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初慈是在清晨抵达锦城的。秦善开车等在机场外头,见人出来了,先从妹妹手里拖过行李箱来。

“先去吃点?”这是秦善的开场白。

秦初慈坐进副驾驶,手指扣上安全带,“不要了,我们先先去医院吧。”秦善余光瞥她面色,缓缓发动车子。

在拐弯的时候,他问道:“你同学们怎么样?”

秦初慈视线停在手机屏幕上,没有抬头,轻声回答:“受到点惊吓,没有什么。”

她讲起山上那团古怪的雾气来,却有意略去翟理同阮嫱她们之前的联系。秦善一面开车,不自觉的沉吟,“雾气……”他不由晃神,“或许过两天你可以问一下言家的人。”

秦初慈还未说话。车内便已经响起手机铃声来。

她眼见秦善接通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便响在车里,语气出奇的昂扬,“秦经理,你替我摆的那个阵生效了!今天文件已经下来了,事情成了!”

秦善面色不改,语气越是十八分的真诚,“您听我的,再加一个阵,双重效应,我保您三年之内还能再升。”

那头男人大笑。秦善同他订好时间,随即挂断电话。

随后秦善悠悠叹一口气,问道,“刚刚说哪了?”

秦初慈补充,“言家人。”

秦善说,“言家人不难说话,不然也配不上‘知无不言’这四个字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电话插进来。秦善抱歉看堂妹一眼,又接起电话来。讲的内容同上个电话大同小异。

看起来,二哥的生意很是红火。她望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锦城开始飘雪。细碎的雪绒一接触到地表便因为温度升高而消没无余。

她旁观着,直到视野里出现了医院的标志。

秦善将车停在住院部前,“初慈你先上去,我把车停下。房间号你去把楼宇问一下护士台那。”

她应声,伸手开了车门。雪下的更大了些,大颗大颗落在衣上,几步路的距离,秦初慈没有带上大衣帽子,只上了台阶后轻轻拂了拂,原本在发上的一点雪花消失不见,没入乌发之中。

住院部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锦城的老牌医院,她小时候住院时便在这里。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几乎听不到电梯发出来的动静。

以前不是这样子的。老式的电梯空间狭窄,上升时会发出沉闷声响。电梯里也没有电梯员。那时自己大概四五岁,来这里住院时跟电梯较上了劲。每天都要到电梯里来,跟着电梯上上下下,站在按键之前,固执的问医生或者病人要去几楼,一定要替他们按下。

最后要等爸爸将自己从电梯里一把捞出来,扛着回病房打针。她会在爸爸的肩上冲电梯里的人大喊,“我等会还回来——”

电梯员在身后温声开口:“八楼到了。”

秦初慈裹挟在人流里向外走。她收回思绪,跟着路标找到护士台。粉衣护士翻看了一下,报出病房号来。

病房的门口名牌上,写了卢岚两个字。

秦初慈轻轻敲了敲门,随即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里头的气味却并不浓重。窗帘没有拉开,光线很暗。

**躺了一个人。

她停在床脚,轻轻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被子里的人动了动,伸出一只手来。蓝色的病号服在暗里更衬出那手的白皙来。

卢岚微微睁了睁眼,冷漠的嗯一声。

秦初慈垂眸,将随身带着的包放在一旁,往窗台那走了走,拉开窗帘来。光线陡然射入,自八楼俯瞰,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身后传来动静。卢岚已经从病**起身,穿上鞋去了病房自带的卫生间。再出来时,已经收拾的整齐而利落。她甚至画了个淡妆,精心描画了眉唇。

卢岚瞧着秦初慈,目光里并没有寻常母亲同孩子相见时的情感波动,只是端坐在椅子上,微微挑起下巴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初慈坐在另一侧的圈椅上。她眉眼中同卢岚有三分仿佛,坐在那里脊背挺直的身姿也像是卢岚的翻版。听见问话后回答,“刚回来,秦善去接的我,他去停车了。”

卢岚点头,又问,“听你伯父说,这次要让你去参加拱月之会?”她尾音上扬了些,露出了一点哂笑之意来。

秦初慈缓缓点了点头,“伯父已经通知我了。”

卢岚没再说什么。两人不再说话,屋内保持着窒息的沉默。秦初慈对这种状态习以为常,她低下头,开始刷手机。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手指机械的在屏幕上来回滑动。

是秦善打破了这种状态。

他推门而入,先向卢岚问声好,随即才说,“我去买了点饭,趁热吃。”秦善两只手满满当当,提了包子油条一类的食物。

卢岚只是看一眼,语气舒缓了两分,“你们吃吧,我等护工来了替我熬粥。”

秦善也不勉强,将东西递给秦初慈一份。

他饿狠了,几口将食物下肚。秦初慈咬一口松软的油条,便握着不动了。一旁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她放下油条,拿起手机出了病房。

几乎一出门,她便接起电话来冲那头说,“先等一下,等我半分钟。”等拐进楼道里,秦初慈才恢复正常通话。陆重稍稍不耐烦一下,但是很快,这点情绪在听见秦初慈声音时便消弭不见。

尽管是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秦初慈声音还是放的很低,“你这么早起床?”

陆重懒洋洋应一声,反问她,“你在家?”

她解释,“等会回家,有什么事吗?”

陆重不悦,“过河拆桥?我特意通知你一声,我周六飞锦城,你去机场等我。”

来锦城?

秦初慈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次的拱月之会,改由秦家主办?”

上一次的拱月之会是在蒋家所在的窈城。按照正常的轮换顺序,这次的地点应该是在越城,由阮家负责。

陆重勾唇,“据说是阮伯父主动提出,你伯父同意了。既然阮秦两家私下里已经协商好了,对其他几家来说,不过是改个地方的事。”

秦初慈握着手机没说话。

陆重在那边听不见她声音,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台面。秦初慈回过神来,“我知道了。”

电话很快挂断。

秦初慈慢慢推开楼梯门,向病房走去。秦善已经吃完饭了,见她进来时脸色不好,便主动提出先送妹妹回家。他有心替秦初慈解围,夸大了她的奔波程度。

卢岚未置可否。

在回去的路上,秦初慈始终没有开口。秦善劝道,“二婶她最近生病,可能情绪不太好。”——他以为堂妹是因为二婶的冷淡才不开心。

这样的冷淡,她受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秦初慈不是因为这个,她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阮家忽然放弃这次拱月之会的承办。更何况,阮嫱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的手骨还没有找到。

同时,秦初慈还觉察心理的奇妙变化。

这变化让她犹疑,但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因为陆重要来而生出了隐隐的期盼与欢欣。

秦善将车停在秦家老宅前,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我还有个活,你先回家吧。”等秦初慈将行李箱从后头拿出来, 秦善便一踩油门,消失在雪地里头。

他不想回家,大概是不想看见伯父。

秦初慈收回视线来,提起箱子往里走。地上有了一层积雪后,箱子的滚轮也变得生涩起来。

老宅地方很大,每到冬日,他们便会搬回老宅来。在院中扫雪的张姐看见她进来,急忙放下扫把过来,“初慈回来啦!”

她要拿初慈手中的行李箱,被轻巧避开,“这个不沉,我能拿动。”

秦初慈展颜,“张妈,你好像瘦了。”

张妈陪着她往里头走,不由摸一摸自己的脸,“真瘦了?我这个月一直在跳舞,难道管用了?”

说话间,她替秦初慈开门。

今年的老宅同去年的老宅还是一般模样。墙上照样挂着那几幅字画,依然是深色的木地板,壁炉里可以听见柴枝燃烧时发出的霹剥声。

卢霭正在瑜伽垫上弯腰,看她进来便从地上起来,迎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秦初慈的手,“回来啦,你伯父昨天晚上还提呢。”

眼前的这张脸同卢岚的脸有些相似,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

秦初慈不自觉恍惚。

她是秦初慈的伯母,也是阿姨。卢霭卢岚两姐妹是堂姐妹,自幼一同长大,成年后更是嫁到了一家。但性情截然相反。一个冷静自持,一个热烈奔放。

卢霭往外瞧,并不见秦善,“你哥哥呢?”秦善正是卢霭的独生子。

秦初慈说,“哥哥有事要忙,就把我放在门口了,他说晚上回来。”卢霭哼一声,佯装生气,神态丰富极了,“我还不知道他,不就是怕你伯父又骂他。”

她攥着侄女的手腕,“哎呦让我看看,我们初慈怎么又漂亮啦!我昨天才买了两个包,同款不同色,等会你看看你要哪个?”卢霭压低声音,伸出只手指来指指二楼,暗喜,“我藏在你房间里了,你伯父不知道,我刷的你哥哥的卡。”

秦初慈配合她在唇边做个拉拉链的动作,“我保证不说漏嘴。”

卢霭这才撒手,又拍一下侄女腰,“你伯父在书房,先别理他,去房里洗个热水澡,在上床睡一觉,”她爱怜,“我们都有黑眼圈了。”

眼瞧着侄女上楼,卢霭方回到瑜伽垫上。

家里的热水比学校的更大更热,她在花洒下洗着头发,心念一动,想起了汪荷来。

洗发水的香气随着氤氲热气在浴室里尽情飘散。

秦初慈叹气,随即抬腿进了浴缸。浸在热水里,四肢百骸都被暖意包围着。再醒来时,浴缸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她匆匆从浴缸里出来,穿上浴袍,推门回到卧室。

秦初慈换好家居服,将未干的长发松松挽起,便出门去书房寻找伯父。伯父正坐在那张红木书桌前练字,见她进来,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回来了?”随即放下笔来。

她在一旁小沙发上坐下,开始同伯父汇报这一学期经手的传言之事。

当自己提到陆重时,伯父深深看自己一眼,问,“你们经常接触?”她不由一顿,这才迎上伯父审视目光,“没有经常。只是因为那两个案主有害人之事,就牵扯到了陆重,因而才接触了两次。”

伯父收回视线来,端起面前的普洱喝一口。

她将汪荷的事情一笔带过,重点讲了云雩山的事情。“同学们说,他们原本走的好好地,莫名起了一团大雾,后来便被困住了。而我传言的事主的意思是:同学们自己送上门来,他便将人困住。但依照原本的路线,他们根本无法相遇。而事主称,他的死亡也是遭遇了那团雾气,以为自己在原来的位置,但是其实雾气已经把他引到了悬崖边。在坠崖的瞬间,才看清了自己脚下是什么。”

伯父静默无言。他端着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初慈也就没说话。

半晌伯父才说,“你刚刚说,你们去的地方,叫做云雩山?”

她敏感的察觉到伯父情绪的变化,只点了点头。便见伯父冲自己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秦初慈快走到门口又想起陆重的话来,停下问道,“伯父,这次的拱月之会是由咱们家里负责?”

无人应答。

伯父只是两手交握,手肘撑在桌子上,对她的声音置若罔闻。

秦初慈便不再问,她出了书房,穿过长长的走廊,顺着楼梯下到了厅里。书房里只余了秦正自己。

他人到中年,身体却极好。此时自己在桌前坐着,不知怎么的,原本挺直的背脊忽然塌了一块下去,显出了点颓然的老态来。

不知不觉之间,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他身后是落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放来了各式各样的书。秦正手在桌下摸到一个凸起,轻轻一摁,原本的书架缓缓分成两半,自动向左右裂开,书架后面竟然还有一面白墙。

白墙中央藏了一个暗格。

秦正自暗格里拿出一个锦盒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锦盒当中藏了些什么。这些年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开启暗格,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还有人藏在暗处,随时会对他们下手。

那是一张薄薄的符纸,已被秦正装入塑封。

上面的红色并不仅有朱砂,还有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留下的绝笔。这张符咒是在弟弟秦端掌心里发现的,发现时,它已经皱成一团,还沾上一点了顺着胳膊滴入掌心的鲜血。

符纸上写了两个字,“云雨”。

或许他这些年来,一直读错了弟弟留下的这两个字。 二字之间并不紧挨,“雨”字下头漫漶不清一片,是血渍掩藏起了这个字最后的几笔。

他留下的,是一个“雾”字。

秦正喉头低低作响,一大颗眼泪落在了符纸的塑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