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苏御坐在醉玉皇,看着昏迷不醒的欧阳镜,这时又接到消息说唐秋病重,就快不行了,临死一定要见见秦王。

虽然苏御与唐秋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可也算是个熟人,听闻消息,心里咯噔一下。

苏御返回清化坊,直奔三清庵。

唐家对各种教派都没什么太深的概念,清化坊也没有统一的教派,大家都是各自信各自的。也有什么都信的,家里摆着各路神仙。也有什么都不信的,不放置任何神龛。这三清庵也没什么神奇之处,可这里还有一个别名,叫做除念庵。

唐家设此庵更好像是一座囚禁唐家女子的监狱,或者说冷宫。而这里的布置,充满了凄凉之感。看着那高耸的影壁墙,就好像是一座镇压着什么邪物的镇魂塔,又好像一座墓碑。

庵里主要的绿植就那么几种,高的是槐树和桑树,矮的是黄**和白**。唯一显得这里还有点人气儿的,是一棵枝桠遒劲的老松。老松有三条壮枝,每一枝都可以看成是一棵单独的歪脖树。

苏御入庵,越走越觉得凄凉,这里的姑子其实不少,却非常安静。姑子们的脸都是阴沉沉的,看不出清修的洒脱,更好像是对人世的怨恨和诅咒。

忽而听到孩子的哭声,想必是唐秋的儿子。

苏御来到唐秋屋门前,当时屋里只有寥寥几人,恬静、曹玉钗、祁道婆、唐麒,没想到唐灵儿和胡荣也在这里。见苏御来了,唐灵儿起身,把众人都带走。看唐灵儿深黑瞳孔,微微下沉的嘴角,感觉她压抑着一股悲伤。

众人从秦王身边路过,都只是微微行礼,曹玉钗抱着唐秋的孩子,生怕受风,紧紧搂在心口。

见苏御来了,重病之下的唐秋缓缓抬起手,使尽全力呼唤:“御儿……”

她或许是病糊涂了。

很显然这个称呼有些不大合适,但此时岂能与她计较,苏御快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人之将死,目光涣散。

苏御坐在榻边的一刻,眼眶有些湿润:“姑姑哪里不舒服?可请过太医?”

见唐秋精神恍惚,不能正常交流,苏御扭头问婢女。

唐秋身边贴身老丫鬟名唤毋杯,抹着眼泪道:“找过好几个郎中了,都说精髓枯竭,无药可医。其实最近半年,就经常虚风内动,四肢震颤,到了后来,连给孩子喂*都不成了,就在一月前,眼珠都开始乱动。直到这几日,突然不动了,可人也起不来了。”

“秋姑的孩子们呢?”

“唉……,小姐哪有孩子呀……”老婢女突然掩面,泣不成声。

从老婢女的称呼就知道,她是陪着唐秋一起长大的。就好像唐灵儿身边的林婉王珣。

苏御记得唐秋明明有孩子的,她为何说这样的话来?

突然唐秋抓紧苏御的手腕,涣散眼瞳瞪视苏御身后。

苏御扭头看,身后什么也没有。

她表情狰狞,可她气若游丝:“活着的人未必是活人,死人未必是死人!”

她手指颤抖,指着门外。

如果没猜错,她指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御儿当养之,当给他取名……”

到现在这孩子还没名,平时大家只叫他宝玉。苏御觉得唐秋是在托孤。心想,无论父母干过什么缺德事,都不应该连累这个襁褓婴孩。

见唐秋眼睛发直,呼吸困难,苏御急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爹是……,是你……你们……”

她的手突然松开,吐出最后一口气,眼皮沉下。

人一死,只听那婢女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听到这般哭声,刚才走出门的女人又走了回来,聚到屋里大声嚎哭。

这声音听得人耳根发麻,心情压抑至极,苏御没陪着女人们一起哭,而是把孩子抱走了。

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虽然唐秋没说出口,但苏御已猜得八成。

苏御从不对外人讲皇族的那些恶心事,可三年来他不断整理记忆碎片,已搞懂很多事。包括曹无敌到底是干什么的,其实根本不像外人说得那样。但如今唐秋死了,清化坊再无曹无敌。

包括孟氏家里有张无敌,和西门氏家里有公孙无敌,也已经消亡。

他门始于万隆、唐琼,盛于陈后、唐宁,毁于贤王、康王。如果当初赵挺杀入皇城,夺权成功,在睿王赵满的支持下,这个特务组织还会存在。可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张无敌的头人就是当年河西名将张邯,唐皇后与孟贵妃在皇宫里刀兵一战后,张邯离开洛阳,削发为僧,躲在郑州。直到病重,才回到承福坊。

而公孙无敌是谁,现在苏御还拿捏不准。但文天鹰在立德坊放的那场大火,烧死的不应该只是大公子西门雄风,还应该有他的夫人公孙鄂,可是她侥幸躲过一劫。

当初陈太后要选秀女,还要让赵、唐、孟、西门四家出题考试。那时曹玉簪说是因为要考好成绩,所以到处偷题。

她在妹妹曹玉钗的家里见苏御,苏御是唐家的出题人。后来她去承福坊联系张邯的儿子张之魁和文天鹰(本名霍洪勋,曾用名张有田,外号张瘸子,牧王军师)的儿子霍子珍,偷得孟家的试题。

苏御还记得曹玉簪曾经说过,西门氏的题她也知道。她找谁偷得题目,苏御还不知,但可以肯定她与曹无敌、张无敌、公孙无敌都有关系。

陈太后大张旗鼓的考试,可最后考试的结果却并未公布,就直接选定曹玉簪为皇后。换句话说,那场考试根本就是一个过场。而且苏御相信,曹玉簪已经知道内定结果。可既然如此,她还偷题干什么呢?

走到那好像墓碑似的影壁墙处,苏御扭头,再看一眼此时屋里的人,他们曾经都是曹无敌。

……

唐灵儿在忙葬礼的事,苏御去到后花园,在孔雀楼与孔婷和冯瑜一起看这孩子。

苏御要给孩子取名赵宝玉。

“殿下要把他当儿子养?”孔婷笑着问。

孩子项间挂着唐秋留给他的一块椭圆碧玉,苏御揪起看了看:“当侄子养吧。”

直到唐秋死,她也没说这孩子爹是谁,但苏御感觉这孩子应该与自己同辈。可苏御还是说当侄子养。

这孩子才一岁半,哪知生死之苦,在苏御逗弄之下还天真地笑着。苏御发现,这小家伙与冯瑜投缘,孔婷要抱他,他就躲避。这孩子可能是喜欢冯瑜身上的香火气。因为冯瑜住在小道观里,每天都烧香祈祷些什么。

……

苏御发现西门婉婷简直就是个怪物,她与唐灵儿完全是两路人。

唐灵儿整天守在宵凤阁处理经济事务,偶尔出门也就是参加长老会,或去清化坊的几个工厂看看,再就是拎着家威棒去教训那些不守妇道的婆娘。若要出坊,大多是去参加重要礼仪活动。规规矩矩,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西门婉婷每日早出晚归,在洛阳城里从东转到西,再从南跑到北。整天没事找事,跑去刑部、京兆府、南北两县去打听悬案。她作为金鸡都尉,有资格过问,并帮助办案。

如今她攒了好多案件在手里,把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可几天过去了,她一个案子也没破,却因为经常看文件而眼睛疼。后来让王当念给她听,结果又听得头疼。

除了这些“正经事”,她还总管一些不正经的事。比如路上遇见乞丐打架,她也要去给人家评评理。总之看不顺眼的就要管。王侧妃心里憋不住事。

这种小事她都憋不住,更何况大事。这不,她又跑去道光坊,要见金吾大将赵亚夫。

虽然金吾卫在玄甲军序列里只是一个师,可中郎将赵亚夫同时兼任玄甲军总副将之职,是从二品高官,五大将之一。

但在西门婉婷眼里不算大官,她今日就要找赵亚夫说道说道。

那日围剿五妖,你赵亚夫为何突然撤走?你一走,詹天佐马上就拦住道路,害得李道不能通过最近的路去追击。你赵亚夫是不是故意的?还是说,有人命令你?那是谁给你的命令?你敢不敢说出来?

赵亚夫素有城府,不与西门婉婷辩论,只是派人邀请秦王来金吾卫总衙饮茶。

赵亚夫突然邀请饮茶,苏御一头雾水,仔细一问,通传兵面露难色地道出实情。苏御觉得很是过意不去,立刻赶往道光坊,把西门婉婷揪了回来。

苏御把西门婉婷推进清雅小筑,西门婉婷不依不饶:“你干嘛把我带回来?我看他赵亚夫就是心虚!”

“就算他心虚,你能把他怎的?”

“我让他心里不舒服!”

苏御背着手,面带怒气:“你要知道,赵亚夫有权收回你的金鸡弩。别把人家的宽容当懦弱。”

“你是秦王,京畿道都是你赵家的,你还要看奴才脸色?他敢跑到秦王府来收我的金鸡弩吗?”

“你还有完没完了!再不听话,你就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