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凯里并不知道怎么正确应对。
既然有安琪儿的帮忙,就干脆分头跟上去,至少先弄清对方的身份。
抱着这样的想法,凯里远远的跟着从小巷出来的男子,安琪儿则跟在了留着辫子的少女身后。
并不是觉得自己能做什么,只是突然有种无法推卸的责任感。
这样激烈的争吵和从争吵中听到的内容,都告诉凯里事情并不简单。而这样的对话不是被别人听到,偏偏是被自己。就像一开始就将退路斩断,让自己无法避开。
穿着黑色大衣,带着圆顶帽,这样的装扮在这日渐炎热的季节看着都觉得沉闷,而男子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的眼,却是冰冷得像刀子一般。
男子又在转角处停了下来,四处张望。凯里下意识的躲了起来。男子身上始终有种危险的感觉,凯里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偷偷看到男子选定了方向打算继续移动后,凯里离开躲藏处,再次跟上。
心里已经被紧张压得喘不过气,一直捏着的手里满是汗水。凯里一边思考着如果对方进到酒馆或者餐馆自己该怎么办,一边在心中盘问似的复念着,就算跟上去又能做什么,谁也没让自己这样做,说不定团长他们早已知道,只是自己又在做多余的事情。
但更多的,是在祈祷对方没有发现自己,而自己也只需要跟踪到对方的住处就好。
终于,凯里在身体就快在焦虑和慌张中脱力的时候,男子抵达了目的地。进到了一处普通的公寓中。
凯里躲在小巷中看着男子的黑大衣消失在公寓的入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但是,要怎样让团长或者嘉尔前辈知道呢?
他在脑中幻想着再会的情景,然后用力甩了甩头。一定不会那么顺利的,他们早就对自己失望了。
就算没有......自己也没有再成为他们同伴的理由......
头脑中再会的画面就像是被火焰灼烧,成为了一片漆黑的余烬。余烬在身体中堆积,阻碍了原本想要涌出的情感。
凯里低垂下眼。
“找个人带话吧......”
“——小弟弟想要带什么话呢?”
蓦然的,一个声音像是用钝刀从骨头上刮肉,沙哑的贴着凯里耳边响起。
凯里原本蹲下的身体想要逃脱似的朝另一边倾倒。对方用手拉住了他,然后一点点的将脸朝他的面前伸来。
“不知道我能不能帮这个忙?”
是那双冰冷的像是刀子的眼睛。凯里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身体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力量,凯里一下子跳起来想要逃走。
对方没料到他的动作,被他从手中挣脱。就像是被户外的阳光向身体灌入了能量,凯里全然没有了丝毫的疲惫,身体中充满了力气。
“啧,别跑!”
凯里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跑去,经过拐角将堆放的杂物推倒。
“可恶......”
身后响起了咒骂声。身体在风中奔跑,两边的景物飞速倒退,凯里的脑中却一直盘旋着疑问。
——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他是怎样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他想起了之前的小巷,和男子进入的公寓有相连的地方。男子应该是在进入公寓后又从公寓绕回到后巷。
自己早就被发现了,对方只是想找个机会抓到自己。
——被抓到会被怎样?
凯里脑中闪过男子像蛇一样狭长的眼睛,心里再次被恐惧填满。
他在奔跑中回过头,结果没能在身后看到任何人影,空**的后巷异样的安静,诡异的感觉刚窜上心头,凯里的脑袋就遭到一击重击。
视线在一瞬被夺走,腾空的身子朝着后方倒下,身体摔倒地面时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摔散一般。
“本来不想对小孩子动手的。”
拿着半截手臂长的铁棍,男子慢慢的走向凯里。
“但叔叔我啊,不喜欢太调皮的孩子。”
看到男子走出的方向,凯里才想起这里的确有一条岔道。然而现在后悔已经太晚,男子高高的扬起铁棍。
“遇到调皮的孩子,就需要这样——”
铁棍猛的砸下。在那个瞬间,如时间放慢一般,凯里清晰的看着男子咬紧牙使出力量的表情。
记忆开始倒退。
——就和即将做出攻击的灰野狼一样。
身体像是无意识的朝着旁边翻滚,躲开了男子的攻击后,凯里一瞬爬了起来。
——逃跑的话立马会被追上。
凯里在爬起身的同时抓起了路边的一块木棍。
男子看到他拿起木根摆出对峙的姿势,咂了咂舌。
“所以说,叔叔我才最讨厌调皮的孩子。”
不需要做太多,只要制造出可供逃跑的空隙,然后逃出这条后巷。
嘉尔前辈的教导和那些不近人情的训练,一点点的浮现在凯里脑中。手中笔直的木棍也越发觉得顺手。
这个时候,他突如其来的感到一阵的荒谬。
——自己之前一直在做什么?
嘉尔前辈明明说过,训练落下一天,三天的努力就会白费。这样算来,自己不就又要从头开始了吗?
“梆!”
男子突然向前踏出将铁棍击出,凯里侧过木棍将力量卸下。结实的手感伴着清脆的响声传回到血液,像是火苗一般,身体的各个部件逐渐被唤醒,凯里的头脑刹时清明敞亮。
男子不断的挥舞铁棍,凯里利用闪躲和格挡接下。男子狭长的眼中慢慢积累着不耐烦的神色,凯里因为疾驰而紊乱的呼吸反倒随着身体的动作沉稳下来。
“真是麻烦的小鬼......”
男子动作的间隙越来越大,凯里已经有几次看到了突破的机会。
但是还不能着急。嘉尔前辈说过,在完全看透对方的动作前都不能轻举妄动。
脑中又浮现起红发的前辈叉着腰用威严的语气指导自己的画面,凯里切身的感受到前辈的教导是多么实用。
——而且,这家伙并不强。
比起和嘉尔前辈的对练,这家伙的攻击太单一也太轻了。
甚至不需要使用卸力的技巧,这个看起来高大的男子击出的力度连那个娇小前辈的一半都不到。
只要找到机会,自己还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啪!”
铁棍刚刚挥下,凯里便顺着铁棍的力道后发先至弹开铁棍。
——嘉尔前辈说过,用全力做出攻击的都是外行。
男子的身体在瞬间失衡,凯里灵敏的从他身侧穿过,向小巷的出口飞奔。
街上人群的吵杂声已传入双耳,只要再转过前面个转角,自己就能脱离危险。身体比之前还要轻盈,酣睡方醒一般畅快又充满活力。
——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过去的锻炼和努力都是有用的。
“砰——”
沉闷的声响夺走了右腿的力量。
“诶?”
蓝天在头顶偏斜,灰色的墙壁在视野中旋转。
凯里扑到了地上。
“啧,只打中腿吗......算了,也行吧。”
男子走了过来,踩在凯里想要爬开的腿上,用冒着烟的枪口指着他。
“要不要再补上一枪呢?杀掉这样的小鬼可能会做噩梦吧?啊,但是他可能是别国的间谍或者那个佣兵团的人啊......因为还有两下子嘛......怎么办呢?”
男子独自念叨着,脸上露出了烦恼的表情。
最后他耸了耸肩,将枪收了起来。
“还是先拷问吧。”他再次从大衣中拿出铁棍,“毕竟这边的才是我的专长。”
*
身体被踹到了墙角,退无可退的处境让凯里反倒安心起来。
鼻子和嘴唇都在流血,自顾自渗出的眼泪混着血液将尘土黏在脸上。眼睛只能睁开一半,男子正朝自己走来,这短暂的间歇,凯里能偏过头看向小巷露出的蓝天。
阳光还是如此充沛,晴空干净得像是能洗净所有污秽。这是那一次在小巷中被殴打时,没有注意到的。
——真是美丽啊,就像能让人漂浮在其中,把所有的烦恼和悔恨都如霉菌一样烤干、蒸发。
自己真该多晒晒太阳。
男子的阴影遮掩了天空。铁棍再次挥下。
“我记得之前你说过话啊,现在怎么不说了?你知道吗?对我们这种喜欢拷问的人来说,越来闭得紧的嘴,就越有将它撕开的价值。至于那里面是藏着怎样的秘密,还都只是附赠。”
铁根带着破空声落下,击打在皮肉的声响反倒微弱许多。
“这就像是玩游戏一样,”他狭长的眼睛露出狂热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夸张到狰狞的弧度,“你有权利选择不说话,但我有权利拷打你。我没有反抗的权利,我却有享受的权利。而我最享受的,就是我有权利让你痛苦,有权利夺走你的一切,在这每一分每一秒,我就是你的神,你只能承受,然后服从。”
对方就像是知晓每一个能刺激痛苦的地方,铁棍击打的力道甚至比刚才战斗时更加强横。这当然不是那些和自己同岁的学生们拳打脚踢能比的,但凯里似乎仍旧是那个时候的凯里。
只是疼痛没有什么无法忍受,反正拥堵的情感早就让感觉受到隔离。和那个时候没有变化,就算这样如同废品一样一点点靠近死亡的身体,看起来也和自己无关。自己只能旁观,或者是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无视。
“呃,和这样的小鬼说这些也没有用啊......”男子突然泄气的说道,然后咂了咂舌,“可惜我手上只有这个......要是有更多工具,可能你也能明白一点。”
他深吸了口气,吸气声在兴奋的余劲中微微颤抖。
收起了铁棍,男子俯下身,抓起凯里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
“最后问你一遍,你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跟踪我,你想给谁带话?”
睁不开的眼角看到一个明晃晃的物体。抵在脸上的硬度告诉他,那是枪口。
“啧,还是不打算说吗?不会是已经说不出来了吧?”
男子狭长的眼中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说不定还要对付其他小鬼,就当是提前做个练习。”他自语一样的说了后,将脸靠近了凯里,“听到了吗?小鬼,要是你还没想好答案,我真的要杀了你哦。”
凯里似乎已经听见手指压动扳机的声音。
“再问你一遍,你的身份是什么——”
不光是疼痛,眼睛还有疲惫的感觉,想到自己的下场,凯里干脆闭上了眼。
——自己的身份。
离开家门的时候,安琪儿说过,“前镇长的独子”。
但是这样的回答对方一定不会满意吧?
是什么让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为什么只会逃避的自己会想都不想的去靠近危险。这样的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吧?
被灰野狼的魔法困住,只能看着高傲的灰野狼像胜利者般的靠近。那个时候自己的感觉,也是和现在相同的“无能为力”。
想做的事情怎样都无法做到,一直在失败,最后不是被前辈搭救,自己已经死在了那里。
但是,有过后悔吗?
没有。
因为自己是战斗之后才失败的,就算是失败的回忆想起时也只会觉得骄傲。
——比起躲在房间闭门不出的回忆要舒畅得多。
那个时候的自己,在是镇长的独子之外,头一次有了新的身份。
那并不是握着刀就被承认的身份,而是选择了战斗才获得的身份。
凯里蠕动了嘴唇。
男子发出讥笑声。
“看来你想说了啊。”
肺中还有多少空气?被疼痛淹没的感官已无法得知。
无所谓了,说不完也没关系。
在承认的那一刻,自己就会迎来死亡吧?但是同样的,并不会后悔。
“我是......”
凯里艰难的发出声音,眼睛疲惫的难以睁开。
男子的气息靠近了些。
只是这样的声音并不够,无法让之前那个不中用的自己感受到现在自己拥有的悔恨和愤怒。
被夺走父亲生命相同的武器抵着,凯里聚集起身体剩余的所有力气。用撕裂声带的力量,贯彻了比当初在森林中更强烈的意志。
少年发出了呐喊。
“——‘温泉之友’佣兵团的战士!”
“是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之前的资料是有这样的一个小鬼......”
实际上,凯里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少年的肺没有贡献出足够的气息,只凭声带的嘶吼听起来就像是濒死之人喉咙里最后的气息。就连男子自语的声音都能将其盖过。
“那就只好杀了你了。”
也就只能这样了。凯里的身体突然觉得轻松畅快。
微微睁开了眼,向上眺望。
蓝天依旧美丽,艳阳依然耀眼。
枪口更紧的抵上了自己。凯里的视线继续向上。
真希望能在死之前再见一次那个被自己憧憬的光芒。
“你的呼救我已经听到了!”
如同迎接死者的天使。
刺眼的逆光中,红色的短发在阳光的边沿被染上深黑。
叉着腰的姿势就像是刻意等待着时机登场。
并不是幻觉。凯里知道,如果是幻觉自己一定能看得更清。
——还是和上次同样的情况啊......
前辈飒爽的从房顶跃下,以此同时,淹没一切的枪声贴着皮肉传进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