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穿过水榭, 吹得女子鬓边乌发微乱。

原是婉婉含笑的一双软眸,在触及到那一抹袈衣的一瞬, 目光忽然一滞。

猎猎风声, 吹落了树梢上的叶。

半是郁绿半是枯黄的树叶遽然坠落,飘在原本平静的水池上,泛起了一阵粼粼波纹。

葭音眼中有什么情绪快速闪过, 正抱着悯容的手紧了紧,不远处传来家仆的招待声。

“镜无法师, 镜容法师,这边请。”

镜容目光穿过重重人群,朝她望了过来。

好似有雨滴从廊檐滚落,啪嗒一声,坠在石阶之上。

葭音只觉得自己的呼吸, 好像突然被人夺走了。

迎上他的双目。

三年未见,他愈发俊美, 眉眼中多了几分凌冽与成熟。他的睫羽还是那般长, 平淡无波的微垂下来, 鸦睫之下, 是一双空寂的眼。

二人就这般, 隔着水榭与树叶,凝望良久。

眼前是熟悉的面容,可她却隐隐觉得, 镜容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 是她从未见过的淡漠与冰冷。

好像这个世界的悲喜彻底与他无关,喧闹的欢庆声、嘈杂的恭维声, 还有宾客之间的议论纷纷……他似乎都听不到, 只是一个人怀里抱着一把琴, 衣袂轻轻拂过门庭水榭,行使着他理所应当该做的事。

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他的眼里,是空旷到不见回音的山谷。

就在此时,怀里的悯容忽然哇哇大哭。

她连忙低下头,温声哄着小侄子。这个小侄子也与她很亲,平日里总粘着她。应是他睡觉被客人吵醒了,哭得很大声。

葭音把小侄子哄好,那一行人恰恰走了过来。

她如今,在林家算是个能说的上话的人。

于是宾客都极有眼色地向她问安,轮到梵安寺时,葭音又扬了扬脸。

她不敢太过张扬,只将目光放在镜无身上。

老朋友见面,镜无有几分吞吐,却还是朝她一拜。

“林夫人。”

葭音让凝露抱过悯容。

她立于水榭边,朝他弯身一幅。

腰肢纤柔,仪态大方。

女郎窈窕起身,望向镜无身后之人。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与他对视。

周围的喧闹声好似都听不见了,她看着那人隔着明白的阳光,湿润的雾,隔着重重喧嚣的人群,隔着水榭前的亭。

隔着整整三年时光,朝她遥遥一拜。

镜容微垂着眼,立于廊檐下,双手合十,恭从地唤她:

“夫人。”

一滴雨,无声地落在他的脚边。

她走下台阶。

见她没有回,镜容也未收回置于胸前的手,细密的鸦睫被风吹得轻颤,一道幽香陡然飘至佛子面前。

葭音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发紧。三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年少无知时,对他刹那间的悸动,却未曾想过,这一动心,便揉碎了一千多个暗无天日的长夜。

她不止一次,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

镜容,小和尚,臭木头。

青衣女郎垂下眼帘。

她立在与他三步之远,保持着一道极有礼数的距离,温声轻轻唤他:

“圣僧。”

淡淡檀香拂面,她嗅到了镜容身上的味道。

对方无声放下双手,随着众人,与她擦肩而过。

……

生辰宴进行了整整三天。

作为林家的女主人之一,葭音也帮衬着林子宴忙前忙后。这三日,她没再与镜容见过面。

两个人似乎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没有打扰彼此宁静的生活。

葭音很清楚。

镜容就像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她越靠近他,刺便埋入得越深。

只不过,她还是经常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与三年前一样,每每提起镜容法师,众人都是一片交口称赞,前来的小和尚亦是引以为傲,一个劲儿地夸他家三师兄。

葭音坐在远处,听着只言片语,垂着眼睛逗弄着悯容。

似乎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安逸,宁和,风平浪静,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毕竟月亮还是要挂在天上,照耀着天下所有人。

最后一天,有悯容的抓周礼。

葭音起得很早,刚一出房门,林子宴就迎上来。

他打扮得极为干净落拓,眉眼之中,俨然有了坚毅之气。

林子宴看着她,轻轻唤了句嫂嫂,而后道:

“这是沈公子派人从江南给你带来的东西,同之前一样,还有一封信。嫂嫂,还要我替您念吗?”

这些年,沈星颂还是听了皇后的话,去江南做了个官。

皇后说,先让他在江南发展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了,再把他调到京城来。

至于棠梨馆,就全权交给二姐姐照看。

葭音很喜欢江南的小食,尤爱江南的甜食。沈星颂便时不时差人带吃的给她,外加上一封亲笔信件。

有些字她不认得,便让林子宴读给她听。

阿音亲启,近来安否之类的话语,她听了不下几十遍。

然而今日,是小悯容的抓周礼。

她便先将沈星颂捎过来的东西放下,随林子宴去宴席。

只一眼,她便看见宴席之中,那最为夺目之人。

在抓周礼之前,要先由镜容,替小悯容授香衣。

香衣乃佛门中人开光、熏檀香而制,授衣之人,也必然是最品行高洁、德高望重的佛子。

只见镜容安静地走到小悯容身前,垂下眼。

目光清清肃肃,从一边取过香衣。

谁知,他刚一伸出手,小悯容竟一下子抓住他。

小孩子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趴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身前的佛子。

立马有人笑道:这么小的孩子,最会看人了。能看出来圣僧您心善,是个好人,便愿意与您亲近。

葭音也在一边,看着悯容亲昵地抓住对方的袖子,小胖手摇了一摇。

日影在佛子衣肩上轻轻晃**。

镜容没有应那人的话,却也没有拨开小孩子的手,刚准备用另一只手给悯容授衣,忽然,“啪嗒”一声。

——小悯容居然拽断了镜容的佛珠串!

葭音面色一变,心中直道不好。

她记得,这佛珠串,是镜容师祖的遗物。

之前她无意间碰了一下,就被镜容凶了好久。

这好好的一串珠子,怎被小孩儿轻轻一拨弄,就……如此断了?

葭音不由得屏住呼吸,弯眉微蹙,替镜容感到痛心。

一边的小和尚也慌慌张张看了他一眼。

“三师兄,这……”

这可是师祖留给师兄的啊!

薄薄的日影落在镜容冷白的面容上,他低下头,看着滚落了一地的佛珠,声音平淡:

“无事,该断的总该会断的,命里没有的,也不能强求。”

听着他的声音,葭音忽然很难过。

该断的,无论尽多大努力,也总该会断。

她是镜容这辈子,命里不应该有的。

……

她忍不住泪,兀自离席,跑到后山。

葭音原以为,自己这三年,已经变得成熟而坚韧。可当她再度看见那人时,还是会莫名流下眼泪。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哭。

就偷偷跑到清静的后山处,听着宴席间的喧闹声越来越小,自己好像也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

隐约之中,葭音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惶惶然转过头去,身后空无一物。

身侧是一个很深的水池,林子宴听了她的话,在池中种了红莲。只是如今,莲花奄奄一息,好一片残花败柳的悲秋之景。

林子宴自然知道,这莲花她是为谁种的。

然而当初植下莲花时,对方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只道:

嫂嫂这些年照看林家,万分辛苦。只要嫂嫂想要,区区一池莲花算什么。

眼下,看着残败的红莲,葭音更难过了。

如今的镜容,又恢复了先前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甚至,比之前还要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若说之前是目光清冷,现在的镜容,是目光冰冷。

这让葭音想起来之前听过的一句话,圣人大爱,却也无爱。

她应该高兴才是。

她的月亮又升了起来,高悬于天际,无声地照亮了整片黑暗。皎皎清辉投落人间,普照着、滋养着万物。

自己应该为他高兴啊。

可为何,方才在宴席之上,她瞧了对方许久,心中竟隐隐有着期待。她期待着那人能够转过头来,隔着喧闹的人群,再与自己对视一眼。

她还是有些自私。

葭音一阵恍惚,竟忘却了身侧还是一汪水池,不等回过神,右脚已猛地一悬空。她瞪大了眼睛,刚准备下意识地叫出声,忽尔一道檀香至。

那人伸出手,护着她的腰身,将她揽住。

始料未及地,她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他的袈裟有些大,手臂极为有力,让葭音一下子扑至佛子胸膛处,只一瞬,就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

只一瞬,她便开始心慌意乱。

葭音原以为,自己的那颗心,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学着那人进修医术,悬壶济世,代替着长跪于辟谷殿的他,做好本属于他的每一件事。

心中只期盼着,佛祖在上,能够宽恕她的罪过,宽恕镜容的罪过。

趴在镜容怀里,少女一阵怔忡。

抬眼时,只看见他光洁如玉的下巴,和原本冰冷的双眸。

镜容也低下头,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挂满了泪痕,像一只委屈的小猫,窝在他怀里,下意识地伸出手,将他紧紧抱住。

佛子眸光顿了顿。

他抿了抿唇,睫羽翕然一动,原是想冰冷着声音,可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去。

镜容定定地看着她,微风带着他极轻的一声叹息:

“哭什么?”

葭音惶然回过神,往后倒退半步。

只见他垂着眼睛,瞧着她缩回袖子里的手。

“不是学医了么?”不是医术很厉害吗?

“什么?”

他似乎在遮掩着什么情绪。

“之前给你开的药,不会学吗?”

少女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委屈道:

“我学不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