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跟着沈鉴走街串巷来到另一处衙门,但见此地正对秦淮河,两旁绿树掩映风景如画。铁牛抬头一看,匾额上赫然写着“以民为本”四个大字,旁边的竖匾上用稍小的字体写着“户部”。门口两个石狮子憨态可掬,似乎比北京的少了几分威猛,却多了些富态。
铁牛疑惑道:“老沈,你借钱干嘛?借多少?”
沈鉴笑道:“不多,一万两。”
铁牛差点跌倒:“怎么,干一票大的然后跑路吗?”
沈鉴大笑:“当然不是。”他又压低声音道:“我准备用这笔钱引出凶手。如果真如我判断的那样,他或他们没理由会对这么一大笔钱视而不见。”
铁牛道:“此言差矣。天下人谁不爱钱,你怎知盯上银子的都是什么人?万一大鱼没钓到却引来只王八,可如何是好?”
沈鉴笑道:“这就是我到户部借钱的原因。户部所铸银锭均是官银,无法在市面上流通,被发现盗用即是死罪。寻常蟊贼见了非但不敢伸手,还要绕着我们走。
所以,会对这笔银子产生兴趣的人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也许凶手就在其中。
退一万步讲,即使钓不到凶手,咱们借着这一万两银子的名头也能出入很多地方,打探些寻常得不到的消息。何乐而不为呢?”
铁牛点头道:“好,我明白了。不过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你一脸穷酸象,看上去根本不像有钱人。我敢保证你拉着这么多银子招摇过市,人家只会以为钱是抢来的。”
沈鉴眨眨眼:“谁说是我去扮有钱人?”
铁牛不解道:“除了你还有谁……这钱总得有人拿吧?”
沈鉴又眨了眨眼。
铁牛低头看了看,不禁提高嗓门儿道:“我说老沈,不带这么坑人的……”
他现在才明白过来,要扮作富商的冤大头不是沈鉴,而是自己,他在笑话沈鉴时却不知不觉给自己挖了个坑。
这时沈鉴却开始不遗余力的吹捧起来:“铁牛兄,你看你,长相虽然憨厚,却有股子富贵气。往那儿一站就好像哪个地主家里的傻……不,大儿子!由你扮作富商再合适不过了。”
铁牛知道这话大有问题,却一时没办法反驳,谁让他说沈鉴穷酸来的?自己若是和沈鉴一样,岂不也成了穷酸之人?
况且沈鉴说自己憨厚有富贵相虽是调笑,却听上去很受用,于是只好叹气道:“好吧,你总有理。”他又顿了顿:“可户部也未必会把这么大笔银子借给咱们,对吗?”
沈鉴笑道:“放心,他们肯定借。”
两人进入府衙,找到户部尚书阐明了来意。尚书大人七十多岁,捞了不少油水,一心想着平安致仕。听沈鉴说连环杀手喜欢找当官儿的下手时,几乎把魂儿都吓丢了,赶紧批了条。
况且沈鉴有朝廷令牌在手,出什么岔子尽管推给他就是。
于是沈鉴和铁牛很快领到了一万两雪花纹银,它们安安静静的躺在马车后面,压得四轮吱吱作响。
铁牛眼里直放光:“不得了,俺铁牛只要赚到这银子的一成,这辈子便吃喝不愁了!”
沈鉴道:“可惜咱们是过路财神。破案后白银要如数奉还,若是丢了还要赔……”
铁牛吐了吐舌头:“那可得多加小心,少一锭我也受不了。”
沈鉴道:“我已命差役乔装改扮专司回首官银,你不必担心。咱们这就去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生活吧。”
铁牛问道:“唔……先去哪儿?”
沈鉴道:“黑道爱去的地方,自然是赌场无疑。你会赌吗?”铁牛道:“掷骰子、打麻将、搓牌九都会一点,但是不精。”
沈鉴道:“不精最好,太精反而容易穿帮。咱们先去找个赌场。”
其实明朝自开国以来一直严禁博彩。太祖时期,敢聚众赌博者要接受砍手砍脚的酷刑。然而用刑太甚便难以持久,建文时期这条法令便开始松动。而等到永乐一朝,已经没人拿它当回事,大家该玩就玩,甚至到了毫不避讳的程度。譬如皇孙朱瞻基,常以促织相搏为戏,彩头往往有十几匹绫罗绸缎。
天高皇帝远的南京更是如此,秦淮河两岸挂牌的赌坊便有十余家。
沈鉴把装满银子的大车套在白马身上,白马翻蹄亮掌,似乎十分不满。沈鉴无奈的抚摸着白马的鬃毛,低声道:“小白呀,你就忍这一回吧……”
铁牛换了件湖蓝色绸袍外搭绛紫色镶金坎肩,把宽大的肚子用玉带一勒,还真有几分土财主的模样。
沈鉴刚要开口,铁牛却把眼一瞪:“住口,不许笑!”然后悻悻钻进车里。
这辆车子是户部为运送重要物资打造的,偶尔也作接送太太们使用,整体上沉稳大气,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凡。
沈鉴扮作下人,把鞭子凌空抽了个响儿,白马便踏着青石路向前走去。
两人来到第一家赌场,伙计是个眼尖的,立马弯着腰笑道:“二位客人里面请!”
铁牛哼了一声,撇撇嘴并不答话。沈鉴说道:“我们爷想玩点大的,你们店里陪得起吗?”
伙计道:“我们‘宝瑞祥’乃是老号,向来现钞结算,最是公道。您若不信可以打听打听,我们家可从没赖过客人一个子儿!”
沈鉴摸出一锭官银,抛给伙计,问道:“那这个呢?能赌吗?”
伙计用手一接,立刻吓得面色发白,头摇得跟拨浪鼓相似:“不……不……”
沈鉴嫌弃的啧了一声道:“银子都不敢收你开什么店。我再问一遍……”他提高了声音:“我这官银到底能不能赌?”
伙计心想你自己也知道是官银,我长了几个脑袋敢收这钱?只得跪下道:“客官,小店供不起您这大财神,还请您移步别处吧!”
沈鉴一瞪眼,假装要发作,铁牛忽然说道:“算了,我看在他家也玩不尽兴,咱换一家试试。”沈鉴恶狠狠的朝伙计晃了晃拳头,然后扬长而去。
闲话少叙,两人一连走了七八家赌场,没有一家敢收他们的银子。到最后他们出门时,背后已经有几个人交头接耳。
铁牛拨开车帘问道:“老沈,怎么样了?”
沈鉴道:“火候差不多了,再等等。”说罢驱车到河边,歪过头去假作赏景。片刻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劳驾,能给贵主人带个话儿吗?”
沈鉴回头看了看,这人四十来岁,像个客商模样。铁牛分明就坐在车里,他还是先和沈鉴搭话,显然是很懂得有钱人的规矩。
沈鉴道:“阁下有何事?”
来者道:“想请贵主人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能花银子的地方。”
“有趣。”沈鉴冷笑道“我们主仆二人已转了一晚上,偌大的应天府中没有任何一家赌场敢收这银子。我凭什么信你?”他边说话边偷眼瞥去,只见方圆五丈之内居然空无一人,行人们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在外面。
商人道:“那是您没找对去处。私收官银是死罪,没人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沈鉴道:“你就不怕死?”
商人道:“当然怕,但这点小事不至于要了在下的命。在下有办法让贵主人把银子合理合法的花出去,而且绝不会有任何麻烦。”
沈鉴隔着帘子对铁牛问道:“少爷,您看如何?”
只听铁牛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这种回答方式也是沈鉴教给他的,总之是让人越觉得神秘越好。但铁牛这样时做总让人感觉憨头憨脑的。
沈鉴道:“我家少爷的意思可以先去看看,你前边带路吧。”
商人却从袖中拿出两条黑布:“抱歉,二位若真想去,还请按我们的规矩来。”
沈鉴打了个哈哈:“你可知道我家少爷的身份?天底下敢给他蒙眼罩的人只怕没有几个。”
商人道:“无论二位身份如何尊贵,我们都一视同仁。当然,我们也不会因为身份更高的客人而冷落您。正所谓‘赌场无父子’,我们赌场里非但没有父子,甚至连歧视、不公这些现象也没有,只要上了桌大家就是平等的,只要您还有一个大子儿都可以堂堂正正的赌下去。”
要不是碍于身份,沈鉴几乎要为这番话鼓掌了。但他终于忍住冲动,靠近帘子问道:“少爷,您意下如何?”
铁牛再次“嗯”了一声,仿佛除了“嗯”就不会发出别的声音。沈鉴道:“少爷说看看也无妨。不过若是玩不尽兴,可要砸你们的招牌。”
商人道:“自然。”说罢朝远处挥了挥手。人群中走来八个下人,轻手轻脚的为两人系好黑布,然后扶着他们走上另一驾马车。
沈鉴一踩上车厢便觉得脚下绵密厚实,定是名贵的毛皮。
那商人道:“银子也会分文不少的送往赌场,请二位放心。”
沈鉴冷笑:“量你们也不敢动。”说罢挨着铁牛坐下。
只听马鞭一响,车厢外的种种杂音突然立刻断绝,就连河畔潮湿的气息也无处寻觅。沈鉴一惊,随即醒悟道:这赌场的位置要严格保密,为了不让别人捕捉到沿途信息,车窗不知被上蒙了什么隔音的奇物。
视觉和听觉全部丧失,沈鉴不禁觉得一阵惶恐,连心跳都加快起来。
然而车厢内忽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幽香,仿佛盛夏山谷中吹来的凉风,使人心神宁静。
沈鉴只觉得似睡非睡,连走了多长时间都不记得。蓦然间只听一个甜美的声音说道:“二位贵客请下车。”
沈鉴觉得精神一振,眼前的黑布便被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