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天站起身来,在野地里抓了一捧雪搓了搓手,边问,“宁队,现在呢?”

宁晖尚在沉吟,古蓓薇抢先催促起来,“我们还是继续下山吧。”

我敏感察觉朱投扬了一下眉,射了一眼不悦过来。我暗叹,还没到银笸箩山,指挥权还在宁晖手上,古蓓薇这样表态只会让那些久跟宁晖长期接受宁晖命令的队员们反感,仅管我觉得古蓓薇的提议非常正确——尸体已经经过了专业处理,估计就算就地尸检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更何况我不确定张行天还能胜任法医一职。

宁晖似是没有介意,他用眼神点了一下张行天和朱投二人,“你们俩,清扫一下痕迹。”接着掏出GPS定位器和地图来,核对我们此时的位置及离目的地的距离。

我转对古蓓薇道,“古主任,您现在先稍微活动一下吧。”寒风中坐了这么会功夫,之前爬山时沁出来的汗已经凉透,贴着我的肌肤,腿关节还有些僵硬,相信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古蓓薇应了个‘好’,起身慢慢伸展开四肢。我一同站了起来,对她说,“古主任,请您跟着我的动作一起。”边说边屈膝开始揉膝盖关节。

没做两节,突然封一平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气急模样,“等等!”

我抬头看去,朱投和张行天两人抬起了尸体正要往洞里扔,尸体身上的衣服在检查的时候已经被割坏,此时胡乱的堆在表面。

封一平疾步来到两人身边,沉声说,“放下,我来!”语意中有隐隐怒意。

张行天率先将尸体放下,接着伸手拉了一下正在犹豫的朱投。朱投嘀咕了一句,“一平,你这是何必呢!”似是不满封一平的横插一杠。

封一平不语,来到尸体跟前,蹲下,替它整理起衣服来,小心翼翼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我有些啧啧称奇。

古蓓薇喃喃而道,“有意思,有点儿意思……”

我看了看古蓓薇,她微微笑着,似是看见什么新奇事物,接着我将目光转向宁晖,他却依旧在核对地图,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

封一平很快将衣物整理完毕,该穿的穿,该套的套,还把衣服拉链一直拉到顶。衣领翻起,将受伤的脸遮住一小部分。然后用之前那根登山绳拴住尸体,小心翼翼的把它推进洞中。他的脚步被尸体下坠之势带得有些踉跄,朱投随即抓住绳的后半部分,两人一起慢慢放手,将尸体送入洞底。

此时我明白过来,封一平是在向对方表示尊重。尊重你的敌人,就是尊重你自己——但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而已——后来我才知道,封一平如此行为还有着其他更为深刻的缘由。

☆☆☆

当朱投开时收绳索时,宁晖已然将地图研究完毕。两人几乎是同时将手中事物收拾妥当。之后继续下山。

宁晖调换了我的位置,将张行天换到古蓓薇身边进行看护。女人的力气自然不能跟男人比,一路上古蓓薇又滑了几脚,但都被张行天有力挽住。

下至半山腰的时候,我们的行军方式进行了调整。由封一平一人摸路,他先往前探约数百米,若是安全,便学两长一短三声夜枭叫,我们再跟上。这样一来,速度缓慢许多,但能最有效降低和前队人直接起冲突的可能性。不过一直摸到山脚,都没有再出现状况。

我本以为到了山脚会休息一下,但是宁晖和古蓓薇交谈了几句后,便下达了继续行进的命令。山脚接近朝鲜人的居住区,山中不时发现山民活动的痕迹,或是脚印,或是猎人留下的捕兽夹,或是小块的荒芜的菜地。

不用叮嘱,大家自然而然的加急了步子放轻了声音,沿着一条被积雪和枯枝落叶覆盖得几乎辨认不出的山道,我们再度钻进了长白山脉的一角。

路的尽头是个不大的湖泊,湖面早已结了层厚厚的冰,冰面铺着一层雪沫,清晰的留下了一串杂乱的脚印。

封一平蹲下,查了查脚印的花纹,抬头对宁晖点了一下头,“是他们!”

说实话,若是到了这里却发现不是‘他们’,这反倒是件麻烦事了……

“过了湖,应该就能看见一线天。”古蓓薇突然出声,“穿过一线天,再翻过‘坟包’,就到了。”

“坟包?”我先对这个词产生了好奇,继而发觉古蓓薇好似对这里相当了解。难道她以前来过?

古蓓薇笑着解释,“不是真正的坟包,是看着像咱们南方一带的坟包的山。不大,很容易辨认。”

她的话给了我们一个暗示,任务第一步就快完成了!无论如何,这都给我一种‘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胜利就在不远’的轻松感……

我不由舒了口气,连夜赶路的辛劳和之前发现尸体带来的不适都减缓了许多。

封一平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冰面的脚印上,他沿着脚印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回头对宁晖说,“他们好像有点着急。”

脚印不再像我们之前见到的那样整治有序,也没有刻意掩藏过,彼此叠加踩踏匆忙慌乱,有几处出现了三行并排,显然对方赶路赶得相当匆忙。

匆忙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说,时间紧迫,还比如说,他们察觉了跟在他们身后的‘尾巴’……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会和他们遭遇上了么?

想到这里,刚因古蓓薇的话而放轻松了的心霎时又提了起来。就凭对方处理自己受伤队友的残酷手段,我就可以想象的储,和他们的‘交流’不会令人愉快。

此时已经凌晨三点三十五分,正是一天中人感觉最为困倦的时候,也是按照原定计划应当抵达目的地并开始休息的时候。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化。

“怎样,宁队,是停,还是继续?”我听见封一平这样问宁晖。宁晖顶多只考虑了两秒,便回了两个个字,“继续!”

朱投将手指关节压得咔咔响,有些兴奋的说,“好,继续追!追上去看看那帮孙子到底是干嘛的,一路这个冤魂不散哟!”

☆☆☆

“一线天是个怎样的地方?”虽然下达了追击命令,宁晖却还是很谨慎,他来到古蓓薇身边提了个这样的问题。

古蓓薇陷入思索,似是在从回忆中挖掘有用的信息。

一线天,我在很多名山大川里都曾领略过,峨眉山、武夷山、太行山、三清山等等,都有一处叫做‘一线天’的景点,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黄山的一线天。

过了小心坡和渡仙桥,便能看见两块绝壁相夹,逼仄成狭长石道,最宽处仅容两人交错过身,宽不到两米,窄的地方一人侧着身子才能过,连半米也没有。站在底处,抬头看不见日头,只能看见一线蓝天。

不知道这个银笸箩山的一线天又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窄,很窄,”古蓓薇小心择词开口,“这是我最深的印象,那时为了过去,我们还整理了一下行李,能丢的都丢了,就怕背包太厚,挤不过去……”说着,她叹了一气,“清理出来的东西我们埋在了山脚,想着出来的时候再带回来,可是……”

她的话断在一半处,宁晖却没有好奇追问的意思,转而吩咐封一平几句,无非都是一切小心,提防被人暗算之语。

一线天的确是个适宜布置陷阱进行伏击的有利之地。

封一平应声,脚上套好冰爪后踏着冰面离去,他动作极是轻灵,悄无声息的摸到了湖对岸。不一阵,我就听见了夜枭鸣叫,两长一短。

宁晖朝朱投做了个行动的手势,朱投便小心踩上冰面,先试了试脚,看看冰爪能不能抓牢冰面。他虽然个子稍矮,但身体敦实得很,想必比封一平更重。我听见冰面被压得发出咯吱声响,似是碎裂的先兆一般,朱投却不怕,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定,一会儿后,他便走到了距离湖心一半处。

“这冰面确实冻得够结实!”宁晖收回目光,对古蓓薇道,“古主任,该您了。”

“好嘞!”古蓓薇爽快回应。我弯腰帮她穿戴冰爪,耳听宁晖继续叮嘱了句,“控制好速度,和前面的人保持距离,不要逼得太近,以免冰受力不均。”

古蓓薇抬眉对着宁晖笑,“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

这话有点蹊跷,她古蓓薇不是心理科医师么?但宁晖好像理解了,笑了笑不再多言。

我跟在古蓓薇身后,她一路虽是走得跌撞,但好歹有惊无险的到了湖对岸。

在等宁晖和张行天的时候,古蓓薇在四周走了一圈,口中喃喃自语,“嗨,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我其实对她这样一副故地重游之态非常好奇,但忍住了肚子里一系列的问题。我知道我不能多嘴多舌,这是违反纪律的。

“一晃20年了哟……”在宁晖登岸前,我听见了古蓓薇的这句轻叹。

20年前?1984年?

我开始回忆,1984年发生了什么……

1984年,我六岁,一个夏末秋初日,我和宁晖初次相见。

看着宁晖在月色下踏冰而来,即便裹着厚厚的冬衣,依旧遮不住他的颀长身形。渐渐的,眼前的这个人和我记忆力的那个男孩重叠在一起。

若是那天我乖一点听话一点,没有不守规矩的偷偷进入他的玩具房,是不是,后面的日子我便能和他一直在一起?

或许我会叫他哥哥,或许我会愿意改姓宁,叫……宁妞儿?……

不,不,我不愿意改名字……

我还是更愿意叫多妞儿!

“多妞儿!”宁晖一声短促低喝惊醒了我。他身后站着张行天,正低低笑着。朱投一个箭步窜过来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张行天只是摆摆手。

古蓓薇很直接的看着我,脸上露出似曾相识的玩味表情。继而她便笑了,轻声说,“有点儿意思……”

我窘极。

刚才只顾盯着宁晖身形发呆,陷入自己的回忆,落在旁人眼里,一定是一副无脑花痴女模样。

好在此时又传来封一平的夜枭叫声,及时解了我的围。

“走吧!”宁晖命令。

我强作镇定转身,慢吞吞跟在古蓓薇身后,经过宁晖身边时,心虚的瞟了他一眼。他薄唇抿得紧紧的,斜睨着我,目光似刀一般攻击着我的自尊心。我加急脚步绕过去,却不提防被他一下捉住了胳膊。

他将我带近他身边,“又走神?嗯?”嗓音很低。

“我……”我咽了咽口水——却好似一不小心把他那古龙水和烟草混合而成的体味,连同冰冷的空气一同咽下去了一般——艰难的开口保证,“再也不会了……”

☆☆☆

随着几句鸟叫,我们被引到了一处山体缝隙处,没看见封一平的身影,他应该已经钻了进去。看着这个像是天然而裂的细缝,我觉得我之前见过的那些‘一线天’们跟它比起来,简直就是豪华宽敞的别墅和大队分给我的单人宿舍的区别。它像一条黑线,更像一条巨型长虫歪歪扭扭的趴在暗黑的崖壁上,我很怀疑站在里面是否真能看见天。

走近以后我相当理解古蓓薇那简短的描述,‘窄,很窄’,真的很窄……

入口只齐我的肩宽,除了个子矮小的古蓓薇,其他人都要侧着身才能勉强进入。往里看去,黑黝黝丝毫不见光,若不是那鸟叫声继续从里头传出,我很难相信这里可以通到山的另一侧。

我们的背包成了大麻烦,尤其是朱投和张行天。前者的背包额外的大且沉,不知装了什么;后者则因除了自己的之外,还替探路的封一平背着包。

宁晖略一考虑,便吩咐他二人整理背包,将不必要的事物清理出来,藏好,等返程的时候再取。

不知为何,我看着蹲在地上解开背包有条不紊整理的朱投和张行天二人,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古蓓薇之前的话。场景何其相似,不知有否勾起她的回忆?

想着,我看了古蓓薇一眼,月光下,她的脸晶莹玉润,看上去熠熠生辉,看来这次重返旧地,她是愉快的。突然古蓓薇漾眉一笑,“还带了这些东西……”

我循着看去,原来是朱投,他从包里拣出几块C4来,有些要丢不丢之态。他是爆破手,炸弹跟他女朋友一样,每天厮混在一起,此时要让他们分开,难免会有些不舍。宁晖瞧见,果断摇了摇头。

稍后,两人背包清点完毕,只留下了包括食物和水等在内的必要物资,剩下的东西刚好装进一只包。张行天拎着那只背包来到山脚,找到一处凹坑放好,再搭了几支枯枝,之后用手捧雪,将痕迹隐藏住。

进入缝隙后,我的感觉很微妙。崖壁几乎擦在脸侧,尽是潮湿且腐烂的味道,抬头,因岩石的遮挡而只能勉强看见断断续续的天光。这里不应该叫‘一线天’,而应该叫‘一点天’才对。脚下磕磕绊绊的,尽是拳头大小的碎石,一踩便是一歪。

积雪反光本来就弱,亦难以深入,越往里走,越是黑暗,渐渐的,便无法用目视物。我一边小心探路,一边留心身后动静。此时古蓓薇格外坚韧起来,走到现在竟然一声不发。她身后是宁晖,他落脚极稳,我听了这么久,从没听见他因脚滑失稳而发出异响。

当四周全部被黑暗笼罩,我不由心里生出一种彷徨无措感,好似继续走下去,石壁便会长在一起,将我们困在中央。好在缝隙虽然窄,但一直没有变化,没有变粗,没有变细,虽然不时有点起伏,但总体宽度基本保持不变。这其实挺超自然的,我暗暗惊奇。不过转念一想,大自然鬼斧神工,没有什么是它做不到的……

闷声走了不知多久,像是不到十分钟,亦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我的时间估算能力在黑暗中总是变得特别不准——眼前终于出现微微淡白的光。接着封一平的声音轻悄穿了过来,“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