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上级军官都被召集到别处执行任务,乔斯·赛德利留在原地,成了布鲁塞尔那一小块殖民地的掌管人。他的驻防部队包括病恹恹的艾米丽亚、比利时仆人伊斯多尔,以及包办屋里一切事务的女佣。虽然他精神不振,睡眠被多宾和清晨的一系列事情打断,他还是在**翻来覆去地躺了几个小时,直到平常的起床时间才下地。太阳高悬在天空,我们英勇的第×团已在奔赴战场的道路走了好几英里,这位文官才穿上印花晨袍到餐桌前吃早饭。

乔治不在,当大舅子的并不挂念,没准儿高兴还来不及。乔治在家时,这位胖文官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而且要忍受奥斯本一向懒得掩饰的蔑视。但是艾米总是对他又好又上心。她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叮嘱仆人给他做好吃的饭菜,陪他一起散步或骑马——乔治天天不着家,她当然有的是时间来干这些事。每当丈夫的轻蔑惹得乔斯发火,她总要摆出一副甜美的笑脸,平息二人的脾气。她小心翼翼地代哥哥劝了乔治好多次,可后者总是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恳求。“我是个诚实的人,”他说,“诚实的人有什么感受就会表现出来。真是见鬼了,我亲爱的,你怎么能要求我尊敬你哥哥这样一个蠢货?”所以乔治不在家,乔斯很高兴。看见乔治的帽子和手套放在餐具柜上,想到它们的主人已经远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今天早上我终于不用被他放肆的态度和公子哥儿的做派惹得心烦了。”乔斯想。

“把上尉的帽子拿到前厅去。”他对听差伊斯多尔说。

“也许他也用不上了。”听差应道,会意地望了主人一眼。他也恨乔治,恨他的傲慢无礼,恨他老摆英国人的架子。

赛德利先生想到跟一个下人抱怨乔治的不好毕竟有些丢份儿,于是换成了威严的语气:“去问下上尉太太来不来吃早饭。”其实他在这位听差面前早就骂过妹夫不止二十几回了。

唉!上尉太太不能来吃早饭,也就不能帮乔斯先生切他爱吃的黄油面包片了。据她的女佣说,自从丈夫出征后,上尉太太病恹恹的,一直处于惊吓之中。乔斯给她倒了一大杯茶以示关心。这是他平常展现善意的方式,这一次还更进一步:他不仅给她送去了早餐,还一边琢磨晚上应该给她准备什么美味。

上尉出发前,伊斯多尔看着奥斯本的听差为主人收拾行李,心里很不痛快。首先他恨奥斯本先生,乔治对伊斯多尔以及所有比他地位低的人一向专横(欧洲大陆的用人忍不了这种态度,他们不像我们国家的用人脾气那么好)。其次,他对乔治带走那么多贵重物品感到气愤,等英军战败,那些财物岂不成了别人的了?布鲁塞尔和比利时绝大部分人都深信英军必败。人们最普遍的观点是,皇帝会将普鲁士军队和英军一分为二,继而逐一歼灭,三天内就要进军布鲁塞尔。到那时,这名听差身边的那些主人要么死,要么逃,要么当俘虏,如此一来,他们所有的动产都将合法地归伊斯多尔先生所有。

忠诚的听差一边帮乔斯进行复杂烦琐的梳妆打扮,一边盘算装扮主人的这些饰物到时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会将几个银质香水瓶和小件梳妆用品赠予他喜欢的一位年轻女士,自己留着那套英国产的刮脸刀和大红宝石胸针。胸针别在光鲜的褶边衬衫上会很好看,再戴上那顶金边军便帽,盘花纽军大衣照他的身材稍微做些改动,握着上尉的金头手杖,双红宝石戒指再改成一对漂亮的耳环,他寻思着这么一打扮,自己准是活脱脱一个阿多尼斯[1],蕾妮小姐这下跟定他了。“这副袖扣该多适合我呀!”他一边给赛德利先生那胖手腕套上一边想,“我真想有一副袖扣。还有上尉在隔壁房间那双黄铜马刺靴子,我要是穿上,哎哟喂,走在绿荫大道得威风成什么样儿啊!”所以伊斯多尔先生虽五指压着主人的鼻子给他刮脸,思绪却早已飘向远方。他想象自己穿上盘花纽军大衣,戴着金边帽,陪蕾妮小姐在绿荫大道漫步;或者来到河岸边闲逛,在阴凉的树下观察运河上缓慢航行的货船;或者在通往拉肯[2]的路上找家啤酒店,坐在长凳喝一大杯发罗[3]提神。

不过幸好,约瑟夫·赛德利并不知道他的仆人在想什么,正如可敬的读者们和我,也并不知道我们花钱雇用的约翰和玛丽对我们是什么看法。唉,说什么仆人呢,要是我们知道自己的亲人朋友脑子里的想法,我们哪能活得下去!哪忍受得了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恐慌和精神折磨!乔斯的仆人已经把乔斯瞄准了,正如住在雷登霍尔街的佩因特先生的助手往一只蒙在鼓里的海龟身上贴上一块标牌,上面写着:“明天的汤。”

相比起来,艾米丽亚的用人远没那么自私。谁要是服侍过这位温柔善良的姑娘,见她对人这么关心、体贴,很少不对她忠心耿耿、付出真情的。事实上在这个倒霉的早晨,艾米丽亚见到的人里,厨娘宝琳给她的安慰最大。队伍出发的时候,艾米丽亚一直在窗台前望着他们,直到最后一排刺刀消失,此后她身子就没动过,依然盯着外面连续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形容憔悴。忠厚的宝琳见状,拉起女主人的手,用法文说:“唉,我那心上人,不也在部队里吗?”说完就哭了,艾米丽亚靠在她怀里也哭了,于是两人互相诉苦,安慰起对方来。

中午之前,乔斯先生的伊斯多尔好几次从屋里跑到市中心,或到公园附近有最多英国人住的旅馆和公寓门口,跟别的男佣、信使和听差闲聊,搜集大家都在传的消息,回去汇报给主人听。传消息的人基本上都是皇帝的忠实拥趸,认为仗打不了多久就能决出胜负。皇帝从阿韦讷[4]发来的公告在布鲁塞尔分发得到处都是。公告上是这么说的:“战士们!今天是马伦哥会战[5]和弗里德兰战役[6]的周年纪念日,它们两次决定了欧洲的命运。可接下来,在奥斯特里茨战役[7]和瓦格拉姆战役[8]之后,我们太仁慈了。我们相信了各国君主们的誓言和承诺,容许他们继续留在王位上。现在,让我们再一次向他们进攻。我们和他们,不也跟历史上的人一样吗?战士们!如今变得如此狂妄的普鲁士人曾在耶拿以三倍,蒙米拉伊以六倍的火力与你们战斗。你们当中那些曾在英国被俘的人可以告诉战友们,自己曾在英国船上遭遇过怎样骇人的虐待。一群疯子!一时的得志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若是闯入法国,迎接他们的必将是坟墓!”不过照法军拥趸的预言,法国敌人的灭亡速度会比公告里说的还要快。人们一致认为,普鲁士人和英国人生还的唯一可能,就是被铐在征服者队伍后面当俘虏。

当天的这些观点也传到了赛德利先生耳边。他得知,前天晚上威灵顿公爵的先头部队被敌人彻底击垮,现在公爵正想办法集结军队。

“击垮?我呸!”乔斯每到吃早饭时胆子都挺壮,“公爵这是要去打败法国皇帝的,他之前不是把他的将军全打败了吗?”

“他的文件都烧毁了,财物都搬走了,房子正等着德尔马提亚公爵[9]住进去呢,”给乔斯送消息的人道,“这是他的管家告诉我的。里士满公爵[10]的用人正把所有东西打包好。威灵顿公爵早就逃了,公爵夫人等着餐具收拾好就跟法国国王[11]一起到奥斯坦德去。”

“法国国王是在根特呢,朋友。”乔斯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道。

“他是昨天晚上逃到布鲁日的,今天从奥斯坦德登船。贝里公爵[12]已经被抓。想保命的话还是赶紧走吧,明天堤坝就要打开,到时候全国都被水淹了,还怎么打仗?”

“胡说,哪怕波尼把他所有人马都调到战场,也只是我们的三分之一,”赛德利先生表示反对,“奥地利人和俄国人正前往支援。波尼必须被击垮,也一定会被击垮!”乔斯猛拍着桌子说。

“在耶拿,普鲁士军队就是法军的三倍,但他仅花一周就击败了他们的军队,打下了王国。在蒙米拉伊,他们的兵力是他的六倍,可他打得他们像羊群般四散奔逃。奥地利军队确实正赶往前线,但带兵的是谁?只有法国皇后[13]和罗马王[14]!至于俄国人,呸!俄军一定会撤退的。还有,他对英国人不会留情,要知道英国人曾在那声名狼藉的囚船上狠狠地折磨过我们的勇士。你看,这是皇帝兼国王陛下[15]的公告,白纸黑字写着的。”表明自己是拿破仑拥趸后,伊斯多尔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猛地推向主人的脸,已然将主人的盘花纽军服及其他贵重财物当作了自己的战利品。

乔斯即便没被他的话吓倒,至少也开始心神不宁了。“把我的外套和帽子给我,先生,”他说,“跟我走,我要自己亲自去了解这些消息的真假。”见乔斯要穿上那件饰有穗带的外套,伊斯多尔愤怒地说:“主人最好不要穿军大衣,法国人发过誓,他们不会饶过任何一个英国兵。”

“闭嘴,小子!”乔斯露出坚定的神色,毫不气馁地把手臂塞进衣袖。这一英勇举动正好被罗登·克劳利太太瞧见了,她来看艾米丽亚,不摇门铃便进了前房。

瑞贝卡与往常一样,打扮得既整洁又讲究。罗登出发后,她安安静静地睡了一觉,精神头儿好了不少。这一天城里的每个人都是脸色阴沉、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粉扑扑的笑脸见了叫人身心愉悦。乔斯那副姿态把她给逗笑了,胖绅士挣扎着把胳膊塞进穗带外套,几乎要抽筋。

“你是准备参军吗,约瑟夫先生?”她说,“就没人留在布鲁塞尔保护我们这些可怜女人了吗?”乔斯终于把身子塞进外套里,红着脸走上前磕磕巴巴地对美丽的来访者解释一番,并问候道:“昨晚的舞会挺累的吧?今天又发生了这些事情,你还好吗?”伊斯多尔先生拿着印花晨袍到主人在隔壁的卧室去了。

“谢谢你关心,”她说着,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大家都吓呆了,你看上去却是那么泰然自若!我们亲爱的小艾米怎么样?离别时她应该非常难受吧?”

“伤心坏了。”乔斯说。

“你们男人什么都扛得住,”那女士答,“离别和危险对你们来说都不算事儿。您就说实话吧,您肯定是打算上战场去,不顾我们死活了。我知道您的心思,某种东西在告诉我这一点。约瑟夫先生,我独自一人的时候,的确经常会想到您的。我一想到您要去打仗就害怕,所以马上跑来求您千万不要抛下我们。”

上面这番话也许是这个意思:“我亲爱的先生,万一军队遇上什么不测,只能撤退的话,我知道您有一辆舒适的大马车,还望您能带我一程。”我不知道乔斯是否悟到了这一含义。反正在布鲁塞尔期间,该女士对他的不闻不问弄得他很难堪。她从没把他介绍给罗登·克劳利任何一个有身份的朋友认识,也从不邀请他参加她的聚会。他胆小,赌钱放不开,乔治和罗登都嫌他无趣,他们赌得正欢时也不喜欢身边有个人看着。“啊!”乔斯想,“现在她想起我来,找我来了。身边没人陪的时候,她才会想起我约瑟夫·赛德利来!”不过怀疑归怀疑,听到瑞贝卡对他的勇气的肯定,他心里还是挺美的。

于是他的脸涨得通红,显出自命不凡的姿态来。“我是想去亲历战场的,”他说,“你也知道,有胆儿的男人都有这个念头。我在印度目睹过一场小仗,但怎么也比不上如今的大场面。”

“你们男人为了一时兴致什么都可以抛下,”瑞贝卡答,“克劳利上尉今天早上离开我的时候快活得就像要去狩猎似的。他在乎什么呢?你们男人有谁会在乎一个遭遗弃的可怜女人心里的委屈和苦楚?(这贪吃的懒胖子不会真的要上战场吧?)噢!亲爱的赛德利先生,我来找您是为了寻求安慰的。我一早上都在跪地祈祷。想到我们的丈夫、朋友、勇敢的军队和联军要闯入极危险的境地当中,我就浑身发抖。我是来这里寻求庇护的,结果发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朋友里,竟然又有一个人决心奔赴可怕的战场!”

“我亲爱的太太,”乔斯的心情缓和了不少,回应道,“别害怕。我只是说我想去——又有哪个英国人不想呢?但我的责任把我留在了这里,我不能离开隔壁房间那可怜的姑娘啊!”他指了指艾米丽亚所在的卧室房门。

“人格多么高尚的好哥哥!”瑞贝卡说着,用手帕擦擦眼睛,又嗅嗅上面的香水味,“看来我误会您了,原来您有一副好心肠,我还以为您没有呢。”

“噢,我以人格担保!”乔斯道,仿佛要用手按住他的心肠,“您确实误会我了,真的——我亲爱的克劳利太太。”

“看到您对妹妹一片真心,我知道自己确实误会了您。可我记得两年以前,您对我的那颗心却是假的呀!”瑞贝卡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身朝窗户那边走去。

乔斯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瑞贝卡指控他造假的那个器官开始疯狂地乱跳。他回想起自己当初从她那儿逃走的日子,又想起曾在他心中燃起的爱情烈焰——他曾赶着双轮马车带她兜风,她为他编织过一个绿钱包,他那时总坐在一旁,着迷地盯着她的白手臂和明亮双眸。

“我知道您觉得我忘恩负义,”瑞贝卡从窗户那边走来,又盯着他看,颤抖着低声道,“最近咱们见面时您的冷酷、您回避我的目光,以及您的举止——在我进门时看见的那一幕里已经得到验证。我躲开您难道是毫无道理的吗?让您的心灵来回答这个问题吧。您觉得我丈夫会热情地欢迎您吗?公道地说,克劳利上尉从没指责过我半句,他的每句刻薄言辞都是针对您的,那些话真是无情透顶。”

“老天爷啊!我干了什么呀?”乔斯一时慌乱,既欢喜又茫然地问,“我到底干了什么,造成——造成——”

“嫉妒难道就不算错?”瑞贝卡说,“他把我弄得那么难受,都是因为您。不管咱们之前发生过什么——我这颗心现在是他的了。我现在是清白的。不是吗,赛德利先生?”

乔斯打量着这个对他着迷而不能自拔的人,血液里涌动着一阵阵的喜悦。几句精明的话,一两个含情脉脉的眼神,足以重燃他的爱火,将他的顾虑和猜疑一扫而光。自所罗门以来,比他聪明的人不也一样被女人的花言巧语哄骗、愚弄过吗?“这样一来,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贝姬想,“我也能安全撤离,在那辆四轮大马车上占到一个右座了。”

要不是听差伊斯多尔在这个当口又回来忙活家务,真不知道约瑟夫先生那奔涌的**会引他说出什么样的爱情宣言来。乔斯正要气喘吁吁进行一番告白,无奈被这不得不憋回去的情绪差点儿噎得透不过气。这时瑞贝卡也觉得该进房间里安慰安慰她最亲爱的艾米丽亚了。“再见。”她用法语说,对约瑟夫先生抛了个飞吻,轻轻敲了敲他妹妹的房门。等她走进去关上门后,乔斯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注视着前方唉声叹气,大口大口喘息。“主人这件外套穿得很紧啊!”伊斯多尔说,依然盯着那排盘花纽扣。但主人没听见他的话,他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一会儿心口乱跳、身子热辣辣地念着妩媚的瑞贝卡;一会儿又想到吃醋的罗登·克劳利翘着那繁茂的八字胡,举起上好膛的决斗手枪,吓得他蜷在一旁,愧疚难当。

瑞贝卡的出现让艾米丽亚为之一惊,不禁往后退缩。她一下就被打回了现实,想起昨天的事来。她本已忘了瑞贝卡,忘了嫉妒,只想着丈夫已远赴险境,只有对未来的恐惧令她惶惶不可终日。要不是那胆大包天的世俗女人打破魔咒,抬起门闩直接闯入,我们也不忍跑到那哀伤的房间去。您可知道那可怜姑娘跪了多长时间?她痛苦地伏在地上无声祈祷了多少个小时?战争编年史作家写过不少精彩的战斗和胜利,却从不告诉我们这些。在一场华丽的盛会里,它们又何足挂齿?在胜利的大合唱中,在叫喊和欢呼声中,您听不见遗孀的哀号或母亲的抽噎。其实,这些痛心的、卑微的抗议者何曾不是时时在哭喊,只不过她们的声音被淹没在胜利的海洋里罢了!

瑞贝卡的绿眼睛瞧着艾米丽亚,她穿着新丝绸,戴着精美首饰,弄得全身沙沙响,张开双臂快步上前拥抱朋友。可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涌上艾米丽亚心头的是愤怒。她本来死一般苍白的脸红到了耳根,用坚毅的目光回敬瑞贝卡,把她的对手吓了一跳,有点发窘。

“最亲爱的艾米丽亚,我看你不太舒服,”来访者想拉住艾米丽亚的手,“你怎么样了?我得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才能睡得安心。”

艾米丽亚缩回了手。这温柔的姑娘从未怀疑或拒绝过他人的好心和关爱,可这次她缩回了手,浑身颤抖。“你来干什么,瑞贝卡?”她说,依然瞪大眼睛严肃地看着她。那眼神让来访者颇觉不安。

“她一定是看见乔治在舞会上给我纸条了。”瑞贝卡想,“别生气,亲爱的艾米丽亚,”她垂下眼帘,“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你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儿?”

“你感觉舒服不?”艾米丽亚说,“我敢说你一定舒服。你不爱你丈夫,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告诉我,瑞贝卡,我有没有一次亏待过你?”

“没有,艾米丽亚,的确没有。”另一位依然低垂着头说。

“你贫苦的时候,是谁帮了你一把?我待你不是亲如姐妹吗?他娶我之前,我们还是很幸福的,这你也不是没看见过。他那时心里只挂念我一人,不然怎么会放弃财产,背叛家庭,做出这一高尚举动,就为了让我幸福?你为什么要挡在我和我的爱人中间?是谁让你去离间这份上天安排的爱情,夺走我爱人的心,抢了我的丈夫?你以为你能像我那样爱他吗?他的爱对我来说就是一切。你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要夺走这份爱。你真不害臊,瑞贝卡,你这邪恶的坏女人,你这虚伪的朋友,不忠的妻子!”

“艾米丽亚,我在上帝面前起誓,我没有做过对丈夫不忠的事。”瑞贝卡把身子扭向一边。

“那你对我做过不该做的事吗,瑞贝卡?你没有成功,但你尝试了。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吧。”

她什么都不知道,瑞贝卡想。

“他后来回到我身边了。我知道他会的。我知道谎言和恭维哄不了他太久。我知道他会回来的。我向天祈祷过要他回来。”

那可怜姑娘情绪激昂、滔滔不绝的气势是瑞贝卡前所未见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对你做了什么?”艾米丽亚继而用可怜的口吻道,“是什么让你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我们婚后才相处六周啊,你本可以放过我的,瑞贝卡。然而从我们结婚的第一天起,你就跑来破坏我们的生活。现在他走了,你是专门来看我有多不幸吗?”她继续道,“两个星期以来,我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你今天怎么还是要来折磨我?”

“我——我可从没来过这儿。”瑞贝卡插话道。不幸的是,她说的是实话。

“对,你没来过。但你把他抢了去。你今天是来把他带走的吗?”她的声音变得古怪,“他之前还在这儿,但他走了。他就坐在那张沙发上。别碰它。我们坐在那里聊天儿。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我们一起向天父祈祷。是的,他来过。然后他们把他带走了,但他答应我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我亲爱的。”瑞贝卡情不自禁被打动了。

“你看,”艾米丽亚说,“这是他的腰带,颜色漂亮吧?”她拾起流苏亲吻它。在当天其他时候,她还把它系在了自己腰上。此刻她已忘了气愤,忘了嫉妒,似乎都忘了她的对手就在眼前。她几乎有了一丝微笑,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把乔治的枕头抚平。

瑞贝卡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艾米丽亚怎么样了?”乔斯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问道。

“得有人陪着她才好,”瑞贝卡道,“我感觉她很不舒服。”说完她面色沉重地离开了,无论赛德利先生怎么求她留下来享用他已派人准备的午餐,她都推辞了。

瑞贝卡脾气不错,也挺热心,她其实很喜欢艾米丽亚。虽然对方呵斥她的话听着刺耳,她也权当是对她的赞美,毕竟那不过是一个落败之人痛苦的呻吟罢了。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了奥多德太太,后者虽然去读了她教长的布道,心情却一点儿也没得到舒缓,正郁郁寡欢地在公园里散步。瑞贝卡走上前去跟她搭讪,少校太太见罗登·克劳利太太这么彬彬有礼很不习惯——瑞贝卡告诉她,可怜的奥斯本太太正处于绝望之中,悲痛得要发疯,她建议这好心肠的爱尔兰女人马上去安慰一下她最喜欢的年轻姑娘。

“我自己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奥多德太太没什么好脸色,“而且我想艾米丽亚今天更愿意一个人待着吧。但她的情况要是真如您说的那样糟糕,而您这么喜欢她的人又照顾不了她,行,我就看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好了,太太。”说完这位戴打簧表的女人头一昂,就离开了克劳利太太。她可不喜欢对方陪在身边。

贝姬看着她阔步远去,唇间泛起一丝微笑。她的幽默感很足,本来情绪还低落着,看见奥多德太太离开时扭头瞪她的那一两眼,心里顿时就乐了。“祝您平安,高贵的太太,很高兴看到您兴致这么高,”佩吉心想,“反正您是不可能伤心得哭瞎眼的了。”她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向奥斯本太太的住处。

瑞贝卡走后,那可怜姑娘就从床边离开,她站在那里哀痛得发狂,比她要顽强些的少校太太尽最大努力去安慰她的年轻朋友。“你一定要坚持住啊,艾米丽亚,亲爱的,”她亲切地说,“胜利后他派人来接你时,可不能看到你病恹恹的。今天把命运交到上帝手中的,不只有你一个女人。”

“我知道。我不懂事,我太脆弱了。”艾米丽亚说。她明白自己有多脆弱。不过身旁有个比她果敢的朋友,她的情绪得到了控制,比原先好受多了。她们就这样互相陪伴到了下午两点,两人的心跟上前行的部队,随着他们越走越远。不堪忍受的忧虑和痛苦,不停歇的祈祷,不可言说的恐惧和哀愁一直跟随着第×团。这是女人对战争的奉献。战争耗尽了男人的鲜血,也耗尽了女人的泪,它对他们同样残酷。

两点半到了。对于约瑟夫先生来说,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发生一件大事:吃午餐。勇士可以战死,他不能不吃饭。他走进艾米丽亚的房间,看能不能哄她一起吃。“吃点儿吧,”他说,“汤很不错。一定要吃一点,艾米。”他吻了吻她的手。除了婚礼那天,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么吻过她了。“你真好,约瑟夫,”她说,“每个人都很好心,可是,今天请让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吧。”

奥多德太太闻到了汤的浓郁,觉得可以陪着乔斯先生吃一顿。于是两人坐下来共进午餐。“愿上帝保佑我们餐桌上的美味,”少校的妻子郑重地说,她想起她老实的米克正骑马领在部队前头,“那些可怜的小伙子今天可吃不着什么好餐食了。”随后她像个哲人那般叹叹气,吃了起来。

吃着午餐,乔斯的精神头儿也来了。他有时举杯祝福团里的将士们,有时随便找个理由,以品尝香槟酒的美味。“我们为奥多德和勇敢的第×团干一杯,”他朝客人鞠了漂亮的一躬。“好吗,奥多德太太?伊斯多尔,帮奥多德太太把杯子满上。”

可是突然间,一个遥远而沉闷的声音从远处翻过洒满阳光的屋顶传来。屋里的窗户朝南,是开着的。伊斯多尔一惊,少校太太放下刀叉。“怎么回事?”乔斯说,“你小子怎么不倒酒啊?”

“开火了!”伊斯多尔跑到阳台,用法文说。

“上帝保护我们啊,是炮声!”奥多德太太喊,她突然站起,也跟着跑到窗前。上千张惨白而焦急的脸此时大概都在朝窗外看。过了不久,整个城市的人仿佛都冲到了街上。

[1] 希腊神话人物,容貌俊美,常用来表示“美男子”。

[2] 布鲁塞尔王宫所在地。

[3] 比利时啤酒名。

[4] 位于法国北部,靠近比利时。

[5] 拿破仑最著名的战役之一,1800年6月14日在意大利北部爆发。当时作为第一执政的拿破仑率兵出征,转败为胜,奥地利求和。

[6] 1807年6月14日在普鲁士某镇爆发,法军大败俄军,获得决定性胜利。

[7] 1805年12月2日在今捷克境内爆发,因由法兰西帝国、俄罗斯帝国、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亲征,又称“三皇之战”。最终法军获胜。

[8] 1809年7月在奥地利瓦格拉姆爆发,法国获胜,奥地利求和。

[9] 即德尔马提亚公爵尼古拉·苏尔特(1769—1851),法国元帅。

[10] 即里士满公爵查尔斯·伦诺克斯(1764—1819),前文提到的举办舞会的里士满公爵夫人就是他的妻子。里士满公爵当时正在布鲁塞尔指挥一支预备役部队守卫城市。

[11] 指拿破仑重掌政权后逃亡到比利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八。

[12] 贝里公爵的父亲是后来的法国国王查理十世。1820年,贝里公爵被一名拿破仑支持者杀害。

[13] 即玛丽·路易丝(1791—1847),拿破仑的第二任妻子,奥地利女大公。

[14] 即拿破仑与当时的法国皇后玛丽·路易丝之子拿破仑二世,弗朗索瓦·波拿巴(1811—1832),从未即位。滑铁卢战役时他才4岁。

[15] 拿破仑加冕称帝一年后,1805年,又在意大利加冕为意大利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