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动的血甩到了脸上,爱丽莎用手抹掉。

原本是污秽的触感,却因为在风中慢慢凝固而变得干净——就和留在自己身体上那看不见的恶心手印一样,终于化为虚无。

“复仇”是这种感觉吗?

像是将身心用冰凉的水洗过,将屈辱、不甘、恐惧一齐冲刷掉。旁边火把燃烧的声音,都像顷刻而下的雨。爱丽莎就躺在这场温暖的雨中,任雨水流过身体的每一寸。

一阵机械的僵直后,倒吊的男子终于变成一块死物。

爱丽莎挪开压在身上的弩弓,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认出了眼前这名死去的男子,就是前日扑倒自己那人。

那些人的脸都留在爱丽莎的脑海,而死去的人脸扭曲得却又仿若他人,即便这张脸在火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怪异可怖的模样,爱丽莎还是觉得相比活人,尸体更令人安心。

——现在的自己,一定有哪里不正常吧?

心中还残留着隐隐的兴奋,爱丽莎捡起长剑、火把,拖着弩弓,准备离开。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树丛,响起了压过草木的脚步声,隐约有火光传来。

爱丽莎扔掉火把,藏了起来。

像是寻着火把的光亮,一个高大男子拔开草丛,走到了飘着血腥味的树下。

“哦,瘦狗......”

他悲伤的叫了一声。够着身子想要将尸体取下。

高过常人的他轻易触碰到了尸体,正准备向下拉拽时,吊住尸体的树枝突然弹起,随着一阵绳索滑过枝叶的声响,尸体沉沉的向他砸下。

高大男子接住了下坠的尸体,然而脚下的大地却在顷刻间垮塌。

一阵烟尘掩盖了火光,漆黑的大地仿佛将两人吞食。

爱丽莎躲在不远处,手里是斩断绳索的长剑。

山林中有食人熊出没,猎户都会在通往小屋的路上布置熊陷阱。

这就是爱丽莎将套索移动到那里的原因。

为熊所设的陷阱能够承受成年人的重量,但这已是上限。经受了尸体的撞击,高大男子如爱丽莎所预想的掉入了陷阱。

但是接下来呢?陷阱中不断传来的声响告诉爱丽莎,她还有事情未完成。

向着包裹着火光的陷阱走去,让呼吸变得困难的悸动再次涌上心头。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惧又像是从背后伸来的手,掐住了爱丽莎的咽喉。

走到坑洞边,高大男子凝聚了火光的眼睛立马盯住了爱丽莎。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力气在一瞬间消散,爱丽莎险些坐到地上。

——该怎么做?

陷阱底离地面有近3米,下面全是削尖的木桩,穿透了两个男子的身体,木桩上鲜红的颜色在火光中缓慢流动。

高大男子的身体靠着坑洞边缘,除了双腿被扎进木桩,几乎没受伤害。

——只是放着不管,也会流血而死吧?

爱丽莎如祈祷般的想到。

男子抬起了手边的火把,似乎想将爱丽莎照得更亮些。随着火光的移动,鲜血淋漓的木桩就如刺进了爱丽莎的眼中,一阵呕吐的欲望涌到喉咙,爱丽莎捂着嘴趴在了坑洞边。

“我会杀了你的。”

没有感情的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坑洞之中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我绝对会杀了你的。”

像是要证明此事,一个重物被抛了上来。

沉重的肉体落在身边,爱丽莎朝身边看去。

面无全非的瘦小尸体正望着她,被刺穿的眼眶中流出粘稠的白色浆体。爱丽莎感觉尸体正在看着她,身体反射般的朝后方爬开。

“我会杀了你的,绝对会杀了你的......”

男子还在洞坑中一遍一遍的说着。期间夹杂着忍痛的喘息,还有身体在土壁上摩擦的响动。

男子将腿从木桩中拔出,顺着土壁爬出坑洞的画面浮现在爱丽莎脑中,爱丽莎慌张的四处张望,看到了被自己藏在草丛中的弩弓。

跑去将弓弩拖来,爱丽莎又看向了瘦小尸体腰间的箭袋。再也没有恶心和不适,爱丽莎将箭袋解开。翻动尸体的时候,一把明亮的猎刀在男子的腰带上闪着寒光。

爱丽莎愣了一愣,取下猎刀放回藏在衣下的皮革刀鞘。取下弩矢,在男子不停歇的叫喊中,用之前的方法将弩矢上进弩弓。

再次站到坑洞边,爱丽莎盯着男子血红的双眼,不再躲闪。

两人都没说话,爱丽莎瞄准了男子的身体,扣动扳机。

“簌——”

有了准备后,爱丽莎没有再被弩弓力量掀倒,她感觉这次比上一次瞄得更准,稳稳的瞄准着男子的胸口。

急速的动作让火把的光亮一暗,男子躲开了弩矢,弩矢射在了他背后的土壁上。

“哈哈哈哈哈......”

突然的大笑仿佛震动了整个树林,被声音吓了一跳,爱丽丝连退了两三步。

“你用不了这东西,我能用得更好!”

急剧加速的呼吸中,爱丽莎踩着弩弓,艰难的再上了一支弩矢。

“我用这东西杀了不少人,有好几个护卫,还有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子。”

急剧的呼吸停了一瞬。

“刚才那两个老东西也是我杀的,瘦狗还打算从他们那里问出什么,但我觉得太麻烦就全杀了。瘦狗和老大都说不要杀你,但是瘦狗死了,所以我也一定要把你杀了。”

“——不要再说了!”

突然的大吼不似从自己口中发出。抱起弩弓,爱丽莎凝视着坑洞下的凶手,摇曳的火光打散了她眼中的泪花。

“不要......再说了......”

哽咽在喉的悲伤一齐涌上眼眶,朦胧的视线再也无法瞄准,爱丽莎无力的扣动扳机。

“簌——”

男子动也没动,离开弩弦的弩矢不知飞到了何处。

爱丽莎颓然的坐到地上。

“哈哈哈哈......你杀不了我的,我能感觉到,老大带着弟兄们就在附近,只要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就会赶来。但是瘦狗说不要让老大知道,但是瘦狗死了,我到底该不该叫呢?”

在不知是愚钝还是疯癫的声音中,爱丽莎又抽出一支弩矢,用脚固定弩弓,绷开弩弦。

“咻——”

一阵尖利的口哨声蓦然响起,就在爱丽莎身边的坑洞中。

响起男子所说的话,恐惧瞬间袭满爱丽莎全身,正绷紧的弩弦从指尖弹回,带着弩弓从地面弹起,在爱丽莎的视线中,被泛着光亮的坑洞吞没。

——快逃。

猛吸了口气,脑中全是其他恶徒从四面八方涌向自己的画面。

“咻!咻!”

连着又是两声口哨,爱丽莎的身体催促着她从地面爬起,向着夜最深的林中跑去。

“跑吧,跑吧!”

坑洞中,男子厚重声线发出了和前日追赶自己的男子相同的声调。

“像小兔子那样跑吧!我会捡起你掉下来的弩,然后追上你,杀掉你,就像杀掉那几个老东西一样。

“那个穿黑衣服的,是管家吧?一定是相当没用的管家。老大经常说我没用,被我杀了的人肯定更没用。

“还有那两个老夫妇,瘦狗想问的东西一定是问不出来的,这一点我比瘦狗聪明,我就是知道,所以我就杀了他们。

“你把瘦狗杀了,我追上你之后再把你杀了,我就比瘦狗更厉害了,老大以后也不会骂我了,哈哈哈哈哈......”

声音越来越远,逐渐被林木掩盖,但爱丽莎脑中的声响却越来越大。就像有人在她耳边用火枪射击,耳鸣一般的声响在脑中不断扩大。

实在无法忍受了,爱丽莎捂起了耳朵。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不只是捂住了耳,似乎连眼睛也闭上。脚下的步伐不断加快。像是受到火光吸引的蛾子,爱丽莎再睁开眼时,已经又回到了火红的坑洞边。

从腰间拔出捡来的长剑,寻着光亮,爱丽莎跳下了坑洞。

*

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自己已经快落到坑底,思维才开始理解自己做了什么。

男子伸出宽大的手掌想要抵挡,火光透过指缝落下五指的阴影,利剑刺破阴影,将男子的手掌贯穿在之后的胸膛上。

脚尖接触到土地,倾斜的坑底将脚崴向一边,身体没有支撑的倾倒,重重的撞到土壁上。

大腿擦着尖刺,被划出两道血肉模糊的痕迹。

被利剑穿透的男子闷哼一声,侧过身子,用左手掐住爱丽莎的脖子,将她摁在土壁中。

层层泥土从土壁滑落,脖子的骨头一颗颗的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

被泥土遮掩的视线中,爱丽莎看到男子睁着野兽般的眼睛,正一点点的将右手连着长剑从胸口拔出。

窒息和缺氧让视野逐渐昏暗,双手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将嵌住脖子的手掰开,求生的本能代替了思考让双腿胡乱蹬踹。

在几近全黑的视野中,爱丽莎瞥见了一小截露出土壁的细棍——刚好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自己射飞的弩矢。

得不到氧气的肺部**般的抽搐,在席卷全身的麻痹之中,爱丽莎抽出一丝力气。

伸手拔出弩矢,朝着印象中男子的身上刺去。

不知道是扎进了什么,刺到无法再刺进的最深处,再拔出,再刺进去。一遍一遍的,在脑中想象着自己的动作,刺下;一遍一遍的,用僵直的肌肉在暴动般的血液驱动下,不知疲倦的,刺下;一遍一遍的,在脑中那些善良的人的笑容中,用全部的力量刺下。

“咳、咳咳......”

禁锢咽喉的力量消失了,重获呼吸的身体剧烈咳嗽起来。刺下的动作还是不能停止。

眼睛微微睁开,流入大脑的血液像是要将脑袋挤爆,睁开的眼中白茫茫一片,之后,火光才慢慢点亮。刺下的动作还是不能停止。

血已沾满指缝,与紧握的弩矢黏成一块。吐着血沫,胸口血肉模糊,没有半点气息的尸体横卧在坑洞之下。爱丽莎刺下的弩矢被一个硬物弹开。

借着火光,挡开弩矢的物体在鲜血中泛着明亮的金属光泽。

那是姐姐临别时的礼物,尽管只剩了镜框,爱丽莎还是带在了衣袋中。

是在跳下的时候掉出来的吗?

疑问得不到回答,但在下一刻——仿佛灵魂回归了身躯,看着染血的镜框,爱丽莎的眼中重现了光泽。

放开弩矢的手一把握住了镜框,紧紧的拥入怀中。

张大了口,却无法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燃烧的火把已经熄灭。天开始蒙蒙亮。爱丽莎爬出了坑洞。

靠着长剑和猎刀,一点点的制造出落脚点,一步步的向上攀登。像依附在那些善良的人们的胸膛般,紧贴着土壁。每一步都压榨了藏在每个器官每寸肌肉的力量,每一点攀升都是体能的极限。心脏早已不堪重负,就连灵魂都在发出悲鸣。

宛如历经了无数次的生与死,爱丽莎爬出了坑洞,回归了大地。

在坑洞边,一动不动的,爱丽莎又坐了不知多久,光线慢慢在林中充裕起来。爱丽莎的目光落处,一开始便被她抛出坑洞的弩弓,在被阳光点亮的树林中展现出阴沉的色彩和粗糙的线条。

又颤抖的吸了两口气,爱丽莎站起身,抓起弩弓挎在身上。

一步也没有回头,迎着阳光的方向,爱丽莎离开了树林。

*

通往城镇的道路无法通行,但宽广的山林不乏出路。

找到一处水潭洗净身体后,爱丽莎朝着相反的方向在林中前行。

老猎户的地图上有不少易于寻找的标记,在视野开阔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依循着标记的指引,爱丽莎速度平稳的在山林中移动着。

——就好像那些善良的人还陪在身边,还庇护着自己。

在一处登高的视野中,爱丽莎看到来时的路。从平原延伸至山林,再远处是沉沉雾霭。林间道路早已没有了自己车队的影子。那些不多的货物和存活下来的马匹,大概都被凶手运回城镇了吧?

就算走出了山林,行凶者们还是无处不在。

这里是道路的中点,回到通往罗里安的边境小镇,前往目的地的卡伦教国的城镇,两边的路程相差无几。

爱丽莎很快做出了选择。

就和现在的情况一样,心怀歹意的人已经在最容易的选项后方等待着。

自己要做的,只能是向着相反的方向逃去。

望着沉沉雾霭,爱丽莎仿佛已经看见了那浓雾后的异国大地。

还不够,那里还无法保证安全。袭击自己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都不知道,只有继续逃,不停的逃,一直到教国的首都。

——那个时候,姐姐一定能找到我了。

烈风扬起爱丽莎的长发,在这山间突出的巨岩上。少女走到了整块岩石的边缘。脚下是深邃的山林,猎猎的风扬起衣角。

——能够达到那里的,必定不是那个只会依靠他人,摔破皮都会哭上一整天,将自己的人生交由给“职责”而放弃思考的公爵私生女。

能承担自己人生的,只能是由自己的意识做出的选择,这才是作为人活着的“职责”。

不住的风拽着长发翻飞,老妇人系在发丝上的长绳顺着发丝滑落。闪亮的金发飘扬风中宛如单翼。

——当初是为什么会一直将长发留着呢?

因为父亲偶然称赞过自己的长发。因为这是爱丽莎唯一能胜过姐姐的东西。

抓住了胡乱飘飞的长发,爱丽莎取出猎刀。

一刀一刀,仔仔细细的,将发丝割断。

突出的巨岩下,被风扰动的山林中,那些亲切的人长久的停留于此。缕缕发丝随着风似乎能飘到山林的每个角落。

那个因为他们的守护才能活下来的爱丽莎就同这些发丝一起,留在了这片山林。

走出山林的,只是一个在狩猎中幸存的,猎人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