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斗指戊。

夜凉需添衣。

昨夜,二楼的灯一直亮到子时,郡主的灯烛剪影落在窗户上,她看起来一直没动。偶尔有几个身影出现,来去匆忙。郡主似乎在调兵遣将,筹划大事。

唐灵儿本不打算与苏御见面,权当感情彻底破裂,那样才更有欺骗性。可思来想去,还是有些担心,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向后院望去。如果苏御还没睡的话,就去找他谈谈。

当她向下望时,竟见到苏御站在小院里向上张望。目光交错,唐灵儿笑了笑,苏御点了点头。四目相对竟似千言万语,悄然间产生默契,唐灵儿也不必再说什么。

虽然有了默契,但还不清楚唐灵儿的具体安排。直到第二天,见郡主一顿操作猛如虎,竟让苏御卷铺盖走人。胡荣送苏御出门,告诉苏御“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这时苏御心里才算有数。苏御欣然感叹:安国公眼光不俗,他选的总裁没那么容易被韩斐糊弄。

由于事发突然,来送苏御的人并不多。向身后望去,陆陆续续还有人赶来。苏御不想在坊门口再耽误时间,在许洛尘那首酸掉大牙的诗还没念完的时候,苏御已离开清化坊,向红黑寺而去。

他的车被没收,那两匹枣红大马也因为“附爵”收礼而留下,只剩老白马和老黄陪伴。喧嚣的洛阳街头,老奴、白马,看起来竟有些萧索。

来到红黑寺,七师兄花听风竟也在这里,听说苏御被免爵,花七侠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花听风相俊朗但偏阴,说白了就是那种痞帅相貌。喜穿白衣大袍,爱干净,爱饮酒,爱女人,爱抚琴,是一个非常洒脱的人。可他这人身上江湖气息太过浓重,门派意识深入骨髓,见不得门人受辱。

言谈中七师兄额头青筋暴起,面带狠辣之意,突然摔碎酒杯骂道:“唐家欺人太甚!”

——

红黑寺大殿,两尊高大神像耸立。神教两位护法左右分坐,护法阶梯下面才是红黑寺戒律长老唐怜的位置。唐怜身后还有三十教众,肃然站立。

其实苏御的护法是他自己封的,到现在红黑神教的家谱上也没有苏御的名字。这次雁悲鸣回到聚奎山,只是把苏御的名字补刻在恩师墓碑上,算作陈千缶的第十名弟子。对于苏御的自封护发身份,雁悲鸣一直都是默许状态。苏御重新整合红黑神教,功不可没,教众信服,没人对他的护法身份提出质疑。

这时苏御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牧王陈牧,竟然是陈千缶的外甥。陈千缶还是陈太后同父异母的哥哥。陈牧与皇子赵牧是双胞胎兄弟,是先帝私生子。赵牧被抱进入宫中归唐皇后抚养,而陈牧被陈千缶抱走,在聚奎山长大,跟了舅舅的姓。陈牧在陈千缶墓碑上排行第九。

以前苏御还以为自己排第九,现在看来不是。

红黑神教底蕴远超想象,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说红黑神教的创始人是程万奴,可苏御觉得他可能不是真正的老大。

也难怪风云如何变幻红黑神教依然屹立不倒,看来根儿在皇室。只是至今为止那人也未浮出水面。

“七师兄莫要生气。”唐怜一笑道:“天下好女人有的是,咱家苏师兄何必非吊死在唐灵儿这一棵歪脖树上。当那附爵便要听媳妇的话,没得自由,净受窝囊气,要我看也没什么意思。我在唐府里混迹多年,深知附爵过得苦闷。倒不如现在,活得潇洒。”

苏御笑着点点头。

花听风闷声不语。

苏御捻了捻手指,觉得这件事不能瞒着花听风,否则会让他心生芥蒂。在他把自己当兄弟看的时候,有一次不把他当兄弟看,他就会心寒。这种人就像火中冰,要么把火压灭,要么被火摧毁。

“众人下去吧,我与七师兄和小师妹有秘事要说。”

——

花听风要去杀韩斐,被苏御拦住。苏御说,要办他就办得彻底一点,他身上很多疑点,不能让他一死了之。

苏御问花听风,第一剑客卿吹雪是怎么死的,当时情况如何?

花听风道,卿吹雪孤傲,不许别人帮他,非要与那龙啸天单打独斗。之前龙啸天不肯应战,卿吹雪就到处追杀独孤门人,终于逼得龙啸天出手。二人一场大战,堪称近二十年来最高水准的一战,二人果然厉害,电光火石间,房倒屋塌,墙碎树裂。

仅以剑术论,花听风自愧不如。这二人一个阴柔诡谲,一个刚猛狂暴,打得煞是好看。这时只要花听风张密出手,龙啸天必死无疑。可那卿吹雪一个劲儿地警告他们两个不许过来,否则杀了龙啸天,下面就是你们两个。他要单杀龙啸天,以证第一剑客之名。等这一天,他已经等许久了。

“结果他就被龙啸天给劈了。”花听风苦笑道:“我承认卿吹雪不是浪得虚名,但龙啸天的本事却是人过其名。以前他排第二,实在是委屈了些。又或者,最近两年他悟到《独孤剑》要旨,使得剑术精进。卿吹雪死后,张密冲到我身边说:我们可以交差了。”

花听风感叹一声:“张密倒是提醒了我,我们是在办公差。能应付上级就够了,没必要那么玩命。”

“哦,对了。”花听风想起来什么又道:“龙啸天也受了伤,虽不致命,可他在几十天之内左臂一定受制。”

苏御道:“他右手剑,左臂受制影响不大。”

花听风眼神诡谲面带笑意:“可他劈卿吹雪的时候,用的是左手剑。”

苏御皱眉:“也就是说,这个人在碰见顶级高手的时候,杀手锏在左手。”

“对。可是很少有人能逼他使出杀手锏。”花听风站起身:“我去查那韩斐,知己知彼再动手。若有机会就把他逮来,严刑拷打之下问他什么都得告诉我。没人比墨家更会用刑。”

随后花听风就走了,也不知他到底想怎么个查法。苏御估计,韩斐既然敢挑战,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身边人不少,现在又是韩氏码头督办,手里有钱,实力更加雄厚。估计七师兄去了也没用。而他也清楚,现在官府对墨家盯得紧,想采取大规模行动是不可能的。否则惊动金吾卫,再被韩氏财阀一番运作,红黑寺可能都一锅端了,实在有些划不来。

花听风走了,唐怜还坐在大殿里,她看起来心情还挺好。不知她高兴个什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见苏御不说话,唐怜道:“既然是假的,唐府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我也不清楚。胡佬没跟我说这些。搞得神神秘秘的。唐灵儿打算下一盘大棋,她可不光是要拔掉韩斐这颗钉子,还盯上了商会。虽然设计我的是韩斐,可他也是韩家人。韩大福派人查账,本来是正常操作,可也免不掉与韩斐同谋的嫌疑。只要韩斐的事查实,将来可以借题发挥,发难韩大福。唐家要么不还击,还击就是狠招。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韩大福最起码要吃一闷棍。不会太好受。”

唐怜想了想,一笑道:“在师兄办完这些事之前,是不是一直要住在红黑寺?”

“不然呢?”

“那好,我去给师兄安排一间屋。又或者,去美伶馆住,如何?”

“让我住窑窝里?”

“怎么,不好么?现在东楼被我布置,不比平康坊那些大馆子差。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咱家的楼矮了点。”

“你这是坑我。这是演戏。如果我假戏真做,长安郡主或许也会如此。那我就真的被一脚踢开。”

“我不明白,郡主对你冷漠,你为何一定要回去呢?就那么贪恋权贵?”

听小妮子这话怎么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

苏御冷眼横扫过去,弹了弹手指。

唐怜也是那种梁朝人的跪坐姿势,突然抬手捂住头。

“我不在门阀,怎能结交孔硕这样的朋友?让我去哪弄到那么多钱支持神教?又怎能见到皇帝皇后,当这监察御史?没有这些原因,红黑寺、美伶馆也都不会有。皇后清除墨匪时,红黑神教也会被一起消灭。

我不在门阀,欧阳镜不会千里迢迢来找我。他以前帮我,只是在帮一位能给他带来乐趣的朋友,出手也只是几万几十万而已。后来帮我,千万上亿,除了友情,也是互相利用。我搭着他的肩膀,弄到些钱,他搭着我的肩膀,走进东宫。

人,只有站在高处,才会有高级的圈子。如果你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往上爬,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那样真的很累。累死在半山腰的人比比皆是,登上山顶的人寥寥无几。我不认为累死的人不优秀,可人们往往只能看到登顶的人。而那些登顶的人,只说自己如何如何努力,却不说自己凭借什么才能获得努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