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在潺潺雨声里,盛维贞从梦中醒来,又想起陈与义的这一阙词。她年少的时候极爱这个,闲时总在纸上临写,故而到老总不忘。
她陷在床里,如今的床都软踏踏的,轻轻落进去,轻轻沉了底。现在还是夜里,一个睡不着觉的老人能做什么呢?
不过回想过去岁月而已。
斯人已逝,那些色彩浓烈的岁月,与如今相隔何止是一个二十年。垂眸合眼间,岁月倒流。
二娘的发疯来的毫无征兆。白日里她们一道去静安寺上香时还是好好的,下午维贞去石板街裱画,二娘和其他人一道回家,饭时二娘的神色也好,还同自己说起,过几日父亲生日时请客,要记得在菜单上添上蜜炙火腿同白汁排翅这两道菜式。
钟表约指到12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女人的尖利叫嚷声。
维贞还没睡熟,惊醒后侧耳稍微一听,便听出这声音是二娘的来。她匆匆披衣下床,到了院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二娘手里拿了把象牙柄的小刀,正嚎叫着要往父亲身上招呼。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不知道沾染了哪里的血,在月下尤为可怖。
父亲抓着她的手腕,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她捆起来!”
几个佣人涌上,将二娘拿粗麻绳捆了,那柄小刀叮的坠落在地。二娘犹自呲着牙,嘴里发出喝喝之声。
她不由战栗。
大家都说,二娘是中邪了。
翌日,城南的成瞎子来走了一趟,拿了盆黑狗血往正厅里摆了,口中念念有词一番。二娘当即就脱了力,轻飘飘的向地下一滚。
成瞎子说,二娘这是被怨鬼缠上了。
维贞立时便想起白日上香路上,经由乡间时所看到的那一座野坟。二娘当时还感叹,“这人来车往的,怎么就给埋在路边上了。”
成瞎子一双眼睛几乎烂成了两个洞,将那副脏污的不成样子的蒙眼布一摘,“看”着维贞的方向,“她能不能挺过这一遭,就看今晚了。那怨鬼若是心狠些,莫说是要了夫人的性命,只怕还要扰的你们阖家都不得安宁。”
她出了一身冷汗,缠上二娘的怨鬼,会是野坟中埋着的吗?
到了夜里,众人都藏在了房里,二娘身上满贴了符箓,被扔在了院子中央。维贞忍着恐惧,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月光照的院中一片亮堂,原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二娘忽然睁开了眼。
她在咬牙。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声音很碎,却又很清晰,像是小飞虫一样,穿过门缝,钻进了维贞的耳朵。二娘从地上爬了起来,僵硬的展开双臂,忽然转回头来!
院中同维贞的房间还隔了长廊,可不知怎的,维贞看的是那样真切,二娘的一对眼睛,一点眼白都没有。
维贞脑中一痛,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向后躺去。
在一片暗黑的虚无里,仿佛有铃声传来,先是若有若无的一点声响,再然后,那铃声由远及近,在她耳边响的厉害,叫人头疼。
维贞再受不了,咬住自己下唇。一道亮光忽然就照进了这黑暗里。
她睁开眼。
耳边响起熟悉的惊叫,这声音是佣人小荷的,“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随着说话声同脚步声,维贞的视线落在顶上悬着的那顶宝蓝色流苏帐子上。
斜刺里伸出了一只手来,不由分说的捏紧了自己的下巴,她对上了一对狭长的眼睛,双眼皮生的极窄,压在眼上,平添几分凌厉。
而下一瞬,那对眼睛中便添了柔和笑意,“你没事了。”
维贞由小荷扶着坐起身来,父亲同二娘齐齐上前来瞧自己,见自己无碍,二娘捏着帕子念一声佛号。
再看看她装扮,绛色旗袍的锁扣上还盘了朵香水花,哪里有那夜的疯魔样子。
维贞说,“二娘,你好了。”
二娘笑着指了指那年轻男人,“幸有这位秦少爷襄助,你受了惊吓,也多亏了秦少爷帮忙。”
他只一笑,“伯母直呼我秦皑便可。”
年轻男女,相熟起来自然是容易的。如今是讲求自由的民国,父亲受了新风影响,并不拘着女儿。维贞娘去的早,三岁时父亲娶了二娘入门,二娘家中便不兴裹足这一套,到维贞四五岁时便同丈夫商量,留下这一对天足,日后走动也方便。
很快维贞便知道,秦皑并不是本地人,来此乃是为了探亲。他祖上于阴阳之事上有些渊源,同朋友在庙会上闲逛时遇见了正同人聊话的成瞎子,才知道了自家的事。
盛父有心相谢,可那些黄白之物,秦皑却是不收的。最后由维贞亲下厨,做了几色点心,装进个大食盒里,着人送到他那里,算是尽了一点心意。
食盒是空着回来的,但派去的人手却没空,又拿了张帖子回来。
秦皑邀她踏青。
踏青而已,从前也是去过的。可不知怎的,她在衣橱里择了又择,居然捡不出一身衣服来。还是二娘从小荷那里知到了因果,过来替她拿了主意:“天青色显老气,你肤白,穿那件鹅黄的裙子,把那双低跟的皮鞋也找出来,既得显显身量窈窕,又不碍你们散步走动。”
到了定好的日子,秦皑便来接维贞。
他居然会开车,从汽车上跳下来替维贞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见他殷勤,后头坐着的两人便有意咳嗽几声。
秦皑不恼,英俊面庞上浮上笑意来,压低了声替维贞和他们引荐。后头坐着的两人一人姓蒋,一人姓言,秦皑说,这些都是自小认识的朋友。
维贞回头冲他们轻轻一笑,低下头来,视线定在了自己左腕上挂着的芙蓉玉的镯子上。
她有些紧张。
秦皑温声宽慰:“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着。”后座两人便又交换一个促狭眼神。
等汽车兜兜转转到了郊外,太阳已高旋于头上。林木蓊郁深处,有人正带了草帽垂钓。蒋顾二人朝那人奔去,一左一右擎住了他,又是吆喝又是跺脚,生生吓走了要上钩的鱼儿。
维贞不由弯唇。
那人分别给了蒋言各一拳,他们又同他说了些什么,那人便摘掉草帽,极快的回过头来。
维贞脸上笑意还未褪去,被他看了个正着。那人摘下草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秦皑和维贞走来,“盛小姐。”
他冲维贞伸出一只手来,维贞同他相握,轻轻颔首。
秦皑抱肩而笑,“他是商程。”又问商程,“怎么就你,小陆呢?”
商拯还未答,维贞身后便又响起一道女声,“秦皑,找你小姑奶奶干什么?”
维贞闻声看去,来人年龄似乎同自己相仿,红色的衬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玲珑身形,她的头发似乎烫过,水波一样的散在身后,带出随意与几分慵懒来。
维贞的眸光同她在空中相撞,她那对极大的眼睛里闪烁了审视的目光,却勾起红唇来噗嗤一笑。
维贞先躲开了视线,秦皑轻揉眉心,“她是陆淇月,我们这帮人中年级最小,还有一个姓阮的,如今还在外地。”
秦皑从陆淇月手臂上摘下篮子来,“找的是它,不是你。”
他拍拍满盛食物的野餐篮子,冲维贞温柔一笑。
年轻时的很多事情,盛维贞都已模糊,人的一生太过漫长,无论是多么重要、多么快乐的回忆,在往后的余生里,都会被不断压缩,像是一块含在口中的奶糖,越变越小,而后消失不见。
可维贞始终记得秦皑那天的笑容,还有最后夕阳西下时,他们并肩坐在河边。水光上闪烁着万点波光,秦皑低声问她,“如果我下次邀你,你还愿意出来吗?”
她认真点头。
秦皑定定瞧着她,“维贞,我今天真开心。”
她鼓起勇气,告诉他:“我也是。”
维贞口上是这么说的,心里也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