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陵的初夏空中时常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说是雾, 不如说是水汽更为贴切一些。

晚间有流萤绕着河道极快地一闪而过,摇橹船的老者坐在船头,口中吆喝着江南地带的方言, 越飘越远。

傅怀砚今日从离开小院开始, 手指就一直摩挲着自己的下颔。

川柏跟在他的身边左看右看, 还是没有看出那处有什么不同。

大概是川柏打量的视线太过灼热,傅怀砚也察觉到了,“看什么?”

川柏连忙低头,匆忙道:“属下不敢。”

傅怀砚手指碰着自己的下颔, 只是随意地笑了声。

垣陵并不大,从牢狱走回院落, 不过就只是半柱香的功夫。

傅怀砚缓步走回巷弄的时候,恰好碰到之前那位大娘正站在巷口前,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缁衣的书生, 正在交谈着什么。

傅怀砚对旁人的事情一向并无多少兴趣, 刚准备抬步经过的时候, 大娘却恰好看到了他, 唤道:“小郎君!”

大娘喊出这句话以后好像就有点儿后悔,想了想片刻又道:“瞧我老婆子这记性, 是官老爷。”

傅怀砚顿步,稍稍抬眼,正好对上了一旁站着的那个书生的视线。

那书生也不过是刚过弱冠的年纪, 看上去有些腼腆,手在自己的缁衣之上抓了一下又松开,小声对大娘道:“大娘……”

大娘笑着为书生介绍傅怀砚道:“这位啊, 就是小娘子的兄长了, 瞧瞧这浑身上下的气度, 还是个官老爷,比咱们这垣陵县令官儿还大呢,这是特意前来垣陵看小娘子的,还不赶快给官老爷问个好。”

小书生红了红脸,期期艾艾地对着傅怀砚道:“……兄长。”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摆了摆手,“啊,不不,官老爷。”

傅怀砚垂着眼看他,随手拨弄了一下手中的檀珠。

大娘瞧着这小娘子的兄长暗暗咂舌,笑着道:“我这老婆子原还在担心小娘子新寡,又是无依无靠地来了垣陵,还在担心小娘子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想着给她做做媒。官老爷与你家妹子不是有几年未见了吗,官老爷是不知晓呢,就以小娘子这个模样与性情,就算是新寡,也是根本不愁嫁的。”

大娘朝着小书生努了努嘴,“瞧瞧,小娘子搬到咱们垣陵还没多少时日呢,这前面那间两进院子的书生就来找老婆子我打听了几次,今日听说小娘子从县丞府中被救了回来,着急慌忙地来找了老婆子我来问问情况呢。”

傅怀砚的目光从小书生的身上一晃而过。

大娘大概是怕这位小娘子当官的兄长有些瞧不上这小书生,虽说这想了想也寻常,但是这毕竟是邻里邻外的,她还是免不了对着傅怀砚夸赞那小书生道:“官老爷寻常见识的人多了,这小书生啊,是不比那些当大官儿的,但是好在人上进,书念得也不错,家里也算殷实,铺子与田地,一年也能收成不少。”

川柏原本落在傅怀砚身后,是去处理一些之前牢狱中的事情。

此时刚刚返回这里,就听到大娘这样的一番话,他惊疑不定,偷偷觑着傅怀砚的神色,只看到他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就这么站在那里。

前有一个霍小将军,后又有一个小书生。

大娘一向都喜好做媒,此时瞧着这邻里也登对,对着傅怀砚劝道:“官老爷也不要怪我多嘴,先前我自然也是与小娘子说过这个事的,小娘子只说她才新寡,不想着多考虑这些,但是这好郎君一共就这么多,说不得挑挑拣拣都是别人选剩下的,早做打算也好。”

“官老爷既是为人兄长的,就算是小娘子一时半刻的没这个打算,你能代为张罗张罗,也是好的。”

川柏越听,越觉得有点儿头皮发麻。

他此时甚至都不敢去看傅怀砚的神色,只是匆匆走上前去对大娘道:“我先替我们家大人谢过大娘,但是……这些姻缘之事嘛,也不是什么小事,我们家大人自有论断,就不劳烦大娘过多操劳了。”

其实这话说得委婉。

但是听在旁人耳中的意思却有点儿明显,是这官老爷瞧不上这小书生呢。

大娘神色有点儿讪讪,心道也是,毕竟那小娘子的兄长是个当大官的,这书生虽说是殷实,但也谈不上是什么阔绰人家。

与官宦这样的门楣相比,是有些不够看了。

场面一时有点儿诡异的静寂了下来。

半晌了以后,那小书生才红着耳朵,声若蚊呐地道:“在,在下家中虽,虽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但若是官老爷愿意相信在下的话,在下日后一定会对姑娘仔细照顾,不会让她受委屈分毫。”

他越说到后面,就越流畅了些。

小书生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傅怀砚抬起眼,只看到此时天色渐晚,明楹提着灯从小院中走出。

她好似并没有想到自己出来面对的是这样一幅景象,提着灯的手稍微一缩,随手抬眼,却恰好对上傅怀砚倏然转过来的视线。

方才小书生说出口的话,明楹也听到了。

她原本正在院中拎着来福,想到今日因为它而被傅怀砚讨要谢礼的时候,教训了它好久。

之前咬坏院子里的菜蔬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咬了别的。

她在院中拿着一根树枝对着来福教训了很久,耳提面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就听到前面的巷弄中一直传来人的交谈声。

她离得有些远,其实听得并不是很真切,但是能听到一些夹杂在其中的词句。

所以才提灯走了出来,刚刚踏出院门,就恰好听到方才小书生说出口的那句话。

其实巷口的这个小书生,明楹与他往来并不多。

只是因为之前采买的时候,那书画铺子的老板一边称着卤味,一边让这位小书生帮忙把书籍整理一下交予店中的客人。

后来偶尔撞见,这位小书生每次看到明楹的时候,也都像是个受惊的兔子一般,与她打了个招呼以后就一下子跑得老远。

之前大娘想要为她说媒的时候,明楹其实也并无多少诧异,只是借口自己新寡,暂且无暇想这些。

却没想到居然恰好遇到傅怀砚,还与他说起此事。

她提着灯的手一顿,看着傅怀砚开口唤道:“阿兄。”

她此时唤的这一句,倏然让傅怀砚想到了之前他在春芜殿中的那晚。

那日,他本该知晓自己不该前去见她,却还是忍不住,在夤夜之时,悄然无声地前去了一次春芜殿。

是因为他自知自己心中潜藏的卑劣心思。

当初明楹在睡梦之中轻声呓语了一句,他没有听清,再俯下身时,却又再也没听到她出声过。

而在此时,远离盛京千里之外的垣陵初夏晚间,傅怀砚倏然后知后觉。

她当初睡梦中呓语的那句——

就是阿兄。

傅怀砚指腹轻轻碰过檀珠上的佛陀雕刻,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

大娘终于瞧见个能正常说话的人了,有点儿找着主心骨的意思,上前对明楹解释道:“诶呀,其实就是之前老婆子我与小娘子你之前说过的事,现在你不是有个兄长可以为你做主了嘛,正巧这小书生来找我,我就寻思着,也与你兄长说道说道。”

结果这个小娘子的兄长,昨天还能时不时蹦出几句话的,今天就和哑巴了一样,半天了一句话都没说,手中拿着个木珠子转啊转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然这话大娘也就是在心里嘀咕嘀咕,倒也没当真开口。

毕竟这个兄长可是个比县令还大的官老爷,若是恼了把自己关起来可怎么好。

大娘推了推旁边面色涨红的小书生,对着明楹道:“话都是这么说。但其实这日子嘛,都是关起门来过的,旁人说的都是虚的,方才这小书生的话你也听见了,恰好你现在兄长也在这里,小娘子不如说说你是个怎么想的呢?”

傅怀砚也垂下视线,似笑非笑,“我也想问,妹妹是怎么想的呢?”

分明只是寻常的称谓,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在他的口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

小书生连耳后都涨红了,大概是很是紧张,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向明楹。

他挠了挠头,身上的缁衣都被他自己的手给抓皱了。

明楹想了想,先是对他道:“多谢你先前帮我找到那本堪舆说的孤本,但是……”

她想到今日傅怀砚步步紧逼对着自己讨要谢礼的时候,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人,面不改色地道:“我兄长人太凶了,他觉得我之前所嫁非人,有碍门楣,所以勒令我在家中闭门思过,亲缘之事自然只能搁置。”

傅怀砚倏然挑了一下眉。

太凶了。

……还挺会败坏他的名声的。

大娘在这个时候才了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郎君,又瞧了瞧这个小娘子。

心下实在是免不了有些唏嘘。

实在是作孽,这小娘子先是死了丈夫不说,刚来了垣陵,就被那杀千刀的袁县令盯上,好不容易现今没了事情,这前来救她的长兄,居然是个这般凶恶不讲道理的人。

就因为先前自己家妹妹所嫁并非良人,居然将什么事情都推在妹妹身上,还要闭门思过!

小书生啊了一声,缩了缩脑袋,想到方才她那兄长散漫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的确像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分明是四月的天,却让他背脊都有点儿发凉。

他磕磕巴巴地回道:“原,原是这样。”

小书生小心翼翼地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傅怀砚,随后有点儿失望地垂下自己的脑袋。

他在心里默默肯定了一下方才明楹的话。

这个姑娘的兄长,的确如她所言,很凶。

总之场中各人心思各异,只有川柏最为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直到明楹回到院中的时候,傅怀砚还是一路沉默。

该不会是因为说他太凶了,所以他现在当真气恼了吧?

明楹一向都很能感知别人的情绪,此时却又实在不知晓他此时究竟是不是愠意。

来福瞧见明楹回来了,原本还在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垫子上面睡觉,此时屁-股一撅一撅地,哒哒哒地跑到了她的裙边,用脑袋蹭了蹭她。

多少都有点儿讨好的意思。

它之前毕竟是做了亏心事,所以此时看到不远处走近的傅怀砚,往着明楹身后躲了躲。

而且这人还总是喜欢逆着摸它。

此时她们已经到了前厅之中,屋中点着稍微显得有点儿昏暗的灯光。

傅怀砚此时并未看她,只是手中拿着那串佛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惺忪的灯光落了他满身。

明楹有点儿不知道傅怀砚此时到底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皇兄?”

傅怀砚嗯了一声。

明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天色已经有点儿晚了——”

她是想问傅怀砚现在在垣陵可有去处,可是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傅怀砚就突然抬眼,然后抬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腕往寝间走去,然后将一直蹭着明楹裙边的来福提起放到门外去,阖上门将它关在外面。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

来福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它在门外用屁-股撞了两下门,发现这门实在没有办法撞开,然后瘫倒在地,对着门叫唤了两声。

此时的明楹也顾及不上来福了。

她的手腕被傅怀砚攥在手中,被他默不作声地拉着进入寝间,他阖上寝间的门,倏然将她压在上面。

明楹的脊背贴着木门,然后她与傅怀砚对上视线。

傅怀砚的手指碰了碰明楹腕上的小珠,目光深深,几近是让人无所遁形。

他轻声问道:“杳杳有几个阿兄?”

他几近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很快又接着问道:“从前在宫闱之中的时候,杳杳对我——”

他抵着明楹的手腕,“可曾动过心?”

他这话不退不避,没有给人任何搪塞的余地。

好似任何的情绪,都在他此时的目光之中纤毫毕现,一点儿逃脱不了。

他是怎么察觉到自己曾动过心的?

这件事,就连明楹自己都佯装不知,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明楹的手腕被他压在门上,她稍稍别开了视线,很轻地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发现根本就不能被转动。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回道:“哪有人是这样逼问的?”

说是在问,倒不如说是在逼供更为妥帖一些。

“有啊。”傅怀砚回,“毕竟如皇妹所说,孤很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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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此时,府上一间厢房内,传来女子凄凄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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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京中风言风语说首辅抢了梁王世子的美妾!

几日后又有谣言传出,那小妾竟是首辅大人失踪多年的妹妹!

一年后众人听说,谢昶竟娶了那美妾!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小剧场一】

起初,谢昶正襟危坐,目光从女子艳色惊人的红唇移开,“女子不必追求鲜妍华丽,服饰整洁,妆容干净即可。”

没有人教过她知耻慎行,往后他做兄长的来教。

后来,月夜红烛,美人霞裙月帔,媚色天成。

谢昶温热薄唇吻下,“阿朝这么穿,哥哥很喜欢。”

【剧场二】

下朝之后,向来勤勉的首辅匆匆赶回家,只因方才指尖微痛,便知娇妻在家中给他绣荷包刺伤了手。

阿朝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低喃道:“哥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下人们瞧见,他们那冷漠无情的首辅竟将夫人的手指含在口中吸吮。

“说了多少遍,不是哥哥,是夫君。”

他这一生,见不得她笑对旁人,更无法忍受她与别的男人永夜相欢。

最好是,一辈子困在他身边,所有喜怒哀乐、冷热痛痒,都只为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