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余的时光转瞬而逝, 在江南的朦胧细雨中,明楹其实有时会想到他。

毕竟无论是在少年初见时,还是后来那日她下定决心夜赴东宫, 都是细雨时。

世人口口相传的那个少年储君, 弱冠登基的新君, 却又是曾与她肌肤相亲的皇兄。

远在千里之外,她以为,或许余下的日子,自己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可是现在却又在她的咫尺之距, 俯身靠近的时候,漆黑的瞳仁中分明情绪不显, 却又带着她可以感知到的晦暗。

尾音逶迤,飘飘摇摇落在明楹的心间。

她的思绪好像是潮湿的江南雨,来路不明, 点点滴滴。

她曾听很多人提起过他的声名, 恰如松风朗月, 但道听途说者, 始终没有办法描摹一二。

明楹大概比谁都知晓,他从来都不是如他人口中所谓的那般光风霁月, 无欲无求。

明楹此时不避不退与傅怀砚对视,她轻声开口道:“皇兄现在已经高坐明堂,当初将我送离上京, 难道不是因为太子选妃,想要避人耳目?”

她手指攥紧了一下,“所以我离开上京, 于我于皇兄都是成全, 不过只是两全其美罢了, 皇兄现在又何必质问于我?”

傅怀砚低眼看到她腕骨上面带着的小珠,随后问道:“皇妹以为孤要娶谁?”

明楹想了想,然后回道:“之前我伯母其实来春芜殿中寻过我一次,想着让我的堂姐明微能在皇兄露个脸,但其实以明氏的地位还有堂姐本身,要进入礼部的名单都是顺理成章。”

她顿了顿,“还有之前在宫中遇到的宋氏嫡长女宋湘仪,出身名门又素有贤名,京中都有传闻日后的东宫太子妃之位多半要落在宋氏——”

她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条理清晰地阐述。

傅怀砚看着她,几近被气笑了。

他垂着眼睑,随手将手腕上绕着的檀珠放在一旁,然后倏然抬手抵住明楹的颈后,俯身吻了下来。

将她未说完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庭外的蝉声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好像是被什么阻隔一般,只剩下些许细微的嗡鸣。

明楹的脊背贴着一张小几,她稍稍颤着眼睫,看着此时的傅怀砚。

之前晦暗的情绪在此时消融,他似是无奈,却又更像是甘拜下风,束手就擒。

此时的吻带着惩戒的意味,清晰的战栗感一点一点地攀附上明楹的脊背间。

他轻而易举地抵开明楹的齿间,手指也顺势抵进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傅怀砚的手指有点儿凉,因为时常绕着檀珠,带着檀香的味道。

从上京一路赶往江南的时候,傅怀砚曾经无数次想过问她,到底有没有对他动心过,当初离开的时候,又有没有片刻犹豫。

可是他到了垣陵的时候,看到明楹真的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最终就只剩下喟叹一声。

甘拜下风。

他不在意。

无论是不是对霍离征动心也好,还是只当与自己之间是交易也好,他都不在意。

哪怕是这样,他也认了。

能留在他身边就好。

他用了月余的时间处理好京中的事情,那些流言根本侵扰不到他分毫,即便是在东宫看到檄文怒斥他有悖人伦的时候,他的心绪也不曾起过一丝波澜。

那些自持与淡漠,却又在见到她的瞬间消失殆尽。

傅怀砚手指压着她的颈后,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他喉间压着一点儿细微的喘息,突起处上下滚动,与明楹十指交扣的手被他压在小几之上。

有点儿冰凉的触感从明楹手背上传来,可以与他相碰的肌肤却又处处都有热意,溯洄在她的感知中。

明楹看到傅怀砚在这个时候阖着眼睛,淡漠的情绪消失不见,长睫在眼下落了一片阴翳。

她此时几近蜷缩在他的怀里。

傅怀砚声音有点儿哑,寻常淡漠的瞳仁此时翻涌着欲念,他对着她道:“杳杳,你还不明白吗。”

“自我年少时起,对我来说,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可为,也从来都没有所谓的软肋。”

“但是杳杳,对你动心,是我唯一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想娶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

“我从来都不如他人口中说得那般霁月光风,所以嫁与旁人,你想都不用再想。”

他手指扣紧明楹,让她没有一丝一毫逃脱的余地。

却那样坦诚。

“之前将你送离上京,只不过是不想让你面对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也不想你成为旁人眼中的众矢之的。”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明楹身上,声音有点儿轻:“我知晓你并不喜欢宫闱,你想留在宫闱就留在宫闱,不想留的话在宫外也好,只要……能留在我身边就好。”

明楹倏然抬眼,然后对上他的视线。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点儿卑微。

好似即便是她心有所属,他也并不在意,只要留在他的身边就好。

自他们年少时相遇开始,他就一直是高高在上,始终从容不迫的太子殿下。

何曾有过这样卑微的时候。

她想,当初的时候,自己或许也曾是动过心的。

只是那点动心恰如春日时落入湖面的一点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分明应该洞若观火,可是却佯装不知。

只是因为这于她而言是一场豪赌,她一旦赌输了,就是血本无归。

在深宫中的数年,她学会最多的,就是谨小慎微。

此时明楹看着傅怀砚的瞳仁,她忍不住很轻地蜷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她颤动了一下眼睫,然后别过自己的视线。

傅怀砚并没有催她的意思,只是与她十指相扣的手被他压在小几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室内静默了很久,明楹手腕上的小珠落了下来。

她轻声回道:“皇兄……让我再想想。”

……

庭院外的十几个官兵瞧着这阖上的前厅门,这周围又是始终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周遭的声音都渐渐消停了下来。

整座庭院里面寂静无声,后背也凉飕飕的。

为首的官兵也觉得一点儿不对劲,琢磨着道:“的确有点邪门,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点了点站在一旁的官兵,“你,去,瞧瞧那边屋子里有人没有!”

旁边的小卒得了令,点头哈腰地就往旁边的厢房里走去。

这越往里面走,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越觉得有点儿凉意。

真是奇了怪了,往常这县丞府可是整个垣陵最热闹的地方了,袁县令养了几房姨娘,府中洒扫的仆役也多,怎么今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他这脑袋怎么都琢磨不清楚,匆匆就想着往回走。

他们都是垣陵的官兵,身上都有佩刀,但是这刀也就是城中铁匠铺子打的,不要说是削铁如泥了,有些甚至还豁了口子。

小卒抱着自己的佩刀,回到了庭前。

他挠了挠头,回禀道:“头儿,真是撞了鬼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回事,这里是一个人都瞧不见!难不成是官老爷还有些什么其他的安排没和我们哥几个说?”

为首的官兵觑了觑前厅,下巴抬了抬,倒是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朝着周围几个官兵招了招手,“你们今日不也见到了那个小娘子,觉得她长得如何?”

这话一出,旁边年纪尚小的小卒有点儿期期艾艾起来,半晌了才憋出来一句:“长得……真好看!”

官兵啧了声,“你这小子都知道好看,那官老爷能不知道吗?反正都是个寡妇,说不得官老爷今日遣了人出去,就是为了——”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颈后就突然被抵上了一柄锐器。

散着凛凛的寒气。

未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被咽回了咽喉之中。

一旁站着的小卒瞧见这副场景,吓得刚想抽出自己的刀,却发现自己几乎也在一瞬间就被抵住了咽喉。

只有咫尺之距。

小卒抬头,只看到悄然无息出现在院中的人,皆是如出一辙的装束,玄色的窄衣劲装,手中握着的剑散着寒气,还有隐隐的血腥味。

是当真杀过人的。

这些小卒大多都是生长于垣陵的少年人,做过最多的事情不过就是欺男霸女,靠着袁县令耀武扬威罢了,何曾当真杀过人。

但是现在悄然无声出现在整个院落里的人,却又不像是会出现在他们这样的小地方的模样。

官兵的腿抖如筛糠,问道:“这……你们是哪些好汉?我,我们不过是在自家老爷的院子里,不曾招惹到几位好汉,不知,不知是……”

他的话音还未落,突然听到前厅一直闭合的门突然在此时打开。

从中走出来的人,却又不是袁县令。

这个郎君穿着一身素白的锦衣,却又矜贵非常,俨然不似垣陵人士。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官兵实在是有点儿想不明白,然后就看到了方才那个小娘子,与那个人一同走出来。

然后他听到这些气势凛然的人对着方才那个郎君道:“陛下。这些人怎么处理?”

陛下?

即便是此时脖子被剑抵着,这几个小吏还是忍不住惊诧,彼此之间面面相觑,原本抖如筛糠的腿此时几近要站不住。

不过一个芜州刺史,对于垣陵县令来说,也是要点头哈腰巴结的对象。

但是这个郎君,这些人却叫他陛下——

这些小吏上下几辈子可能都没有出过垣陵,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袁县令这样的九品芝麻官。

何曾想到过,这个突然出现的郎君,居然是近来登基的新君!

傅怀砚随意地看了看这些人。

他语调轻描淡写,“处理掉吧。”

金鳞卫上下应是。

明楹与傅怀砚走出县丞府时,她看了看身边的人,问道:“那皇兄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怎么打算。

傅怀砚脚步稍缓,“皇妹觉得呢?”

怎么又把问题抛回给了她。

明楹摇了摇头,“皇兄心思向来深沉,我猜不到。”

“孤的心思深沉?”傅怀砚顿了顿,看着她,“不是分明很好猜?”

县丞府占地偏大,周围的宅邸倒是有些少,大概是因为袁县令寻常的时候作威作福,所以周围往来一个人都没有,全都避着县丞府。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孤的心思不就是想让皇妹对孤动心么,很难猜?”

他说得倒是坦**。

明楹哦了一声。

还挺敷衍。

傅怀砚拨弄了一下她腕上的小珠。

这串红绳与他的手持同是在慈恩寺内用香火供奉过的,她去岁及笄之时,他悄无声息地见到当年那个小姑娘逐渐长开,最初的愿景,不过是希望她平安顺遂。

却又在后来不可避免地,对她动了心。

明楹在此时思忖了一下,然后问道:“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日后当真对皇兄动了心,但是我不想留在宫闱之中,被言官弹劾怎么办?皇兄会因此妥协吗?”

就这么句话,她前面居然还加了两个倘若。

傅怀砚笑了声,“他们没这个胆子。”

傅怀砚稍微顿了顿,看着她轻声道:

“杳杳。我手握权势最初的愿景,是想可以正大光明护着你。当年年少时力不从心的事情太多,所以现在,不需要你来迁就我。”

明楹心间顿了一下。

她几近有点儿仓皇地别开视线。

明楹回去小巷的路上,看到了那位大娘。

大娘坐在巷口的小板凳上,或许还在想着明楹的事情,一边择菜,一边长吁短叹的,口中还在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到底在骂些什么。

虎子蹲在大娘的旁边,正在拔着旁边的野草玩。

大娘还在择菜,突然看到有人走近,抬起头来,看到却是明楹回来了,口中的骂骂咧咧才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她有点愣,手在衣服上擦拭了下,“小娘子?之前我不是听我那儿子说你们院子被官兵围起来,你已经被那杀千刀的县令带走了吗?”

她一边说着,才猛地注意到站在明楹身后的人。

她一惊,仔细瞧了瞧。

只见这人相貌生得出挑不谈,浑身上下的气度,也当真像极了贵人。

即便是只穿了件素白的锦衣,也远不似寻常人。

大娘有点愣,目光在明楹和傅怀砚之中转了一下,“这位是?”

她心直口快,看着明楹问道:“小娘子不是因为夫家新逝,没打算这么快就另嫁吗?”

明楹之前不过只是找的一个借口,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提及。

她刚想开口解释,却倏地听到傅怀砚在她身后轻笑了声。

他温声,含笑应道:“我就是她那早逝的夫君。”

大娘忍不住咂舌,面上带着疑色,看着傅怀砚又问道:“这,怎么又活了?”

傅怀砚面上煞有其事,却是在信口胡诌:“不难。借尸还魂。”

原本还在一旁拔着野草的虎子听到这话,大概是有点儿害怕,瘪了瘪嘴,吓得哇哇大哭。

大娘也不知道这个郎君说的话是真是假,面上也带着骇色,求助一般地看向明楹。

明楹看了一旁的傅怀砚一眼,对着大娘开口解释:“他是我兄长,平时喜好说些玩笑话,大娘莫要在意。今日我能平安无事回来,是因为我的兄长,他也是当官的,才将我救了回来。日后大娘不必再担心,垣陵不会有强占民女这样的事情了。”

大娘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对着明楹道:“原是这样,不过小娘子你家中不是无人了吗?怎么还有个兄长?”

明楹想了想,“这位兄长并非是我血亲,只是我的义兄,之前有些年未见了,此次恰好知晓我逢难,这才前来了垣陵。”

傅怀砚站在一旁,低眼看着她轻声细语的与大娘解释。

稍稍抬唇笑了下。

大娘小心地觑了觑站在她身边的郎君,问道:“但那袁县令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小娘子,你兄长能从袁县令手下把你给救下来……那你兄长这官是个什么官,比这县令还大?”

大娘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垣陵,自然是没有见过比县令还大的官了。

明楹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回答,语焉不详地答道:“……是要大一点。”

大娘面上了然,点了点头:“原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不管怎么说,小娘子能平安回来就是好的。”

大娘大概是没想到明楹居然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拉着她又感慨了一番,随后又让虎子将之前摘的瓜果递给明楹。

虎子小跑着抱了一些瓜果回来,眨巴眨巴着眼,刚准备给明楹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傅怀砚突然道:“给我就好。”

虎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怵他,听到这个人一说话,猛地一个激灵,就连背板都挺得笔直。

他同手同脚地将瓜果递给傅怀砚,然后才听到这个人道:“多谢。”

声音说不出来的好听。

虎子形容不出来,感觉有点像夏天溪水流过石头,又有点像春天的时候,屋檐上雨滴下来的声音。

虎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躲到了大娘的身后,只伸出来一个扎着小辫的小脑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明楹与傅怀砚。

明楹也与大娘道谢,随后才与傅怀砚回到小院之中。

虽然只是半日,但是却好像是时过境迁,让明楹有点儿恍惚。

她顿步,看着傅怀砚,“我之前只是找了个借口,毕竟是在这里定居,所以才说自己是新寡,自然没有什么早逝的夫君。”

傅怀砚低眼看她,“孤知晓。”

“你既然知晓,又何必说自己借尸还魂什么的,”明楹轻声,“你看你方才把虎子吓得。”

傅怀砚稍稍俯身,对着明楹道:“皇妹。”

他看着她,顿了顿接道:“即便只是借口,但是你口中那个名正言顺的夫君,也只能是我。”

作者有话说:

哇收到了大家好多的灌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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