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贝姬对她丈夫家族的掌管者悉心关照、奉献热情,最后,她终于获得了巨大的回报。这一回报当然不是物质上的,却是那小妇人求之不得的大礼,甚至比真金白银更令她兴奋。虽说她并不渴望过一种德高望重的生活,但她至少希望外人称赞她的德行。而我们知道,上流社会的女人要是想实现这一令人垂涎的目标,那么就必须穿上拖地的长裙,帽子插上羽毛,在他人的介绍下进宫朝见君主。只有经过如此这般的庄严接见之后,她们才会被认定为体面女人。内侍官会给她们颁发一张德行高尚的证明。货物和信件要是被怀疑感染了病菌,就要在检疫时放到炉子上处理一下,再洒点香醋,便可以宣称是干净的。女人也一样,名声不好,可能会败坏风气,那么在君王面前走一遍烦琐的流程,出来也就冰清玉洁了。
贝拉克尔斯夫人、塔夫脱夫人、乡下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以及跟罗登·克劳利太太接触过的其他女士要是知道这可恶的小冒险家有机会对君主行屈膝礼,肯定会呸的一声表示不屑。她们会说,如果仁慈的夏洛特王后还活着,她绝不会允许这么一个道德极端败坏的人走进她圣洁的客厅。可是,考虑到罗登太太在当时执政的“欧洲第一绅士”[1]面前通过了考试,并取得肯定她名誉的学位,要是还对她的德行有所怀疑,那真是对国王的大不敬。至于我,我对历史上那位伟大人物是充满敬畏的。啊,既然受过良好教育的有识之士把我们地位尊贵的君主称为本王国第一绅士,那么在名利场上,女人温婉贤淑必然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夸奖了。亲爱的M,我年少时的朋友,你还记得二十五年前《伪君子》上演的那个幸福的夜晚吗?当时艾利斯顿是导演,道顿和里斯顿是主演,还有两个男孩得到他们忠诚老师的允许,走出屠宰场学校,登上了德卢里街那座舞台,跟聚在那里的人群一起向国王致意。国王?对,他就在那儿呢。皇家仪仗卫士守在他威严的包厢前,斯泰因侯爵(妆容大臣)和其他几位政府官员坐在他椅子背后,他红光满面,身体发福,卷发浓密,全身佩戴着勋章,于是我们激动地歌唱《天佑国王》。噢,那磅礴的音乐响彻整个剧院,大家欢呼、呐喊,挥动手帕。女士们哭了,母亲们紧紧抱住孩子,有些人兴奋得晕了过去。正厅后座的观众快被拥挤的人潮闷得窒息,在热烈呼喊声中扭动身子的人们发出一阵阵尖叫和呻吟——这些人愿意为了他献出生命。是的,我们都见到了他。命运不能剥夺我们这一经历。有些人见过拿破仑。少数仍活着的人还见过腓特烈大帝、约翰逊博士、玛丽·安托瓦内特等。这下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对我们的孩子夸耀,我们见过乔治国王,那个善良的、伟大的、威严的乔治国王了!
是的,罗登·克劳利太太梦寐以求的好日子终于来了。这位天使由她的嫂子充当引见人,领着她踏进了天堂般的王宫。到指定的那天,皮特爵士和夫人坐上一辆大型私家马车(这是新造的,打算在准男爵当选郡长之后正式启用),在科尔松街一座小房子门前停下,让雷格斯长了一番见识。他从自己的蔬果店往外望,看见车厢里出现了不少上等的羽毛,穿着新制服的听差胸前捧着好大几束鲜花。
穿着华丽制服的皮特爵士从马车上下来,往那座小房子走去,身上佩带着一把剑。小罗登把小脸贴在客厅的窗玻璃上,站在那儿使劲地朝车厢里的伯母又是点头又是笑。不久后皮特爵士领着一位女士从屋里出来,她帽上插着几根华美的羽毛,披着一件白披肩,优雅地拖着一条锦缎长裙往前走。随后她登上马车,温婉地朝着门口的听差和皮特爵士笑笑,仿佛自己是早已习惯出入王宫的贵妇。皮特爵士也跟着她上了马车。
罗登也跟着出来了,他穿着他以前的近卫团制服,衣服显得过紧,看上去挺寒碜。原来的安排是要他跟在队伍的最后头,坐街车到王宫面见君主,不过他好心的嫂子坚持要全家一起走。马车很宽敞,两个女的块头又不大,她们拖地的长裙可以绕到腿上——就这样,两家亲人一起出发,马车不久后便加入了前往王宫的车队,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和圣詹姆斯街往那座古老的砖墙宫殿驶去了。不伦瑞克之星[2]正等在那里接见上流人士和他的贵族们。
贝姬终于获得了尊贵的地位,感慨万千之际又得意非凡,简直想探出头去把祝福送给车窗外的臣民。看来我们的贝姬也有这样的弱点。外人根本注意不到的长处,我们往往特别当回事。柯摩斯坚信自己是英国最伟大的悲剧演员;著名小说家布朗渴望别人把他当作上流人士,是否把他当天才倒不要紧;而了不起的律师罗宾逊一点也不在乎他在议会大厦上的口碑,却深信自己是个无人可匹敌的马术障碍高手——贝姬也一样,她希望人们认为她是个值得尊重的女人,凭借卓绝的努力和坚韧不拔的决心,她终于成功地攀上了上流阶层的高峰。我们之前说过,她不时觉得自己是个上流女人,却忘了她家钱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忘了讨债的就在家门口,店老板还等着她甜言蜜语地哄,总之一句话,她脚下一踩即空。不过她终究坐上了去王宫的私家马车,于是故意摆弄身姿,显出一副雍容高贵、自鸣得意的模样,弄得简夫人都忍俊不禁。她扬着头走进王宫,仿佛她自己就是王后,我敢说她要是真当上王后,行为举止样样肯定都是最标准的。
罗登·克劳利太太在王宫里朝见国王时的装束优雅华贵之极,对这一判断我是相当有把握的。我们见到过这种朝见君主的贵妇——见过她们的人或佩戴着勋章绶带,参加圣詹姆斯宫的宴会;或穿着沾泥的靴子,在蓓尔美尔街上游手好闲,恰巧看见帽上插羽毛的女士们坐着马车随贵族们进宫,于是往车厢瞥上几眼——总之,到了接见日的下午两点,制服上饰有花边的近卫骑兵军乐团坐在演奏凳,也就是腾跃的淡黄色骏马上,吹响了胜利的进行曲。可我们在那午后见过的贵妇一点儿也说不上是漂亮或迷人。一个已经六十岁的胖伯爵夫人依然袒胸露背,化着浓妆,脸上的胭脂涂到了耷拉的眼袋下,假发还闪耀着钻石的光辉,整个形象对我们的人生颇有启发性,看着却十分不美观。她已然逝去的容颜就像圣詹姆斯街上凌晨的光亮,一半已经熄灭,另一半疲倦地闪烁着,仿佛要像鬼魂一般在黎明前消失。像伯爵夫人这种我们在她的马车经过时瞥见的美貌,只适合在半夜出现。这就好比到了现在的冬日下午,太阳神福玻斯从天上的那头一照,另一边的月亮就会像失了魂魄一样,变得惨白又颓唐。连月亮女神都经不住光天化日的暴露,更何况我们的卡瑟穆迪伯爵老夫人,当阳光透过车窗直射过去,把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纹路照得一清二楚,她还有什么扬着头走路的道理?宫廷觐见会应该在十一月举行,或者是大雾开始的那天,要么,上了年纪的贵族太太应该坐进全封闭的轿子让人抬进去,下轿时也要选个有篷遮蔽的地方,要是对君王行屈膝礼,那就得靠灯光作为掩护才好。
当然,我们亲爱的瑞贝卡并不需要这些光照来衬托她的美。她的肤色经得起强光的照射,而她的长裙,虽然到如今这年头,名利场上任何女士都会说它土气又荒唐透顶,但在二十五年前,无论是她还是在场的众人,都称赞它堪与当季最有名的美人身上的华美装扮相较。只可惜二十年后,那裁缝手上的奇迹也要与所有风光一时的服装一起成为受人嘲讽的过气物品了。好了,不扯这么远。刚才说到在那意义重大的一天,罗登太太的长裙使人迷倒,受众人夸赞。即便是简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看着自己的这位亲戚,不无伤感地认识到自己的品位确实不如贝姬太太。
可她不知道那天才的罗登太太为了这身衣服花了多少心血。瑞贝卡的品位媲美全欧洲最好的服装设计师,那精巧的手艺也是简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不过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贝姬裙裾的锦缎有多奢华,她衣裳的花边又是多么高档。
贝姬解释说,那锦缎不过是做衣服剩下的料子,至于那花边,买的时候捡了个大便宜,老早就在她家堆着了。
“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这身衣服还是得花不少钱的吧。”简夫人说。她低头看着自己逊色不少的花边,又仔细观察了下罗登太太长裙上那古老锦缎的品质,她很想说自己可花不起钱做这么漂亮的衣服,不过话到嘴边努力咽下去了,担心这么说会让她这位亲戚觉得是种暗讽。
不过简夫人要是知道真相,连她的好脾气恐怕也会绷不住。其实那花边和锦缎,是罗登太太在给皮特爵士收拾房子的时候在旧衣橱里发现的,这是克劳利庄园以前的夫人们留下来的物品。贝姬悄悄地把它带回家,给自己的小身材装扮上了。布里格斯看见她拿这些东西回来,既没多问,也没外传。我想她在这件事上对贝姬是很同情的,许多诚实女人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至于她身上的钻石——“那些钻石你到底是哪儿弄来的呀,贝姬?”她丈夫欣赏地看着她戴在耳边,挂在脖子上的那一串串璀璨夺目的珠宝,问道。
贝姬的脸红了些,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儿。皮特·克劳利的脸也稍稍红了,他往窗外望去。其实这些珠宝里有皮特爵士的一丁点儿贡献,扣住她脖子上那条珍珠项链的漂亮钻石小扣环就是他送的。不过准男爵没跟自己夫人提这事。
贝姬看着丈夫,又看看皮特爵士,摆出一副挑衅般的得意劲儿,好像在说:“我把这事说出来,看你怎么办!”
“你猜!”她对丈夫说,“真是的,这都猜不出来,”她继续道,“你觉得我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个小扣环是我一个亲爱的朋友很久以前送给我的,除它之外,其他当然都是我租来的呀。我从考文垂街的波洛尼厄斯先生那里租来的。你不会以为大家进宫时戴的珠宝都是自家的吧?简夫人戴的那些漂亮宝石也是,而且我敢说它们比我所有首饰都好看多了。”
“这些都是祖传的珠宝。”皮特爵士不大自在地说。这一家人聊着天儿的时候,马车沿街道驶去,最后停在宫殿门前让大家下车。君王已经端坐在王宫内等待。
那些令罗登赞赏的钻石后来并没有还到考文垂街的波洛尼厄斯先生手中,那位先生也没有追讨。它们回到了一个很隐蔽的小地方,艾米丽亚·赛德利许多年以前送她的一只旧式便携文件盒里。贝姬把一些有用的,也许挺值钱的东西都存放到这里来,不过她丈夫对此一无所知。有些丈夫天生不爱打听,要问也顶多问一两句。可爱藏秘密的太太就多了去了。噢,女士们!你们中有多少人是瞒着丈夫买衣服的?又有多少人不敢让丈夫看见自己的长袍和手镯,偶尔穿戴出来都要心虚?您哆哆嗦嗦地堆着笑哄您身边的丈夫,他却搞不清楚您身上的丝绒长袍是新的还是旧的,您的手镯是今年的还是去年的,他不知道您那皱巴巴的黄色花边披肩要花四十几尼,而波比诺特夫人每周都写信来讨你赊的这笔账!
所以,关于她耀眼的钻石耳环,以及点缀她白皙胸部的那颗美轮美奂的珠宝,罗登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当时正在王宫值班的斯泰因勋爵知道它们是哪儿来的,也知道是谁付的钱。这位妆容大臣、政府高官和杰出侍卫佩戴的勋章绶带一应俱全,对这小妇人尤其关照。
他微笑着向她弯下腰,引用了亚历山大·蒲柏《夺发记》里一句老掉牙的诗,它本是用来形容贝琳达身上那件宝物的:“犹太教徒会吻它,不信神的人敬慕它。”
“不过我希望勋爵您信奉的是正统教派。”那小妇人头一甩,回应道。看到大贵族对这小冒险家如此重视,旁边的女士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先生们一边点头,一边窃窃私语。
至于旧姓为夏泼的瑞贝卡·克劳利受到尊贵的国王接见时是什么样的情形,怪我笔力和经验不足,无法向诸位细致交代。一想到要写那恢宏的场景我就觉得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眼睛。本着对君王的忠诚和敬重,我不敢逾矩,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任由眼珠子跟随过分敏锐、大胆的想象力环视这神圣的接见厅,而要向威严的国王深深鞠上几躬,然后虔诚地、安静地、迅速地从里面退出来。
不过我有句话可以说,那就是在这次接见之后,全伦敦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贝姬对国王更忠诚。国王的称呼时刻挂在她嘴边,她宣称他是世上最具魅力的男人。她到考尔纳吉[3]订购了一幅艺术所能创造,赊账所能买到的最美的画像。在她这幅著名的画像中,最杰出的君主身穿皮领长礼服、马裤和丝袜,套着一头卷曲的棕色假发,皮笑肉不笑地坐在沙发上。她又订了一枚有他小画像的别针,戴在胸前。她还没完没了地在朋友面前说他多么有风度,多么好看,不顾别人心烦。谁知道呢!也许这小妇人以为自己可以当曼特农或者蓬帕杜[4]吧。
不过她受到接见之后,最有趣的活动还是听她装出一副道德模范的架势来说话。必须承认的是,她有几位女性朋友在名利场上的口碑并不好。而贝姬现在既然相当于做了体面女人,也就不再愿意跟这些不光彩的朋友打交道了。于是当克拉肯伯里夫人在歌剧院包厢向她点头致意时,她白了一眼回过去;当华盛顿·怀特太太在环形道遇见她时,她就假装没看见。“我亲爱的,自己是什么身份的人,要表现出来才行,”她说,“不能跟靠不住的人打交道。我打心眼儿里同情克拉肯伯里夫人,也觉得华盛顿·怀特太太应该是个比较随和的人。你喜欢打牌,那么跟她们去吃饭没问题。不过我不能去,我不会去。也请跟史密斯交代一声,如果她们俩任何一个来访,就说我不在家。”
贝姬觐见时的服装细节,比如羽毛、垂饰和华美钻石等等,都登在了报纸上。克拉肯伯里夫人心怀怨恨地读了相关的一段,便开始跟身旁的追随者们泄愤说那女人如何对自己摆架子。乡下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和她的女儿们手头也有一份伦敦的《晨报》,同样气得发了一通火。“如果你长着淡黄色头发,绿眼睛,还有一个走钢丝的法国妈,”比尤特太太对她那个外形完全相反,肤色黝黑,身材矮小,还有一只塌鼻子的大女儿说,“那么你也许还有机会戴上那些漂亮钻石,由你的堂嫂简夫人领你进宫。只可惜你是体面人家的女儿,我可怜的孩子。你体内只流淌着英国最高贵的血统,你的嫁妆只有良好的做人原则和虔诚的信仰罢了。我自己作为准男爵的弟媳,从来没想过要进宫,如果仁慈的夏洛特王后还在世的话,某些人也想都不要想。”教区长太太以这种方式安慰自己,她的两个女儿也在一旁唉声叹气,把《贵族名录》翻了一整夜。
著名的接见会举行几天后,德行端正的贝姬又获得了一份非凡的荣耀。斯泰因勋爵夫人的马车来到罗登·克劳利先生的家门前,一名听差先是把门捶得像是要拆下来似的,后来终于罢休,只往里面塞了两张名片便离开了。其中一张名片印着斯泰因侯爵夫人的名字,另一张是冈特伯爵夫人的。如果这两张纸片印有精美的图画,或者四周镶着一百码价值两百几尼的马林丝花边,对贝姬来说也不会有这么重要。客厅桌上的瓷碗是贝姬存放名片的地方,不消说,这两张名片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可是,天哪!天哪!短短几个月前,我们的这位朋友收到华盛顿·怀特太太和克拉肯伯里夫人的名片就已经心满意足,还为此得意了一阵,而现在——天哪!天哪!这些王宫贵妇的名片一出现,之前那两张可怜的名片竟马上被塞到最底下了。斯泰因!贝拉克尔斯,赫尔维林的琼斯!卡米洛的凯尔莱昂!贝姬和布里格斯在《贵族名录》中查过这些尊贵的姓名之后,肯定又把他们各家的族谱分支都看了一遍。
两小时之后,斯泰因勋爵来访。他像往常那样环顾四周,把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打量一遍,发现他家夫人的名片已经作为贝姬手里的王牌摆在了桌上。他咧开嘴笑,这个玩世不恭的老头儿每每碰到有人以如此幼稚的方式暴露人性弱点的时候,总是会这么笑。过了一会儿,贝姬从楼上走了下来。这姑娘每回知道要见勋爵,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梳理整齐,手帕、围裙、披肩、小羊皮便鞋等所有女性小物件都穿戴到位,摆出一副天真又讨人喜欢的姿态坐着迎接他。不过如果他突然来访——当然,她就不得不飞奔到她的房间对着镜子匆匆检视几眼,然后再次轻快地走下楼迎接那位大人物了。
她发现他正对着那只瓷碗笑。她发现自己暴露了,脸红了些。“谢谢您,阁下,”她说,“您家的夫人们之前来过了。您真好!我晚了些过来——因为我在厨房里做布丁呢。”
“我知道,车停在门口的时候,我从栅栏那儿瞧见你了。”老勋爵答。
“什么都被您瞧见了。”她答。
“也不是全都看得见,我可爱的太太,布丁我就没看见,”他随和地说,“你个小撒谎精!我听见你在楼上房间里了,肯定是在抹胭脂吧——你应该送点胭脂给冈特夫人,她的肤色太可笑。然后我听见你的房门开了,你就走了下来。”
“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见您也有错喽?”罗登太太哀怨道,随后用手帕擦擦脸,仿佛在说自己没抹胭脂,只不过是羞涩得脸红罢了。谁又知道真假?我知道有种胭脂是手帕抹不掉的,还有一些连眼泪也弄不花。
“嗯,”老勋爵旋弄着他太太的名片,“你是下决心要当贵妇了。为了这事你把我这可怜老头儿折腾得不成人样。你是没法在那里立足的,你这小蠢货。你没钱。”
“您得给我们找份差使,”贝姬打断道,“尽快。”
“你没钱,但你想跟那些有钱人争地位。你明明就是一只可怜的小瓦罐,可非要混到那些大紫铜壶中间去。女人都一个样。人人都在为根本不值得拥有的东西拼命!老天!我昨天跟国王吃饭,吃了羊颈肉炖芜菁。青菜往往比大鱼大肉要美味。你会到冈特府去的。不然你就不会让我这个老头儿安生。那里远远没这儿好。你会厌倦的。我就厌了。我太太跟麦克白夫人一样活泼开朗,我儿媳跟里根和高纳里尔[5]一样和蔼。我不敢进我的卧室睡觉。那张床就像圣彼得大教堂祭坛上的神龛,墙上的画像让我瘆得慌。我在梳妆室有张小铜床,还有一张毛毡床垫,我睡在那儿就像个隐士。我就是隐士。嘿嘿!下周邀请你去那里吃晚餐。不过要当心那些女人,别伤了自己!那些女人肯定会狠狠欺负你!”斯泰因勋爵平时话不多,此番已算是长篇大论。他那天还在别的地方为贝姬说了好话。
听见侯爵这么贬低女人,坐在远处房间干缝纫活的布里格斯抬起头,深深叹了口气。
“你要是不把那可恶的牧羊犬打发走,”斯泰因勋爵扭头恶狠狠地盯了布里格斯一眼,“我就把她给毒死。”
“我总要把盘子里的食物分些给狗吃的。”瑞贝卡淘气地笑了。勋爵因为可怜的布里格斯在场,不能跟漂亮的中校太太痛快聊天儿,心里难受,瑞贝卡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他的狼狈样,才对她的崇拜者表示怜悯。她把布里格斯叫到跟前,夸奖了下天气好,就让她带着孩子到外面散步去。
“我不能把她打发走。”过了一会儿,她语气悲伤地说,泪水漫上了她的眼眶,她把头扭过去。
“你欠她工钱了吧?”勋爵问。
“比那更糟,”贝姬仍然垂着眼帘,“我把她的钱财全用光啦。”
“用光了?那你还不把她打发走?”勋爵问。
“男人狠得下这个心,”贝姬痛苦地说,“女人可没你们这么坏。去年,我们剩得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时候,她把所有财产都给了我们。她不能离开我们,除非我们倾家**产,现在看来也不远了——或者我能把钱全给她付清。”
“真是该死,欠了她多少?”勋爵咒骂道。贝姬想,反正勋爵钱多,于是把她欠布里格斯的数目夸大了一倍。
斯泰因勋爵听后又气愤得发出一声有力的咒骂。瑞贝卡把头垂得更低,难过地哭了起来。“我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这么做。我不敢告诉我丈夫。我要是跟他说我干了什么,他会把我杀死的。我谁都没告诉,除了您——这也是您逼我说的。哎哟,我该怎么办哪,斯泰因勋爵?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
斯泰因勋爵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会儿敲敲桌子,一会儿咬指甲。最后他啪地把帽子套在头上,迅速走出了房间。直到他用力关上门,马车驶离,瑞贝卡才卸下她可怜巴巴的面容。随后她起身,换上一副奇异的神态,绿眼睛里闪着光,透着获胜般的淘气劲儿。编织衣物时,她有一两回突然放声大笑,随后她又坐到钢琴前,即兴编了一段欢快的旋律,窗外的行人听见这美妙音乐,都忍不住驻足欣赏。
那天晚上,有人从冈特府给这位小妇人送来了两封信。其中一封说斯泰因勋爵及其夫人下周五在家中设宴,邀她到冈特府参加;另一封包含一张灰色纸条,上面有斯泰因勋爵的签名,以及伦巴街琼斯、布朗和罗宾逊合资银行的地址。
半夜里有一两次,罗登听见贝姬笑出了声。她说,想到要去冈特府跟那些女士在一起,她觉得既开心又有趣,仅此而已。其实她在考虑的事还有一大串呢。她应该把布里格斯的账都付清,然后辞退她吗?她应该给雷格斯一个惊喜,把欠的债都还给他吗?她辗转反侧地想着这些事,到了第二天,等罗登照例去他的俱乐部之后,克劳利太太穿上一件简朴的衣裳,戴着面纱,坐了一辆街车前往市中心。走进琼斯与罗宾逊先生的合资银行之后,她把一份文件递给了柜台的办事员,对方问她:“您想怎么取?”
她轻声答道:“其中一百五十镑要小额钞票,其余的都用本票。”取完钱后,经过圣保罗教堂院落时,她为布里格斯买了一件最贵的、最漂亮的丝绸长袍,把它送给那天真的老姑娘时,贝姬吻了她一下,还说了几句很贴心的话。
随后她走到雷格斯先生家,热忱地询问他孩子的近况,给了他五十镑。接着又去找平时租马车的车马出租行的老板,给了他同样数目的钱。“我希望你能吸取教训,斯巴文,”她说,“下次我们要是再进宫,可别因为我的车没备好,要害得我们四个人挤在我哥皮特爵士的一辆车子上。”看来双方在上回接见日有过一些分歧,导致中校差点儿迫不得已要坐街车去见国王,实在太掉价。
诸事安排妥当后,贝姬到楼上看了看之前提到过的文件盒,那是艾米丽亚·赛德利许多年前送给她的礼物,里面装着好些实用且珍贵的小玩意儿。琼斯和罗宾逊合资银行的出纳员给她的那张本票,她也放在了里面。
▲ 贝姬在伦巴街
[1] 乔治四世获得这一“美誉”,并非因为自身道德,而是由于他在时尚和生活方面的铺张追求。
[2] 指乔治四世。
[3] 考尔纳吉,伦敦市中心著名的艺术品经销商,1760年,他开设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画廊。
[4] 曼特农和蓬帕杜分别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第二任妻子和路易十五的情妇。
[5] 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中李尔王的两个凶恶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