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苑内, 光承帝端坐在榻上看着内侍自宸贵妃寝殿搜来的书稿,面色上一片阴沉。
在听闻永王世子一番话后,光承帝派遣宫人到别苑宸贵妃的寝宫搜查。
待到宴席散去, 众人各自回宫后, 圣驾悄然行至别苑门前。
宸贵妃恭顺地跪在光承帝面前,殿内烛火摇曳, 精致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高公公带着一众内侍立在房门外两侧, 噤若寒蝉,不约而同地将头低了又低。
良久后, 光承帝抬眼看向宸贵妃,沉声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宸贵妃神色平缓,“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
光承帝抬起拿着书稿的右手, “背灯和月就花阴,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好一个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了,许昱晴!那人已经死了十年了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宸贵妃淡淡道:“当初陛下在慧济寺劝说臣妾入宫时,臣妾便已经同陛下说过,无论何时臣妾的心里始终会留有一块位置给臣妾的丈夫沈屹。”
她看向光承帝, 轻声道, “难道陛下忘了吗?”
光承帝似是被她口中的字眼刺激到了, 倾身上前, 抓住宸贵妃的手腕, “朕没忘!沈屹是你的丈夫,那朕又是什么?”
“自你入宫这些年朕是如何待你的?名分、荣宠、地位满宫里有哪个能比得过你, 先太子生辰宴上朕不过一时说话重了几分, 你便闹脾气不再登养心殿,如今更是搬去别苑不插手宫中事务。许昱晴,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宸贵妃苦笑了下,缓缓道:“陛下给的,不是臣妾想要的。”
光承帝眉间染上怒意,“那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华富贵,多高的权位。只想过寻常人家一样的安稳生活,家中亲友小辈能平安顺遂。”
光承帝眉睫晃动,“朕这些年,何曾薄待你与你的家人......”
“是吗?”
宸贵妃仰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滋味。
窗外一阵烟火腾空绽放,光亮照进殿内的那一瞬间,光承帝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容颜精致美丽的女子此时竟显得有些令人恐惧。
光承帝盯着面前人的眉眼,恍惚间似是在她身上看见了靖安侯许昱朗的影子。
他心口一窒,一时间怒气更盛厉声道,“怎么不是!”
“你自入宫起便身居贵妃之位,多年来为曾给皇室诞下一儿半女,你可知朕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保你贵妃之位?朕怕宫中流言蜚语惹你伤心,欲将七皇子交由你来抚养,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朕为你筹谋至此,可是你呢?你始终不领朕的情!”
闻言,宸贵妃笑几声,望着光承帝的眼神中带着凌厉。
“臣妾能不能诞下子嗣,陛下心里不清楚吗?”
“陛下意图让臣妾抚养七皇子,当真是为了臣妾的名声着想吗?”
光承帝身形一顿,神色带着诧异。
宸贵妃缓缓直起脊背,一字一句道:“陛下需要笼络许家人,好替您驻守边关抵御外敌,可却不能允许一个身上流着许家人血脉的皇子降生,威胁您的江山社稷,所以您将靖安侯府推在风口浪尖,替您去制衡朝堂多方势力,您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怜臣妾的兄长,托着一身病骨征战在外,不仅要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要承受身后朝堂之上自己人的口诛笔伐。陛下说得不曾薄待,臣妾看不明白。”
光承帝听完这话,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起来。
面前跪着的女人仍旧是一副恭顺的模样,可绷直的脊背却透着决绝的滋味,露出几分斩情断义的锋芒。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她,“许昱晴...朕......”
宸贵妃打断他的话,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陛下当年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让臣妾误以为对您有诸多亏欠,跟着您进了宫做了昭华宫的宸贵妃。如今看来,是臣妾太过天真,居然还相信帝王能有真情。”
光承帝拍案喝道:“宸贵妃!你同朕说这样的疯话,你想过后果吗!”
宸贵妃抬头,“臣妾不觉得是疯话,是陛下你耳中听不得实话,至于后果......”
她苦笑了下,看向光承帝,“无非就是这宫里再多一个如皇后娘娘一般被禁足的女人罢了。”
光承帝后退了几步,抬手捂住胸口试图按□□内气血翻滚带来的不适。
他皱了皱眉,只觉得似乎是有一口恶气堵着胸口和喉咙处,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头晕目眩,一阵阵的难受。
周身在剧烈地颤抖着,光承帝看着眼前自己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女人,终究还是不忍像对待王皇后一般对待于她。
他咬着牙,将那阵眩晕恶心咽下,沉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和朕道歉,搬回昭华宫继续做你的宸贵妃,今日之事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宸贵妃低头,叩首。
“臣妾,不愿。”
“你......”
宸贵妃伏在地上,听见光承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即面前那双靴子的主人踉跄了几下,宸贵妃抬头,见鲜血顺着光承帝的口鼻涌出来,顷刻间浸染了胸前的盘龙补子。
光承帝背靠着雕花床,一手捂着口鼻身子一点点滑下去,一手缓缓抬起伸向宸贵妃。
宸贵妃在原地看了他许久,随即站起身呼喊着房外候着的内侍。
闻声,高公公当即推开房门跑进去。
“陛下!陛下!”
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光承帝,环视周围人朗声道:“快宣太医!快去宣太医!”
待众人七手八脚的将光承帝搀扶至銮驾上,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行去时,高公公脚下的步子一顿。
他转过身看向身边跟着出了别苑大门的宸贵妃,宽慰道:“娘娘放心,年关国事操劳,陛下过于劳累今日只是旧疾复发,有奴婢在定然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天色不早了,娘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宸贵妃点头致意,“有劳公公。”
别苑门前再次被黑夜笼罩着,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宸贵妃吐了一口气,像是被抽光了力气,挺直的脊背也松缓下来。
她转身欲回去时,见许明舒抱着空****的香灰坛子站在房门前,正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宸贵妃微微一怔,随即缓步走到许明舒面前。
姑侄二人相视,眼中皆是饱含着只有彼此明白的复杂情绪。
半晌后,宸贵妃抬眼看了看漆黑的苍穹,低声道:“起风了,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
临近卯时,养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太医院一众太医围在皇帝身前苦守丽嘉了一夜,约莫天亮时分才稳住了光承帝的病情。
眼见太医院最年长的吕太医站起身,高公公轻手轻脚地上前递上了帕子,低声询问道:“吕太医,陛下如何了?”
吕太医拱手回礼道谢,“陛下自半年前一场重病后身子一直不好,全仰仗每日的汤药维持,此番又急火攻心...如今只能小心看顾着......”
吕太医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高公公已然心领神会,宽慰了吕太医几句后将人送出了门。
殿内,躺在榻上的光承帝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高公公别开眼看了看头顶将亮未亮的天,嘱咐身边几名小太监看顾好养心殿后,快步走下石阶朝养心门走去。
门前一位内侍低着头侯在原地,高公公一只脚迈出大门,四下打量了一番。
见周围无人,脚下的步子凑近内侍几分,低声道:“告知四皇子殿下,陛下不成了,叫他尽早做打算。”
内侍微微点头,随即匆忙离去。
高公公看着那人的背影一点点在宫道上渐行渐远,直到再也望不见时,他踏着积雪朝别苑的方向行去。
他跟在光承帝身边这么多年,对皇帝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不过。
光承帝自年少时便敏感多疑,心思深沉。
这么多年来待在上位的时间久了,情绪稳定喜怒不颜于色,极少有勃然大怒的时候。
当年王皇后在坤宁宫当着皇帝的面摔了凤冠,言辞比今日的宸贵妃更为犀利,光承帝也没像今日这般动怒,口不择言。
高公公敏锐地察觉到今晚的光承帝似乎有些反常,而这反常的定当与别苑脱不了干系。
结合着今日宴席上发生的事,高公公几乎可以确定这不是一场巧合,宸贵妃不会傻到将自己写给亡夫诗句堂而皇之地摆在宫里,叫前来作客的永王世子一眼看见且记了下来。
内廷中风雨沉浮了这么多年,他深知不能将全部赌注压在一人身上的道理。
凡是总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宸贵妃的侄女许明舒既然有意拉拢他,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能确定谁是最后的胜者。
即便他日七皇子继位储君,乃至登基为帝,有宸贵妃这个长辈,和许明舒这个正妻庇护,他也至少性命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