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十点, 昨晚刚刚结束一个大夜班,今天又接着手术。这封信,本来几天前就想写了, 可忙得晕头转向,一直拖到了今天。

每天都在提笔, 写处方, 写病历, 却很久没有写信了。这好像是一件遥远而质朴的事。

医院门口有个邮筒, 从规培开始, 我就在想,现在到底还有没有人寄信?毕竟从来没见有人打开过它。

今天下午离开医院时, 居然奇迹般地, 看到一个邮递员打开邮筒, 把里面的信拿出来。这是这几年第一次见。我愣在旁边, 看完了全程。

也许是因为那个邮递员,尽管今天依旧疲惫, 还是决定写了。

这一周过得很沮丧,胸口积压了很多东西,无处释放。

先是一个患者家里因为费用问题,放弃了治疗, 同一天, 第一次卷入了跟患者的冲突。被患者家属莫名拦下, 被扯掉胸牌, 不明所以却被失去理智的争吵声弄得没法开口。

乱糟糟的状况之下, 那一瞬间, 就像是溺在泥潭中, 刚探出水面, 又被摁下去。

他们真正要找的人——我的同事在推搡之下跌倒在地。我一边护着同事,一边拦着患者家属,身体和精神都在崩溃边缘,那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那天因为这件事,我和同事都提早下班。同事受了轻伤,还被准了两天假。

那天开着车从停车场出来时,天边的云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滚烫,炽热。B市已经有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晚霞了。也许,是我太久没有抬头看了。

这些日子,我经常要走出医院大楼,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需要再三确认手机,才直达搜具体日期。繁忙掺杂着无力,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车子是朝西开的。那片火烧云就挂在正前方,我突然觉得放松下来。等红灯的时候,我做了件从没做过的事——打开车子的收音机。强迫症使然,上下班路上都有固定的歌单,几乎不会听广播。因为听人讲话,会让我分神。

现在想来,那天的一系列动作,就好像是命中注定般的心有灵犀。

打开时,我瞥了一眼屏幕,913。

我不听广播,但也知道,913是交通台。

本是想换台的,转念一想,临近晚高峰了,也许会有相关的路况提示。

手已经搭在旋钮上了,最终还是没有转动。

前后也就相差一两秒,我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让我的心如同那簇晚霞一般燃烧起来。

熟悉,是因为忘不掉,陌生,是因为再也没听到过。

我就说,听广播会让我分神。

我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大悦城后面的那条路。那条路边划了一整排停车位,半小时五元的停车费,让人望而却步。

本可以停在大悦城地库的,只有不到两分钟车程而已,但地下,也许就收不到广播调频信号了。

只有我一辆车停在路边。路过的不少车子,会减速,摇下车窗观察,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傻子,愿意掏这样离谱的停车费。可我无暇顾及他们。

那样清悦,那样活泼,那样通透,在车内狭窄的空间充斥、四溢。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积压在胸口的情绪好像突然之间就散开了,白天的那些荒唐事也瞬间收束,都变得不重要了。

那一天,我听完了两个小时的节目,又独自在车里发呆了许久。

心中两个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声音质疑,有可能吗?另一个声音肯定,绝对不会错。

知道吗,我听到你的声音,就回到了一段记忆中。

我好像听见了海的声音,好像看到了红色的灯塔,好像乘坐在被海浪推着的轮渡上,好像感受到了粗砺的石子海滩。

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想起她举着相机的样子,想起她一边笑着从外面走进船舱,选了我前排的座位。我记得她被太阳晒得微红的脸颊,还有被阳光镀上金色轮廓的头发。

我想起她的头发松松地束起,有几撮碎发,垂于后颈。我想起她身上清新的香味,像某种植物。我想起她看到海鸥时惊喜的样子,眼里有光,好像精灵。

她一偏头,我就可以看到她的脸。

她总是偏头在看外面的景色,而我,总是在她偏头的瞬间慌乱。

后来,她开口打电话。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薄荷糖。

奇怪,我怎么会想到薄荷糖?

我没有故意去听的电话内容,但我意识到,我们是这班轮渡上,唯二的中国人。那种惊喜感,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天,我坐在车里,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好像,我和她又乘坐在同一班轮渡上,而这一艘,叫命运。

我和她本来是一前一后的,没有交集的旅客。直到她转过身来,用英语问我有没有笔。

我想,我们是短暂对视了的。

我本可以用中文告诉她,我是中国人,也许就能因此结识,但我没有。怕她误会我偷听了她的电话,怕她不屑,又怕有了开头,不知道未来要往哪里走。

于是,只是把笔递给了她。同时庆幸,还好随身带了钢笔。

轮渡的时间好短,也许是我根本就没看时间。好像就只有几分钟而已。

到了码头,我们用教科书式的英语对话,结束了交集。

-Thank you very much.

-My pleasure.

我握着钢笔,那上面好像还有她的温度。

我们去的那座岛真的好小,小到我只是打岔想了想她的背影,就已经把它环绕了一整圈。

环岛一周后,我选了个码头附近的咖啡厅,又看到几次她的身影。

她在海滩上,找人帮忙拍照,当地人的英语大概太差,我看她说了几句话后,开始使用肢体语言。即使语言不通,她也可以边比划,边和对方达成共识。

面对镜头,她旁若无人,灿烂得像小孩子。

我猜,她是演员?

友人推荐了些美食店,推荐了风景不错的沙滩,最后都没有去,空洞地完成环岛行程后,我虚度了剩下的时间,远远地望着海滩。

乘最后一班轮渡返程时,我又看到了她。

她的背包塞满了当地的特产橘子汁,气喘吁吁地跑向码头,落日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可爱极了。

回到那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环境中,我大概,很快会忘掉咸咸的海风味道,也连带忘掉她身上植物一般的清新味道。

每当快被遗忘的时候,总有些什么契机,会跳出来,让我想起她。

比如,相册的回顾功能。

再比如,我那一天打开收音机的突发奇想。

这些“契机”,大概就叫缘分。

好俗,但这次,我信了。

停车的地方,正好能看到一半的广电大楼,尽管从家里的窗户看出去,比现在角度更好,但我从未觉得我跟她如此近。

听到你的声音,我竟然不自觉地笑了,好像对她又多了一分了解。

你是她吗?

我仍旧不确定。

毕竟,人会给记忆上滤镜,时间久了,就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而忽略掉真实的。

但无论如何,你让我在遗忘的边缘,又想起了她。

异国他乡,萍水相逢,短暂心动,回国后发现跟那个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这样的概率究竟有多大?

而她记得我的概率,又有多大?

我不太相信。

我也知道答案也许不尽如人意。

但我还是决定写这封信。

听到你声音的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海,有轮渡,有一个背影。

醒来后,像暖风吹在脸上。

如果有缘分,我想我们一定会再见。

我确信。

作者有话说:

听众来信很多,咱们金鱼公主不是每封都拆开看了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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