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忽然想起来, 将才在会客前堂内。

佛子端坐于帘后,清雅温和的诵经之声。

明面上, 他是在跟温七置气。

一道道吟诵之声, 犹如潺潺流水,斯文地流显出来,那时葭音只顾着逗弄镜容, 全然未注意到,那时他念诵的是诀别之词。

佛子捻着佛珠, 声音如珠玑碰撞。

为她恭敬而虔诚地祈福。

祝她,在即便没有他的年岁里,平安,喜乐,康健。

后知后觉的情谊一下从心底里弥漫到眼眶, 豆大的玉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不知不觉中还掺杂了些冰粒子。新的一年来临, 寒冬却未曾过去, 门边儿新帖烫红, 那幅出自林子宴手笔的春联上也沾染上了湿湿的雨雪。

寒气冲破袖袍, 一下蹿到人脊背后面。葭音攥着伞柄, 遥望天色暗沉,浓云好似连绵的黑山,沉重地挂在天际, 压抑得人有些喘不上来气儿。

她在林府静坐了一整天。

第二日, 她去了书房,林子宴没拦着, 只叫下人多做些补补身子的饭菜。

直到第三日。

林子宴从下人手里接过饭菜, 端进了书房。

一下便见那道娇小的身形伏于桌案前, 不知在看着什么。

“嫂嫂,我知你难过,可也不能不吃饭。人这身子不能垮,一垮了,什么糟心事儿也都跟着来了。”

小厨房做了葭音最爱吃的小竹笋。

窗外风雪呼啸,冰冷冷的雪粒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窗纱,听得人心头犯悸。林子宴垂下眼,才发现她正在看《大魏武将传记》。

其上,记录了大魏开国以来,有功名的武将。

何贵妃之父,何聿也在其列。

林子宴把小竹笋往她面前推了推。

“嫂嫂。”

她完全没有胃口的。

林子宴原以为葭音在看何聿,凑近些,才看清楚一个人名。

——齐崇。

她似乎也看累了,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问他:“子宴,这书上记载的大多都是武将战功,什么时候打了什么胜仗。至于其他的,你对齐老将军知道多少?”

对方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将自己知晓的全盘托出:

“其他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齐老将军是何将军的前辈,用他们的话,就是‘齐崇不退,何聿不出’。不过也因为这一点,何聿十分忌讳下人提起齐崇的名字,总觉得自己被轻看了。”

“不过齐崇确实很有军事才能,在军中也颇有盛望。虽说脾气是古怪了些,但是对麾下将士们十分亲和。齐将军告老还乡时,军中许多将卒落泪送行。”

“可是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为何要告老还乡?”

林子宴摇摇头,“嫂嫂,我也不知。”

葭音将书卷合上。

恰在此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镜容一身风雪,撑着一把骨伞,立于菩提树下。

他未穿袈裟,只着了一件极为素白轻薄的衫,好似风一吹,他就会散。

镜容。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风雪了,拔腿往府门外走去。

棠梨馆。

到馆子门口时已暮色沉沉,又正值风雪倾盆,棠梨馆门口驻着守门的丫头。葭音走到屋檐下,将骨伞上的雨水抖了抖,右手握拳,叩了三下门。

“谁呀。”

棠梨馆虽也是部分官老爷们的取乐之地,却又不比昼伏夜出的青.楼,馆子里的姑娘们大多都已经歇下了。

没歇下的,也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屋子里面练声,此时已不见客。

那人的声音有些诧异。

葭音站在门外听着,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对方似乎一脚踩在了水上,懊恼地跺了跺脚,“嘎吱”一声从内打开了门。

“您是……”

她原以为来者是个男子。

却未想到,面前站着的,是位眉目温婉的姑娘。

开门者是个面生的,没有认出葭音来。

她也不觉得奇怪。自从自己嫁到林家后,便很少再与棠梨馆联系,一来是因为沈星颂南下,馆中大小事宜由二姐姐操办,她与二姐姐有些隔阂;二来则是害怕为林家惹来口舌上的麻烦。

馆主下江南做官,每逢年节会回京城,也会带上葭音到棠梨馆聚聚,与她联络联络感情。

沈星颂同她说,不必觉得生分,你喜欢唱戏,就多来馆中坐坐,权当回自己家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正是去年年关,硕大的烟火在星空中炸开,绚烂的火光同星子一般闪烁。

他的语气温柔,认真,且诚恳。

馆主二十有五,事业既成,却未有一妻半妾。

寥落伶仃的家室也让皇后娘娘急了眼,开始给他身边塞女人。

可无论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无论是举止矜贵的京城贵女,还是妖娆妩媚的舞女歌娘。

沈星颂一个都看不上。

京中传起了流言,棠梨馆那位背景很硬的馆主沈星颂,有断.袖之风。

听到这些传闻时,葭音正与沈星颂在秦淮楼上叙旧。

隔壁那桌似是喝醉了,醺醺然地扯着嗓门,嚷嚷:“听闻那沈家公子就是喜欢男人,许是天天在唱戏的女人堆里混惯了,腻了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

沈星颂:……

紧接着,他看见原本正欲夹菜的小姑娘,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

她似乎很感兴趣。

葭音攥着筷子,正听得起劲儿,墙那头的醉汉突然“扑通”醉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儿。

她失望地夹了一块酱汁鸭。

心里头还痒痒的,忍不住问沈星颂:“馆主,他们刚刚说的,可都是……”

沈星颂打断她:“闭嘴,吃饭。”

这么多年过去了,馆主还是这么凶,呜呜。

陡然一道冷风,打断了葭音的思绪。

她从回忆里跋涉出来,心里头想着正事,问那小丫头:

“二姐姐可宿下了?”

对方狐疑地看了葭音一眼。

只见她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竟生得比她们馆里的名角儿还要美丽。

雨线落在她身后,她清丽的身形,笼在一片凄风楚雨里。

百灵答:“还未宿下。不知姑娘有何事?”

一般来棠梨馆的,要么是官老爷,要么是富人家的公子。

像葭音这般,实在少见。

“劳烦转告一声,就说是林家二夫人求见。”

在百灵的带引下,葭音轻车熟路地来到中堂。

二姐姐不是很想见她,奈何对方如今已是林家娘子,更何况还有沈馆主的叮嘱。

白衣女子披了件雪氅,端坐于堂上那把梨木雕花椅,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葭音也知晓二姐姐近年来久病缠绵,身体每况愈下。

她让百灵将带来的药送过去。

二姐姐虽然气色黯淡,可那一双眼仍带有许多锋芒,直愣愣地瞧着她。

“哟,这不是林家二夫人吗,大晚上的,怎么来我们棠梨馆了,真是稀客。”

葭音不明白,为什么二姐姐总是对她有敌意。

现下她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对方话语虽不悦,但林夫人的身份却还是在的,棠梨馆不敢怠慢,百灵呈上了药,又福身过来给葭音倒茶。

大冬天的,喝上一口热茶,人这身子才终于好受了些。

二姐姐也轻呷了一口茶,等着她说明来意。

“今年开春,棠梨馆是不是还要像先前一样,在京中举办春魁宴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且先回答我,是与不是?”

雕花椅上的女人握紧了茶杯,心想着馆主的话,瓮声道:“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

飞雪湘大多是给皇家、官老爷们唱戏的,里面大多是心高气傲、模样端庄大气的伶人,所唱的也都是阳春白雪之曲。

相比起来,西洲楼没有那般曲高和寡,每三年,都要在举办春魁宴,面对的也是京城百姓。

在宴会上,由百姓评选出这三年的头魁。

“怎么,”二姐姐轻瞥了葭音一眼,揶揄道,“林二夫人也想参加这春魁宴啊?”

本是随口一说,却未曾想,对方认真地点头:“正是。”

堂上之人一皱眉。

“真是稀奇,先前你在棠梨馆时,都未曾见你报名过春魁宴,如今你已经不是我们棠梨馆的人了,你这千金之躯,我们怎么使唤得起。”

葭音也笑:“我如今也不是什么林家二夫人了,算不得千金之躯。”

“哼。”

闻言,对方冷冷嗤笑,“这怎么敢呐,谁不知道,那林家三公子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前些天还邀请皇城各贵胄给你办了个什么洗尘宴会。啧啧啧,在宴会上把你维护的,还还你了一个自由身。葭音啊葭音,这些年离开了棠梨馆,你可没少自在快活啊。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与那林三郎——”

“请您慎言!”

二姐姐话音刚落,堂下之人兀地蹙紧了眉头,径直将她的话打断。

堂外忽然响起欢喜之声。

“馆主回馆了!恭迎馆主!”

听见这传报声,即便身体虚弱,二姐姐依旧撑着桌把子支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男人披着件玄色大氅,腰束宝玉绦带,走入中堂。

屋内燃着暖炉,雾涔涔的香气自炉子里面飘逸出来,青烟徐徐升腾。

二姐姐在百灵的搀扶下走下堂,朝沈星颂袅袅一福,“馆主,您回来了。”

“嗯,”

沈星颂浅浅应一声,目光落在葭音身上,并不意外她的造访。

“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争执声,怎么,遇见什么事情了?”

二姐姐给他让开座,男人缓步,于堂上坐下。

不等葭音开口,她就赔着笑,道:“哪有什么争执,不过是与葭音妹妹许久未见,思念得紧,日常唠唠嗑儿罢了。葭音妹妹说想参加三月的春魁宴,我听了就笑。”

“春魁宴?”

“是啊,妹妹贵为林家夫人,怎可再做台面儿上抛头露面的事。”

沈星颂虽在听着二姐姐说话,可眼睛却望向葭音。

“行了,”他对前者道,“你先退下罢。”

二姐姐只好点点头,福身作礼告退。

他又对周围人道:“你们也都退下罢。”

一时间,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葭音与沈星颂二人。

葭音知晓,对方想要问什么。

屋内暖云缭绕,沈星颂解下玄色氅衣,露出里头那件月华色直裰。腰间的玉佩随着衣裳撩动叮叮当作响,男子又于椅子上坐下来。

“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葭音不答反问,“为何要带镜容入宫?”

对方怔了一怔。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了。阿音,如今朝中动**,皇后娘娘她……很危险。”

“可他是佛子,佛子不得干涉朝堂之事,若是你们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

她不禁回想起林府廊檐下,镜容同林三郎说过的话。

“若能告捷归来,便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若生,便归入红尘。

若死,这一颗心一具尸首,尽数归于佛门。

葭音的心隐隐作痛。

沈星颂也抬起眼来望向她。

在这么一瞬间,男子眼中忽然涌上许多情绪,有惊讶,有局促,更多的是疑虑闪过之后,对她的探寻。

沈星颂问:“阿音,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与镜容法师……”

忽然,他一噤声。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这算是……默认么?

他的心一坠,忍不住捏了捏手边的如意流苏穗子,手指微微发冷。

缓和了阵,沈星颂道:“是,昨日一早,我便让他以做法之名义进宫,协同皇后娘娘与小殿下。镜容法师去了金御殿,支开了何氏眼线,探了探皇上的脉象。”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窗纱。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

“皇上体内,有慢性毒药。”

葭音一骇。

她咬了咬下唇,心想着下毒之人是如何的胆大而恶毒,忍不住追问:

“何氏?”

“嗯。”

沈馆主点头。

“皇上的意识不太清醒了,皇帝醒不过来,立储之事也不能定夺。皇上定是想立小殿下为储君,何氏他们是想在诏书出来之前,悄无声息地……弑君。”

说罢,他又遗憾道:“不过眼下没有实证证明那毒就是何氏下的,他们将那脏东西销毁得极为干净,几乎是天衣无缝了。我们若此时说出来,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故此,镜容法师替皇上施了针,又留下一剂缓解毒素的方子。”

“那你们,现下要怎么办?”

其实葭音很想问,镜容现下要怎么办。

镜容在乎的是天下,是道义,而她很自私,只在乎那一个人。

葭音所有的道义感,都是因他而来。

为了镜容,在他闭关的那三年,她修习医术,悬壶济世。

只是为了填补他这三年的空白,替他在佛祖面前,行一份份善事。

日后,也好让佛祖神灵宽恕二人先前犯下的过错。

为了镜容,她一个胆小怕死之人,也能背上行囊与那一腔孤勇,穿越茂密的、不见天光的丛林。

来到瘟疫肆虐的泉村,与他一起治病救人。

她原本是不信佛祖,不信神灵。

而现在——

她一双乌眸,定定地望向沈星颂。

见他不答,葭音便替他道:

“你们想要战胜何氏,无非就要先拿到三样东西:皇诏,民心,兵权。”

“皇诏需得圣上醒来再论;至于民心,有皇诏在,民心所归也不是什么难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圣上没有醒来拟得诏书,你们还有梵安寺大名鼎鼎的镜容圣僧,他是道义,亦可以帮你们取得民心。”

少女声音清朗,字字直击沈星颂的心坎。

“所以你们现在,最缺失的,也最亟需的,便是兵权。”

说到最后,对方微微一皱眉头。

“阿音,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她笑了笑,“馆主,阿音这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沈星颂眼中竟闪过心疼的神色。

“我翻看了些书籍,馆主可否告诉我,齐崇老将军如今居住在何处?”

她眼神明亮,目光坚定。

沈星颂深知她的脾性。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葭音在心中将其默念了几遍,便记下了。

就在她将要迈步、往馆外走时,对方忽然出声,在身后将她唤住。

“你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这个嘛,”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等事成之后再告诉馆主。”

……

第二日,天降大雪,满地银白。

即便是鹅毛顷地,葭音还是撑了一把伞,不顾林子宴的劝阻,循着路,朝齐崇的居所而去。

齐崇的脾气很怪,告老还乡之后,不住在安逸舒适的府邸里,反而住在一座山上。

葭音在凝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开始爬坡。

起初,坡路还较缓,越往上走,这路愈发陡峭起来。

她哪里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坡?

脚下险些打了个滑,凝露吓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扶住她。

“夫人小心!”

所幸她站稳了脚。

惊魂未定,眼前闪过一道衣影,她仰起头,忽然看到那一棵挂着雪的秃树枝下,那一袭袈裟之人。

他转过头,也看到了葭音。原本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澜,须臾,他逆着光,缓缓朝这边走来。

“镜容……”

他没有出声,伸出手,把她从坡上拉到一处平地,站稳了。

他的身上很香,是让人心安的味道。

她的裙子上沾了些雪块,见状,便弯下身,欲将其拂去。

却听到耳边轻落落一声。

“夫人,”

镜容喊她。

闻声,葭音仰起脸来。

下过一场大雪,今日阳光难得的明媚,竟还有几分刺目感,落在她素净清丽的面庞上。

镜容跟她说,声音里,是竭力压抑着的情绪。

他的指尖仍残存着少女的余温,却平复着呼吸声,同她道:“请您回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