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冷清的街道,到鲜有人声的白水亭酒馆,从顶着寒风欣赏萧索湖面的码头,到天色昏暗只剩空**铺面的市集。
“这是一场失败的约会,不是吗?”
就同眼前的景象一样,杰罗的心情也像是笼罩在一层暮霭之下。
迪妮莎口中的“约会”,实际上只是把杰罗和爱丽莎曾经历的地点重游了一遍。或许是大小姐临时的恶趣味,又或许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杰罗所感受到的,只有这区别明显的时过境迁。
这个热闹的小镇不再热闹,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也成了被冷却的回忆。
“我还觉得挺不错的。”
迪妮莎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仰着脸走在前方。
夜市上不只是没几个行人,连还在营业的店铺都很少。以往狭窄的道路没有了摊贩们的拥堵显得宽敞了许多,迪妮莎背着手,踮着轻盈的脚步在空白铺面间穿行的模样,仿佛是在野游踏青般惬意。
大小姐今天的样子有些奇怪,杰罗一路上都在思考原因。平时话不会少的迪妮莎,今天显得异常安分。脸上虽然还是充裕从容,却只在杰罗开口后,才进行简单的回答。
——迪妮莎是想告诉自己什么。
对于这场所谓的“约会”,杰罗是这样认为的。
和他不同,这些“深谋远虑”的人,总喜欢绕着弯子做事,似乎不这样就显得自己变笨了,变成了无趣的普通人。所以,这场“约会”也只是迪妮莎想要展现过人头脑的一个手段。至于自己能否悟出背后的真意,对于迪妮莎来说,根本就无关重要。
如果他能猜到,大小姐可能会开心一下,如果他猜不到,对方也能得到寂寞的优越感。
所以一开始迪妮莎就把自己处于了不败的地位,不管杰罗怎么努力,最多也只能得到她一个卑微的赞赏而已。
实际上,杰罗根本想不到大小姐想要向自己传达什么,所以就连赞赏也是奢望。
自己的失败是从答应了迪妮莎的提议开始,或者是从和大小姐的结盟开始,又或者从接触到这名少女就已经注定——杰罗望着在夜市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如被光芒眷顾般,闪耀着张扬金色的骄傲少女——无论自己再怎么感到疲惫和无力,也无法对她产生真正的厌恶感情,这才是自己失败的原因吧。
总而言之......杰罗叹了口气——这是一场失败的约会,不是吗?
“杰罗先生?”
一个年轻的声音跨过安静的街道,叫住了杰罗。这个声音杰罗还留有不浅的印象,稍加思索后,杰罗取下面具,转过了身。
“真的是杰罗先生,只看到背影我还担心自己认错。”
青年快步跑到杰罗的面前,掬着满脸的笑容,整了整头上有点歪斜的布包。
“枯叶剧团的团长,”看着这个图恩青年,杰罗在脑中回忆对方的名字,“本尼.......”
“本尼迪克塔!杰罗先生还记得我啊?”青年兴奋的笑道。
其实是不记得了,杰罗干笑两声。
“团长先生又回到南镇了吗?”
对方点点头:“但这个情况,估计没有生意了。”
不知道说什么,杰罗只能配合的耸耸肩。
“对了,爱丽莎小姐呢?”图恩青年挑了挑眉角,“你们现在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还好吧......”除了距离越来越远,自己的困惑越来越多以外,都还好吧。
看到杰罗敷衍的态度,枯叶团长似乎也明白自己问错问题了。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缓步站到杰罗身旁的金发少女。
一时间的愣神后,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位是......爱丽莎小姐的姐姐吗?”
迪妮莎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我就是爱丽莎哦,本尼迪克塔团长。”
“诶?怎么会?爱丽莎小姐应该是......”年轻的图恩人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看上去已经完全混乱了。
杰罗想要解释,迪妮莎拉着他的衣角,附在他的耳边说道:“至少今天,让我当一次爱丽莎。”
温热的气息还在耳廓徘徊,轻柔的话语却已落到了意识深处。
之前的疑问似乎在一瞬如烟云消散,事情的真相也变得无关紧要。
像是被大小姐的坏心眼传染,看着混乱的剧团团长,杰罗轻笑出声。
“看吧,我们发展的还好吧?”
*
两人笃定的态度令枯叶团长不得不接受——“女孩子到了特定年纪会发生多达18种变化”这一说法。
之后,作为上一次答谢的补充,再加上迪妮莎的心血**,杰罗和迪妮莎跟随本尼迪克塔团长到了枯叶剧团的营地。
被大篷车包围的空地上,人们围着篝火而坐。孩童的嬉笑和大人们的交谈,将这片空地和南镇的死寂隔开,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
有了上一次演出的成功,枯叶剧团本来是看准退寒节,想在南镇大赚一笔,结果却看到了这样的南镇。没有会来看戏剧的观众,枯叶剧团也没有架起那个简陋剧场。只是大篷车车队首尾相接的模样,和其他异族车队的营地没有区别。
但加入到这些异族的营地之中,杰罗还是第一次。
整个营地,差不多有近四十人,而作为剧团的演员实际只有10人不到,其他的不仅有剧团的家属,还有不少是跟随剧团一起行动的图恩族商人。
尽管这些商人做的事情和剧团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为了方便,仍是属于枯叶剧团的人员。
这似乎是图恩族的一个习俗:四处漂泊的图恩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将剧团当成家。无论是手艺人还是工匠或者商人,都会随着剧团一起移动。枯叶剧团成员最多的时候,甚至有过近百人。
“因为父亲是一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他的朋友。”
年轻的剧团团长用木棍拨弄了篝火中的火炭,通红的火光将他的脸印得像抹了蜡。
“父亲过世后,剧团也走了不少人,”本尼迪克塔努了努嘴,“到我这里就成现在这样了。”
还是不少了,杰罗想到,是自己佣兵团的几倍了。
剧团团长拿来招待两人的,是一些抹了特质佐料的烤肉。虽然不比白水亭的精致,却有一种独特的风味。就像是沾上了青草的香气,吃下去后连呼吸都是格外清新。
迪妮莎一边吃着烤肉,一边被孩子们缠着聊天。
就同杰罗不明白图恩族的习俗一样,图恩的小孩们也对他们的习俗充满好奇。
从起床到睡觉,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能成为孩子们的问题。而令杰罗相当意外的,迪妮莎就像学校的老师一般,耐心又细心的做出了回答。
——还以为她会发挥编故事的天赋,随口糊弄过去。
杰罗似乎发现了大小姐新的一面。
口腹饱足后,剧团团长的母亲走出篷车向两人道了谢。一方面是为之前的演出,另一方面似乎是为迪妮莎对孩子们的知识科普。
但是看到青年团长那个白发苍苍的母亲,杰罗感到了违和。发现这点后,本尼迪克塔为他做了解释——枯叶团长是第三个孩子,两个哥哥都死于强盗袭击,只有当时还小的自己活了下来。
盗贼之灾就算是再和平的时代也会碰上,杰罗在向对方表示惋惜后,思维飘向了正在远行的少女——不知爱丽莎路上是否平安。
另一边,迪妮莎在看到青年团长的母亲时,眼中似乎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但少女没有说话,杰罗也没能多问。
在营地逐渐沾染上夜的寂静时,杰罗思忖着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
“我还不想回去。”
金发少女抢在他之前说道。
杰罗皱起了眉。
“我不想让今天结束。”迪妮莎像是在发表什么宣言的说道。
这是如何任性的话,想要连自然的规则都为自己改变吗?杰罗刚想打破少女的妄想,枯叶团长便作为和事佬的插了进来。
“没关系,这里有很多空余的房间......准确的说是车厢。没什么杂物,简单整理一下就能住,而且......被褥还有很多。”
于是,两人被安排到了一个单独车厢内。迪妮莎看起来似乎很高兴,杰罗却一直愁眉苦脸。大概是看到杰罗这个样子,枯叶团长在离开前对他做出了熟悉的手势。
其余指头蜷曲,只竖起两只手的大拇指。这是在给自己打气吗?杰罗将眉毛皱得更紧了。
——之前说“发展的还好”的到底是哪个傻瓜啊?
*
熄了提灯,车厢内只剩窗外照入的几缕月光。
堆在一角的杂物有股谷粒的气味,搭在身上的被褥有被阳光熏烤的气息,身旁依偎着的少女,有青涩橘子的香气。
安静的车厢内,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杰罗僵直身子靠在车厢壁,迪妮莎如使坏一般向他怀中钻。
无奈杰罗的身上实在没啥肉,少女的动作总是硌得他肋骨疼,实在忍受不了,杰罗压低声音说道:
“从刚才开始,你在干嘛啊?”
迪妮莎从杰罗胸膛的位置抬起头,红色的眸子在暗淡的光线中显得无比神秘。
“如果是爱丽莎的话,大概是靠在这个位置吧?”
这家伙是在测量什么吗?杰罗叹了口气。
“爱丽莎的身高,应该还要再往下一点。”
“这样啊,”迪妮莎埋下头,狠狠的撞在杰罗的胸口,“那就是这个位置了。”
杰罗忍痛的闷哼出声:“所以说,你到底想干嘛啊?”
少女没有抬头,如莉莉一贯的样子,趴在杰罗的身上,呢哝的发出声音。
“感觉怎么样?”
杰罗一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只能沉默。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的金发少女继续发出声音,如猫咪在感到舒服时的喉咙颤动,少女的声音也隔着杰罗的胸腔,将轻微的颤动传到全身。
“有没有抱着爱丽莎的感觉?”
声音随着身体的颤动消逝,淹没在黑色的夜里,就同恍惚间的一个惊梦。
同样是没有回答,也同样没有人期待过回答,迪妮莎继续问道:
“杰罗团长,想要和我的妹妹结婚吗?”
想吗?
说没想过是不可能的吧?但杰罗自己也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从自己带上面具,准备成为舞台上的小丑时,这个可能便被自己抹消。
“我的父亲,”迪妮莎用鼻子哼笑出来,“金狮公爵在以前就和我们说过,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职责,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这个职责。我从来不认同这个说法,但我那个妹妹不一样。同样的,”她停了停,语气轻柔的说道,“你也不一样。”
“你和爱丽莎是同一类人,都会为了一个理想化的目的舍弃自己,”迪妮莎声音越来越轻,就像这只是自言自语,“但我是个自私鬼,只会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会伤害到其他人,就算违背了本该背负的职责......”
“果然,我们差得太远了。”大小姐自顾自的轻笑起来,短暂的笑声让车厢仿佛明亮几分。借着这份光亮,杰罗看到大小姐偏过了头,从下往上的望着自己。“就算我想成为爱丽莎也成不了吧?”
这是毫无疑问的,爱丽莎和迪妮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少女。除了在刚接触时,迪妮莎会让杰罗有不自主的联想,在那之后,提起迪妮莎,杰罗脑中只会想起那个自信满满,却也不怀好意的骄傲少女。
只是闭上眼,属于迪妮莎的记忆便清晰的浮上脑海,那样的迪妮莎,似乎是五光十色——是在码头飘舞出匕首的白色寒芒,是赌桌边面红耳赤解着衣扣的茜色霞光,是海滩边敞开双臂向海潮倾倒的金色夕阳,是旅馆中只围了浴巾的温暖鹅黄......这些记忆,和属于爱丽莎的记忆毫不相同,却也同等重要。
正因如此,杰罗不打算回答迪妮莎的提问,他终于意识到,对方在这时真正想向自己倾诉的是什么——也在此同时,杰罗察觉到了,迪妮莎独自隐藏起来的孤单。
为什么要绕远路,为什么不直接将想要说的话说出口——这不是聪明人展现聪明的方式,这只是那些脆弱的人想要被信任,想要不被质疑所伤害的自我保护。
这样看来,姐姐赶妹妹还差得远——比起坚强勇敢的爱丽莎,迪妮莎实在脆弱得多。
但无关这些,杰罗已经做出了选择。
“迪妮莎小姐,至少今晚,我愿意成为你的守护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