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的游乐园。

因为不是周末,再加上开园不久的原因,游乐园里的人并不是很多。顾弥声拿着两张套票,牵着程元宝小心地避开身边来往的人流。

她和程淮都是宅得住的人,只不过让程元宝也跟着他们困在家里,未免有点太残忍。于是,在第三天的上午,吃完早餐,程元宝换好衣服后,顾弥声准备带他出门去游乐园。

至于包里面的程淮,自从他变小之后就基本上告别了所有会引起麻烦的外出活动。本来今天的游乐园之行,顾弥声也没想把他算在内。谁知道,临出门的时候,在一边不知道捣鼓什么的程淮才说,他也要去。

顾弥声在程淮变小伊始,就考虑过他外出怎么办的这种状况。凭他国际影帝的演技,随时随地扮演一个仿真玩偶,应该不在话下。于是,对于程淮的要求,顾弥声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

“阿声姐姐。”程元宝坐在摩天轮的车厢内,拽了拽坐在他身边的顾弥声的衣角。对面早就出来放风的程淮,也顺势望过来,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警惕的神色。

元宝没有顾及程淮,他扬起小脸,手心往里,对她做了一个“过来”的姿势。机灵可爱的样子让顾弥声莞尔一笑,上道地低下头。

“你能看看程淮哥哥的眼睛吗?”

看程淮的眼睛?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顾弥声摸不着头脑,用眼神跟元宝确定了一下,然后迟疑地看向程淮,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程淮表面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算了,就当是陪小孩子玩,顾弥声放下心中疑问,听从元宝的指示:“当然可以啊。”

她探出身子,和程淮的距离又拉近了一点。四目相对,借着透过窗子打进来的日光,程淮的双眸流光溢彩,好看得让顾弥声微微有点失神。

对面的程淮似乎早就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多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光彩。以前,他小姑姑就说过,程家人说甜言蜜语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作为半个程家人的元宝,也不例外。但元宝身上的另一半血统,让他对任何人都能无差别地使用这个能力。

除了元宝,他没见过第二个套路这么深的小孩。每分每秒都能自然不违和地说些让人受用的情话,是元宝得天独厚的技能。

顾弥声盯着程淮的眼睛看了三四秒,摩天轮的这节车厢越升越高,四周清风徐来,耳畔忽然安静得只能听到小包子的声音。他骄傲地用手指着程淮的眼睛,对她说:“看!Only you is in his eyes!”

是的,程淮的眼睛里,只有她。

猝不及防,顾弥声的少女心一下子膨胀了,耳朵里灌溉进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心跳声。

她那一路从额头开始蔓延到衣领下的绯红,在程淮眼里,是最美的风景。

其实,这样子的游戏,他们也玩过。

从两人上学开始,顾弥声就一直去程淮家写作业。两个人坐在书房里,面对面地坐着,占领书桌的两侧。顾弥声写作业不太认真,写一会儿玩一会儿是常态,每次做完一科作业,就要撑着手臂看程淮半天,或者是一个人玩得无聊,会故意发出点声响,希望程淮也能抬头看看她。

程淮知道顾弥声这个毛病,却从来都不惯着她。有时候听到动静,他笔尖一顿,转而又自顾自地写作业,等她自己觉得无趣了,自然会重新写作业。有时候他看着作业本,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伸出一只手,凭着灯光下的影子,准确无误地压在顾弥声来回转动的脑袋上,手心稍稍用力,让她安分下来。

刚升高一的某一天,顾弥声完成一科作业,放回书包里面,再拿出新的一科作业后,又想恶作剧一番。她在一旁安静地转笔,偶尔看几眼程淮。因为空调吹出来的冷气,她打了一个喷嚏。程淮瞥了她一眼,拿过旁边的遥控器,把空调的制冷温度调高了几度。

顾弥声见他还要继续写作业,立马伸出手,在对面人的手臂上推了推,希望他能够放下笔,陪她玩一会儿。

“程淮,程淮,最近我们学校有个游戏,你要不要和我玩一下?”

感觉到手臂上的温度有点冻人,程淮分出一只手,盖在顾弥声的手上,并没有接她的话梗,只问她:“还冷吗?要不要我去给你拿衣服?”

顾弥声看着和他手掌相叠的部位摇头,没多久就感觉到自己的手也变得温热起来。她瞄了一眼还在解题的程淮,自觉地把另一只手放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把程淮逗笑了。他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笑意像日月清辉,闪亮得让人沉迷。

“你休息一下,陪我玩游戏吧。”顾弥声趁机要求。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游戏,只是两个人四目相对,先笑的或者先移开眼神的那一方算输。中午,她同桌告诉她这个游戏的时候,顾弥声就鄙视过了。听上去像是别有目的的人,借机去做什么事的借口。

可是现在,别有用心的顾弥声却故作坦诚地拉着程淮跟她一起玩这个游戏。

听到顾弥声底气不足的声音,再加上她左右乱飞的眼神,程淮就已经明白她的小心思了。等到顾弥声三言两语介绍完游戏之后,他心里更是一清二楚。

两个人下巴抵在桌子上,一旁的台灯洒下橘黄的灯光,窗外是哗啦啦的雨声,衬得屋内的世界更加恬静。他和顾弥声四目相对,明亮璀璨的双眸里满满都是彼此的身影。当下,程淮的心里柔软一片。

程淮的笑点低,顾弥声为了引他发笑,故意盯着他的鼻尖,让自己两个眼珠的距离慢慢拉近,变成斗鸡眼的样子。可是程淮脸上的神情像被定格住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她怀疑程淮已经失了焦距,没有在看她。然而重新把视线放回到他的眼睛里时,她才发觉,他的双眸好像在说话,里面的情绪太汹涌,一下子让她惊慌失措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输了。”程淮眨了下眼,嘴角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那你想怎么样?”

“闭眼,弹脑门。”

顾弥声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才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她皱着眉头,似乎对即将到来的痛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程淮用手轻轻覆盖在她的眼睛上,睫毛划过掌心的酥麻感让他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他稍稍朝顾弥声的方向靠近,两个人的呼吸好像都要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才停下来。随后,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交叠放在她的额头上。他能感觉到这个动作带给顾弥声的紧张,她睫毛不停地乱颤,屏气凝神。

程淮的脸上扬起一丝微笑,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温柔。他继续靠近,薄唇在捂着顾弥声眼睛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是花间朝露,晶莹剔透,在还没察觉的时候,就蒸发在晨曦中,不留一丝痕迹。与此同时,他指尖摩擦,食指的指甲在她的额头上划了一下,让她浑身一震。

“还好还好,你没有对我下狠手。”顾弥声迫不及待地拿下程淮的手,总算是能够安心呼出一口气。她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被他温柔的弹脑门动作给震慑住,一时之间慌乱得只能靠写作业来冷静下来。

程元宝的那句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以至于顾弥声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完全没有留意到,本来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包子,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程淮的座位旁。他还伸出小肉掌,期待程淮的下一步动作。等更小的一只手,覆盖在元宝的手掌上时,元宝才从这个来自自己偶像哥哥的high five里面感受到了对方的鼓励和庆祝。

从摩天轮上往外看,远处的山峰藏在云雾中,依稀可见若隐若现的轮廓,横跨江湖两岸的双层桥梁上面车辆川流不息;再近一点,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在广场中心跳舞,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观众。旁边的冰激凌小车前,一个小女孩手里的甜筒掉在了地上。不用看下去也知道,等下她就会心疼得哭出来。

顾弥声强迫自己看了那么多,可是一直想要转移的注意力还是死死地坚持着它的底线,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刚才程淮的眼神。

顾弥声为什么讨厌程淮?

这个问题,她能一口气说出很多答案来。

程淮一声不吭地扔下她直接参加高考离开了;程淮每天埋首在堆积成山的试卷中,对她没有以前那么好;程淮在放学的时候不再等她一起回家;程淮让她挨了父母的骂……程淮和隔壁班的南孟妙在一起了。

那么多的理由加起来都抵不过,他不喜欢我,喜欢别人了。

小时候的世界太单纯,觉得所有的事情,不是黑就是白。所以,感情也来得直白且浓烈。程淮喜欢别人了,那固守自己骄傲的顾弥声必须迫使自己不能再去喜欢他。既然不能喜欢,那就只能讨厌。

久而久之,她也就相信自己是讨厌程淮的了。

“阿声姐姐为什么都不说话?”稚嫩的童声打破这一方安静到让人窒息的气氛。

顾弥声从以前的回忆中抽身,力求神色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因为我在看风景啊,难得站在这么高的位置看外面。”

她余光中瞄到程淮状似了然的目光,像是刚才自己在脑子里重新播放的回忆,都被他知道了,心里有点不舒服,忍不住偷偷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她一向认为自己可以藏好所有情绪,但却不知道,程淮熟悉她的程度更甚从前。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让他猜到顾弥声此时的想法。

好像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摩天轮已经停止了,工作人员把车厢的门打开,顾弥声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她神色恍惚地把元宝从车厢里带下来,完全没有想到要把程淮装回包里。也多亏了元宝,时刻不忘把自己哥哥抱回来。无奈,程淮只能趴在元宝的怀里,一动不动装作玩偶。

游乐园里除了玩心跳刺激的过山车、海盗船、鬼屋之类的项目,适合四岁小孩子玩的项目其实并不太多。顾弥声原地转圈,四处打量了一下,打算带着元宝去排旋转木马的队伍。

时间已过上午十点,游客多了一些。旋转木马的长队都蜿蜒到了树荫下,他们正好可以站在阴凉处。

多半是因为元宝出色的混血儿外表,队伍里回过头打量他们的目光一直没有间断,被人看习惯的元宝大大方方地冲着前面的队伍露出他的小米牙。而程淮,像是睡着一样,待在元宝的怀里,仿佛是一个没有声息的人偶娃娃。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顾弥声接起电话。入耳的音色沙哑得让她的心都揪到一起,像是嗓子被粗糙的磨砂纸打磨过,但她无暇关心这些,因为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揪了起来。

顾妈妈的声音虚弱低沉,在电话里面听起来特别催泪,她说:“阿声啊,你先听着别着急。你爸爸被电动车撞断了腿,现在在医院里。要是没什么课的话,你就请假回来看看他。”

“怎么会撞到的呢?我爸现在怎么样?严重吗?我马上回来。”顾弥声喉咙发紧,情绪波动起伏大,一下子压制不住声音里面的颤抖。

原本睡着的程淮蓦地从元宝怀里抬起头,眼神中的紧张显露无余。咬合肌受力鼓起,喉结微动,他攥紧了拳头,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顾弥声了解完大概的状况,确定了爸爸现在的状态之后,心里没有一开始接电话的时候那么慌张了,她抱起元宝飞快地从队伍中脱离,坐上游乐园里的电动三轮车,朝停车场的方向驶去。

程元宝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固,老老实实地坐在顾弥声的怀里。程淮被夹在他和顾弥声的空隙之间,抬起头,用口型问她:“怎么回事?”

“我爸爸被撞断了腿,不是特别严重,但毕竟年纪大了,身体有点吃不消,现在躺在医院里。”她眼眶微红。

顾弥声刚才已经像是洗脑般地安慰过自己无数遍“我爸爸没事”。在问清楚情况之后,其实她心里已经没有那么慌张,更多的是心疼现如今还躺在医院病**的爸爸。

可程淮轻飘飘的一声询问,却让她所有的心理建设全部崩塌。

手背上覆盖了一点点的热量,透过皮肤传到身体里,随着血液流动,又蔓延到心口。于是,她的心更加坚定、沉稳、有力地跳动起来。

从Z市回家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程淮担心顾弥声情绪激动,提出让谢行一来送他们回去,却被顾弥声驳回,她怕谢行一一不小心发现程淮的秘密。

顾弥声在开车回程淮家的路上,就打电话给辅导员请好了假,挂掉电话之后又叫了两份外卖。在家里收拾完几个人的日常衣物,将其全都放进后备厢之后,外卖恰巧送到。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没有占用一分钟多余的时间。

程元宝不明所以,听到要去阿声姐姐的家里,兴奋得在车后座的儿童座椅上拉着怀里的程淮一起闹腾,让程淮不胜其烦。

“元宝,你知道为什么阿声一踩刹车,你就会往前扑倒吗?”

“因为……没系安全带。”这是根本没学过物理知识的幼儿园小朋友,想到的最靠谱的答案。似乎是被自己的机智给迷倒,元宝躺在安全座椅里面,眯着眼睛“咯咯”笑不停。他胸腔的震动,连程淮都能感受到。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程淮用最枯燥乏味的语言跟元宝解释了什么叫作惯性,结果成功催眠了一位中法混血小朋友。

作孽啊。一直注意后面动静的顾弥声,又一次见识到了程淮的奸猾狡诈。从后视镜里面看到元宝睡得像个小天使,她不由得开口:“如果以后元宝的物理成绩一团糟,你就是罪魁祸首。”

“说不定他得感谢我,让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做出了选择。”

车里重归安静,顾弥声直视前方,偶尔扫一眼速度表。程淮从元宝的怀里爬出来,平躺在一边的皮质座椅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车窗外倒退的白云青山映在双眸里,于是他的眼睛成了最美的风景。不过,程淮却无心在意这些。

程淮有满腔的回忆想跟顾弥声说,然而却一直迟迟不敢开口。别人不知道,他们眼中风光无限的程淮,其实怕很多事情。

他担心,自己一走漏口风,顾弥声就龟缩在壳子里不出来;更怕他在意这么久的陈年旧事,顾弥声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可他还怕,如果不说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让她知道。

也许是今天的气氛太好,又或者是现在场面太过安静,反正就当是找点话头,让开车的顾弥声不至于无聊。

“顾弥声。”

驾驶座上的顾弥声,因为这个连名带姓的叫法,内心惴惴不安。她仔细地在心里回忆了一遍,好像也没做什么事让程淮生气。凭什么,他又叫得这么生疏?

“哎,你说,我要是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你会不会被吓到。”不过不等顾弥声回答,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程淮侧了侧身,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后视镜里的顾弥声,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她眉毛挑高,双眼瞪大,脸上的皮肤被拉扯到极致,意外地有点喜感,让他一下子笑出了声。

“程淮,你是不是又在开我玩笑?”

“没有。”

“那你为什么道歉?”

良久,程淮才重新开了口:“高中那年的事情,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一天拖一天居然被我拖到了最后。”

当年的意外来得让人措手不及。高二,对他来说命途多舛。那时候的程淮,早已蜕去以前的肆意妄为、意气风发。

明明大家都坐在一个教室,他已经不像其他人那样,担心学得不认真,考试考砸了怎么办。每天他脑子里只有“怎么才能快点长大,早点赚钱还债”的想法,这些想法时时刻刻压在心上,让人喘不过气。而唯一能让他从压抑的环境里挣脱出来休息片刻的是,对面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和他相隔一个小广场距离的顾弥声。

能不读高三直接考大学,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少交了一年的学费,而且还能多出一年的挣钱时间。

只是,在做完这个决定之后,对着顾弥声担心他却故作轻松的笑脸,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程淮在那时候状态很糟糕,全凭着要照顾妈妈的责任支撑着。有时候想想,活得这么累,也没条件去妄想其他事情。于是,他收敛了全部的当初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的情感。

他抱着一丝“顾弥声从小就是程淮的”的侥幸,不动声色地隐忍到今。

“哦。”

如果脑子里有虚拟键盘的话,这个字是顾弥声删删减减,修改过无数个答案,最后才想出来的回应。

有个很矫情但又万能的说法,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她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耿耿于怀的事情即使没有被淡忘,可能影响力也不如当初那么深刻了。然而,这个话题被程淮重新提起,从过往的记忆中拎出来,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有点计较的。

“你哦完就没反应了?”程淮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顾弥声的后续反应。他坐直身子,看着顾弥声的侧影。

刚才的气氛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相处模式。

“你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似乎只有用这样子的语气,顾弥声才能毫不掩饰地把所有的话全都说出来,“我难道不知道你是拖到最后才跟我说的?你是跟记者们打太极打多了,把这套路都拿来用到我身上了吧。”

“你要是当记者来采访,我一定正面回答不拐弯。”

顾弥声借着后视镜,又扔给程淮一个白眼:“等我有兴趣当了记者再说。”

仔细观察前面路况的顾弥声没有看到,后视镜里的她,此时表情柔和,笑意已经渗透到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