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千佛殿。

唐振走入大殿,却没见到凡羽,不禁左右看了看。东边一间小屋里传来动静,吸引了唐振的注意。这时“哑巴”孙不悟将一块蒲团放到小屋门前,示意唐振坐到这里,然后孙不悟就退出大殿。

唐振坐到蒲团上,面对着小屋,小屋里阴森森的。有些好奇屋里有什么,可他的视线却被一道白布帘完全遮住。

凡羽深沉的声音传来:“他是如何回答的?”

凡羽要的“回答”,就是那日唐振问苏御的五个问题。

唐振直言相告。

这时屋里传来凡羽的一声叹息。

即便像唐振这般干练,也猜不准这声叹息的含义。

唐振在等凡羽下达命令安排苏御。

唐氏门阀对待苏御,也算是一次投资。为了投资这位皇子,唐琼制定娃娃亲计划,唐琼过世,由唐振来执行。

两代国公爷,把自己最喜欢(最器重)的女儿(妹妹)与苏御绑在一起,这个投资不可谓不大。

屋里响起佛珠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凡羽的说话声:【方才我见过天择(贤亲王赵选),他说苏御是诸皇子之中最杂博,却也是最不成器的。由此可见他果然有一颗道心,不为世间万象迷惑。

通过他的种种行径,我也看得出他心口如一。比如他有意将墨家教派改成道家。将教里一些顽固不化的人,送到官府效力。也就是说,他悄无声息的就排除了障碍。这让我很欣慰。

又听庭芳(睿亲王赵满)说,苏御小时候极顽劣,在华州号称东街一霸。十六岁之前贪玩任性好勇斗狠,可十六岁之后突然开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庭芳也认为此子可教。

君子不器,浪子回头,我很看好他。】

唐振先是心中一喜,随即蹙眉问:“‘君子不器’,可谓孔子曰?”

帘后传来凡羽笑声:【儒、道皆以《易经》为源。《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人成器,便有了相和用。譬如画师、诗人、木匠等。他们虽有了一技之长,却被器相所束缚,就不能领悟、回归到无形的道体之中。君子心怀天下,不能像‘器’那样只作用于一方面。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孔丘,修二十年不见大道,千里寻李耳,一次谈话,三日无言,可谓大彻大悟。此后才有真正的儒家。孔丘创建‘儒家’,但他本人却被李耳启蒙‘道心’。可以说‘儒家’是他从‘道家’中总结出的相。而他口中的君子,在我看来指的是君王与诸侯。】

唐振低头不语。

凡羽又道:【振儿与子昭(孟丹青)皆是器,但你们是大器,百年难遇。振儿善战,子昭善运筹。振儿就好比那霸王项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抗胡十年,若没有你,我想梁朝早就没了。但你不会治国,看长安道被你治得怎样?唐氏门阀又被你治得怎样?

债台高筑,粮食你都买不起,多有崩溃之危。若没有这次税改,我真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唐宁为何迟迟不肯交权,他就是担心你崩溃。或者说,他是在等你崩溃。但他死了,没能等到那一天。

唐宁是你的祸。你本有机会下手,但你却一直在犹豫。而帮你下定决心的,是曹玉簪。我之所以能让曹玉簪垂帘听政,也是见她心中有道。虽然她可能从不悟道,可有一种人天生有道。或许这就是天赋吧。

世间之人,每个人身上皆有神性、灵性、天性、人性和兽性。可老天并不公平,它分配给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导致有的人生而像神,有的人生而像兽。

可有时老天又是公平的,无论出身贵贱,也逃不掉老天的分配。我的这些皇子,不也是如此吗。张云龙号称战神,可他只是天性使然,故而他也很愚。赵准有人性,可他缺乏灵性,他也愚,而且与张云龙愚得不一样。赵裕隆倒是有灵性,可他偏偏又是兽性之人。

其它泛泛皇子,我差不多都有些了解。若这群皇子都不堪,那就让曹玉簪继续干下去好了。但她终究不是我赵家人,而我已经老了,不能再盯她多久。万一她成了武曌,我岂不是把江山拱手相让?】

唐振依然低头不语。

凡羽叹了口气:“当年武曌选太子,就曾考虑过武三思。虽然最后她还是把皇位让给李家人,可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而曹玉簪会那样做吗?如果她不让位给赵家人,而是让给曹家人,又如何?有人说,曹圣也是我的儿子。可我觉得他长得不像我,一点也不像。我不能冒这个险。”

凡羽话锋一转:“十年战争,我梁朝涌现出一大批成器的人才。我不甘心让你们这代人碌碌无为。假如你们这代人不能统一华夏,我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有这样的机会。或许几十年,或许几百年,或许再也等不来了。”

唐振抬头道:“舅父可是要立苏御?若是如此,甥全力相助。”

凡羽想了想:“不着忙,我还要见见盛棠(康王赵棣),再做决定。”

……

唐振走后不久,康王赵棣抖袍来见,凡羽不愿见面,隔帘对话。

凡羽问道:可立否?

赵棣直言道:“不可。”

“为何不可?”

“棣认为,梁朝无力一战。若要打,也是十年以后。”

“还要等十年?”凡羽声音沙哑:“你非要等我死了不成?我死了,你就不用再打,对不对!”

赵棣叩头喊道:“请凡羽杀我!这样一来,便无人劝凡羽不战!”

……

……

“苏劲锋!你又要去哪?”

两套台球终于做好,滚圆的石球也被苏御刷上油漆,郡主观之一喜。可苏御却说,味道太大,对母胎不利,应放置一段时间再玩耍。说完之后苏御备车,要将其中一副送去皇宫,教皇后玩耍。

闻言,郡主的脸就沉了下来。

见郡主老大不高兴,苏御就说暂时不送了。等将来郡主分娩,身体方便,再让郡主送入宫中。这样一说,郡主才不再生气,回屋躺着去了。可这时听到马铃声响,郡主又爬了起来,向楼下张望。见苏御要走,故而喊了一声。

苏御仰头,望向郡主:“方才国公府来人,说十八哥要带我去见康王,十八哥甚急,我要快走才好。”

“是哥哥叫你,那你快去吧。记得早归,不许酗酒。”

苏御笑了笑,手指郡主:“贴脸。”

郡主一愣神,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闲言少叙,苏御跟随唐振来到康王府。也不知怎么搞的,赵棣今日看起来神情冷峻,就好像吃了毒药似的,眼珠泛红,面带绿色。

分宾主落座,苏御刚一坐下,尚未坐稳,就被赵棣问了一句:“听鹏羽(唐振字鹏羽)说,你提出‘以战养战’的策略进攻南晋和蜀汉。那你来说说,南晋百万雄兵固守长江天险,蜀汉山高路远兼有三十万铁甲,仅凭梁朝六十五万兵,何以一定能胜?

我提醒你,燕云十六州大半还在男贾人手里。我们还要让公孙雄驻兵云州、莫州,协助男贾抵抗右律。河西走廊还在桑腊人手里,对中原虎视眈眈。正北匈戾人在草原混战,即将统一,对中原也是垂涎已久。在这时,你说怎么打?”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动不动就这样。还没等坐稳,就当头迎来一棒。看赵棣这恶狠狠的眼神,怎感觉他没安好心呢?

苏御心中纳闷,唐振把那些话告诉赵棣干什么?难道梁朝要开战了?听康王这口气,他好像不是很爱打仗。

苏御想了想,赵棣爱不爱打,不重要,重要的是唐振一直都是主战派。唐振在这里,苏御说话就要站在唐振一边。只需注意礼节,至于说话内容,就没必要太客气。于是直言反问一句:“恕臣斗胆反问康王一句,若不打,敌可自除否?”

这一句话把赵棣问得眼珠更红了,瞪视道:“我让你回答我的问题,没让你问我!”

唐振坐在一旁,嘴角微微上翘,递给苏御一个眼神,他好像是在说:继续。

苏御抱了抱拳:“康王息怒,若不能先讨论清楚臣的问题,那臣无法回答康王的问题。这就好比一顿饭,连饭都不打算吃,还考虑如何做饭有何意义?”

屋里半晌无声,唐振才道:“劲锋,不得无礼。康王问你如何打,那便是要打,你就以此为前提说说。”

苏御微微颔首:“岂敢对亲王殿下无礼。”

赵棣不吭声。

苏御又道:【出兵打仗,本就是下下之策,无奈之举。若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又何尝不愿意呢。可梁朝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自高祖皇帝坐稳中原,梁朝就呈现固守姿态。可是守了一百多年,西域丢了,河西走廊也丢了,燕云十六州一直被胡人占据大半。梁朝还打算守到什么时候呢?最后能守出什么结果呢?

有人说,应当趁和平蓄积实力,后发制人。可在我们蓄积实力的同时,三胡也在恢复。还不如趁三胡无力南下时,与蜀汉和南晋一战。只有统一长江两岸,才有底气彻底消灭胡人,完成大一统。而像现在这样固守下去,无有希望可言。

至于殿下提出的问题,那是纯粹的兵家问题,这应该由国之良将来回答。

换句话说,臣能给出战略思想,但具体如何去打,那是将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