他腰间的玉坠。“别再来了,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裴璟垂眸看着空****的腰带,一言不发勒住缰绳转了个头,清脆地马鞭声划破冬日干燥的空气。
一群人以他为首,入鱼贯从地离开城门,沿着关道一路向东。
北风猎猎,吹在裴璟的衣袍上,湿润的衣襟渐渐风干,如同眼角含着的那点水光,一齐消散在风沙里。
抵达滕城边缘,裴璟抬眼看了眼城门上镌刻的二字。
离开苍云九州的范围了。
忽而,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糊点,渐渐连成一片,抓住缰绳的手颤抖不止,身体忽冷忽热,还等不急下马便已经失去意识。
“太子殿下!”
季明雪吓得目眦欲裂,连忙跳下马扶住跌倒在地的裴璟。手碰到他的后背,染了一掌的鲜红。
“他真的走了?”镇南王还有点不敢相信,本来他都做好双方撕破脸的准备,没想到裴璟竟然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真的。”傅归宜找人跟在裴璟后面,探子亲眼见他和季明雪入了滕城。
不仅如此,跟着来的一千追云骑也悉数撤回,彻底离开镇南王府。
今天他居然还能骑马撑到滕城。
想到断裂在屋子里的长鞭,傅归宜只觉得昨晚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管怎么说。”镇南王长叹一口气:“总算是能过太平日子了。”
傅归宜没接话,他总觉得裴璟不会这样轻易善罢甘休。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次再来他再打出门去便是。
宣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
宣安帝病逝于德安殿,享年四十六。
宣安帝死前下旨身后事一切从简,不得大操大办,太子裴璟遵照遗旨行事。
同年年末,太子裴璟登基称帝。
新帝至纯至孝,与宣安帝父子情深,遂决定为父守孝三年,不举行大婚,同时停止选秀一切事宜。
新帝上位,苍云九州一切照旧。
此刻,镇南王府内再一次挂上红绸,为的是迎接新年。
这是一家重聚的第一个新年,镇南王和王妃都很重视,兄妹两也隆重对待。
府里到处焕然一新,挂红灯笼,贴吉祥对联,添置新衣。
明明只多了一个人,傅归荑却觉得今年比往年,热闹太多,闹得她心里热腾腾的。
除夕夜当天,镇南王大手一挥在苍云九州各地燃放烟花以示庆贺。
绚烂的烟花下,笑容满面的一家人坐在满满一桌子席面前互相说着吉祥话,他们身穿新衣,举杯共庆明年。
“祝父亲,母亲长保身荣贵,年年共守岁。愿哥哥嘉庆与时新,今年胜去年。”
傅归荑起身说着祝酒词,幸福地望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人,连饮三杯。
镇南王和傅归宜都非常赏脸地与她同饮,互相又道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一整晚,傅归荑的笑容就没断过。
其余三人也俱是喜气洋洋,分离十三年,一家四口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一起迎接新年。
明明灭灭的白光在她白嫩细腻的脸颊上闪烁着,双眸含光,绚烂至极。
南陵京城的天空也在子时燃放了盛大的烟花,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同时也庆祝新帝登基。
然而新帝在孝期,免了除夕宫宴,让文武百官回去陪伴家人。
裴璟身穿便服回到东宫,他无子嗣,自然无人入住。
这里曾经是他的寝殿,后来傅归荑住进来,便成了裴璟心里的家。
再后来,一场大火烧掉一切。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唯独再没有那个人。
裴璟原本以为,今年的新年他不会又是一个人过。
“新年快乐,傅归荑。”
裴璟举起酒杯,对着旁边的空气轻声道。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白亮的烟花在裴璟头顶炸开。
火焰斜斜照在他身上,拉出一个影子,恰好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新年第一天,一封八百里加急从南陵皇宫送往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十日后,傅归宜看着信件内容止不住冷笑。
他就知道,裴璟绝不是那么容易放手的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在老婆面前哭太多次了,要挽回一下作为男人的尊严,不然她以为我是弱鸡怎么办?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晏殊《诉衷情·海棠珠缀一重重》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晏殊《少年游·谢家庭槛晓无尘》
五更催驱傩,爆竹起。虚耗都教退。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神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宋·晁补之《失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