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凛冽,北风呼啸,黑夜笼罩着郊野。

戌时三刻,本该是万籁俱寂,美梦正酣之时,静园内却灯火通明,忙碌喧闹。

主院寝屋内,丫鬟们端着血水与浸满鲜血的衣袍出门,很快又端进热水、剪子与针线。

从附近镇上请来的柯大夫觉出这伤者的身份不一般,又听这家女主人与丫鬟说话间透露,已派人往长安请了大夫,一时也不敢贸然用药,简单处理伤口,敷些止血药,便起身与女主人告辞:“虽说那一爪并未伤及郎君的心脉要害,但伤口实在骇人,一旦感染恶化……哎,小老儿不过一乡野大夫,医术有限,能做的便是止住外伤,不再流血,剩下的……夫人还是等长安的大夫来吧。”

其实他在镇上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被猛兽所伤的村民,咬了胳膊咬了腿的,伤口不大能治就治,伤得严重就只能断臂断腿以保性命。但像这种胸口中招的情况,一般都是劝亲属节哀顺变,将人抬回去,好歹能在家中走过最后一程。

不过现在,柯大夫可不敢说这些——听说静园里住的是位官太太,来往的也都是长安里的大官,再看**那位奄奄一息的郎君,无论容貌还是气度,一看就非同寻常,没准是什么王公子弟,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事后被追究咒诅贵人之罪,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李妩也听出柯大夫话中未尽之意,一双红肿的眼睛凝着他,嗓音沙哑:“我也不想为难你,但在长安大夫到来之前,你在旁守着,务必保证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否则便是我饶你,也自有人取你性命。”

柯大夫闻言,心头一颤,再对上那双冰雪般的乌眸,一张沟沟壑壑的老脸也白了三分,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夫人放心,老朽就在旁边守着……”

李妩淡淡嗯了声,抬眼示意丫鬟搬了张椅在床尾,让柯大夫坐着。

柯大夫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妩也不再看他,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边,盯着那面色苍白、阖眸昏迷的男人,诸般情绪如冰冷澎湃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心口,山林里那心惊肉跳的场景也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那一掌本该落在她的后背,躺在**的也该是她,可他生生替她受了。

等暗影卫和护院们冲上前制伏黑熊,她抱着他坐在地上,掌心按在他的胸口,那汩汩涌出的鲜血温热而黏腻,将她整只手都染红,她眼眶发酸,哽咽着骂他:“你是傻子吗,不要命了!”

他大概是真的傻透了疯透了,嘴角在流血,还朝她挤出个笑:“你说的,有想要保护的人,就不怕了。”

倏忽间,心底某处好似塌了一块,李妩的眼泪也随之不可抑止地往下掉。

喉间有好多话,想骂他,狠狠骂他,却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由泪水模糊眼睛,嘴里发出压抑的低沉呜咽。

他抬起手,想替她擦眼泪,却抬不起,只得虚弱喘着气道:“阿妩,别哭了……”

哭得他心疼。

是真的疼,如冰雪凝成的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心脏,一点点往里勒,发酸发涨。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份疼意是来自他,还是她。

也不等他分清,意识愈发的虚弱,恍惚间,听到有哭声在喊:“裴青玄,你别死,我害怕。”

按在伤口处的手掌压得很紧,凛凛山风吹得李妩脑袋生疼,却也叫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恐惧。

那份恐惧叫她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泪水从颊边滚下一滴又一滴。

她在害怕,害怕他死掉。

害怕这个世上再没有裴青玄。

哪怕他是个混蛋,曾经那样强势,那样恶劣,她也曾深深地怨他、恨他、想过永生永世再也不见他。

却也是这样一个混蛋,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爱护,给予她青涩美好的心动,为她远赴南疆,以血饲蛊,为她披星戴月、不辞冰雪,种下满院的花,放一夜的焰火,将他那汹涌热烈、孤注一掷的爱意,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她。

这一刻,李妩不再怀疑他的爱。

这世上除了裴青玄,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这般爱她。

“裴青玄,你别死。”

她坐在榻边,声音细若蚊讷,残留血迹的手指替男人掖了掖被角:“你若死了,还如何与我重新开始?”

床边烛火摇曳,淡淡微光落在男人紧阖的眼皮好似颤动一下,转瞬即逝,犹如光影斑斓的错觉。

东方既白,外头起了雾,灰青色的天光透过窗斜斜照进屋内。

裴琏从混沌睡意里醒来,睁眼看到陌生的莲青色帷帐时,不由愣住,他这是在哪?

等想起昨夜的一些记忆,他忙不迭掀被子起身,就要下地。

屏风旁守着的石娘听到这动静,立刻醒了过来,见小主子赤着双脚就下床,瞪大了双眼,忙上前将人抱起:“小主子,你昨夜才退了烧,可别又着凉了!”

裴琏见着熟悉的面孔,心下稍定,却仍是满肚子疑惑:“这是在哪?我阿娘呢?我父皇呢?”

他不是在山上的陷阱里,阿娘在坑上守着他?

“这是您外祖父的院子,夫人和……你父皇在主院那边。”石娘将裴琏放回**,又手脚麻利地替他穿着衣袍,解释着:“你惊吓过度,又在那坑里挨了那么久的冻,等我们将你从坑里救出来,你已起了高热,昏睡得人事不知了。好在菩萨保佑,回来喂过一副药,你半夜里便退了烧,不然夫人那边又要顾着陛下,又要顾着你,身子骨哪里吃得消。”

裴琏机敏,一下从石娘话中揪住重点:“我父皇怎么了?”

石娘一噎,一张刚硬黧黑的脸庞有些发僵,踌躇一阵,也知瞒不住,便照实说了。末了,她感慨着:“还好你那会儿在坑里睡过去了,不然非得被那场面吓晕过去不可。”

听到石娘说父皇为了保护阿娘,被野熊袭击,现下还昏迷不醒着,裴琏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光不可置信地颤动着,小脸也雪白一片。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主子,你别吓奴婢。”石娘伸出五根手指在孩子面前晃了晃,心下发慌:“你说句话啊。”

裴琏回过神,胸腔里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要去看父皇。”

“可你还病着呢,只是退了烧,得在**好好休息。万一出门又被风吹病了……”

“我要去看父皇!”裴琏打断她的话,又仰起小脸,黑眸噙着泪光般可怜兮兮:“带我去,好不好。”

他本就生得玉雪可爱,现下又这副可怜模样,石娘不由软了心肠,暗想着,小主子真是孝顺,自个儿还病着,也不忘去探望爹娘。

半个时辰后,石娘带着裴琏到了李妩的院落。

裴琏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一到达熟悉的院落,小陀螺似的迈步就冲了进去:“阿娘,阿娘!”

冲到寝屋门边,被素筝拦了下来,问过石娘情况后,素筝叹了口气,弯腰与裴琏道:“殿下小点声,你父皇还在休养,不好喧闹。”

裴琏望了望那紧闭的门,咬了咬唇:“素筝姑姑,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了,很严重吗?”

想到昨夜御医的话,素筝面色愁苦,但在孩子面前,也不好说实话,只温声安慰:“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有上天保佑,定然会转危为安的。”

这话或可糊弄到其他孩子,可对于裴琏而说,这套说辞在母亲昏迷那几月里,他已听过无数遍。

大人总是这样,觉得小孩子很好糊弄。

长睫垂了垂,裴琏揪着小手道:“素筝姑姑,我想进去看一看。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绝对不吵闹。”

素筝面露迟疑,丑时将御医送走后,屋内就自家主子陪着陛下,之后再没动静,这会儿没准主子还在歇息?

再看面前的孩子,抬着一张白皙清秀的小脸,眉眼间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劲儿,实在叫人无奈。

忖度一阵,素筝叹口气:“那你就进去看看吧,若是你阿娘还在睡,你可别吵醒她。昨日折腾到半夜,她实在劳累极了。”

裴琏点头答应。

素筝轻轻将门打开,裴琏如一尾小鱼儿,灵活地钻了进去。

屋内熏着清雅怡人的安神香,却依旧能嗅到其间冗杂的苦涩药味,以及那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裴琏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窗户都闭着,屋内透进昏暗的光线,愈发显得静谧。

绕过那扇高大屏风,便见床榻边靠坐着一道纤娜的身影,而那幔帐挽起的**,面容英俊的男人昏昏沉睡,晦暗不明的光线下,俩人静得宛若一幅画卷。

裴琏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感,去岁在永乐宫时,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过那时,躺在**的是母亲,在旁陪着的是父皇。

如今却调了个个。

尽管他脚步放得再轻,靠近床榻时,还是惊醒了李妩。

“你怎么来了?”

李妩从床柱旁缓缓直起腰身,靠了半宿,骨头都僵硬得咔咔作响,那张清婉的脸庞更是掩不住的憔悴,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透着倦意:“过来,让我摸摸脑袋,还烧着么。”

裴琏乖乖走上前,将额头露出来,滴溜溜的黑眸直往榻上之人瞟去:“我来看父皇。”

李妩探过他的额头,见他没再烧,也放下心来,再看裴琏那满脸忧色的模样,嗓音放轻:“有御医,不要怕。”

裴琏撇嘴,心御医都是废物草包,之前不是就治不好阿娘么。

他转身趴在床边,视线从男人深邃的眉骨一点点往下,落在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时,眼眶里的泪也不禁从颊边滚落,呜咽地喊:“父皇,孩儿错了……”

都是他的错。

月余前追兔子发现那个陷阱,他本意是想跳进那个陷阱,摔伤自己,以此挽留阿娘,叫她改了去江南的主意。

可他哪里想到,父皇会因此受了重伤。

那只该死的熊!

裴琏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他紧攥着被单的小手上,他要把那只熊,撕成一百片一千片,要把那个山头里的熊都给杀掉,替父皇报仇!

心头浓浓的悔恨与担忧化作泪水,他趴在床边,哭得无比可怜:“父皇,你快醒来吧,孩儿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李妩坐在一旁,也被孩子稚嫩的哭声哭得心头发涩,揽过那小小的身子,哑声哽噎:“别哭了……”

“阿娘。”

裴琏小脸深深埋在那温暖馨香的怀抱里,两手也环绕着她,如同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低低地哭了一通。

待哭到累了,嗓子也哑了,他从她怀中抬起头,一双葡萄般的黑眸泪光闪烁,抽抽搭搭地问:“阿娘,你还会走么?”

李妩怔了下,等反应过来孩子是问她去江南之事,侧眸看了眼榻上男人,又想起昨夜御医所说——

“被野兽所伤,外伤其次,最怕的便是伤口感染引发疫变,若能熬过前三日高烧,便无大碍。若没熬过……”

剩下的话御医并未宣之于口,众人却心知肚明,若没熬过,便是国丧。

眼睫轻垂了垂,她沉静视线落在男人浓俊的眉眼,唇瓣翕动:“昨夜我与他做了个约定。”

“我从前违誓,骗过他一次。”

“但这一次,只要他醒来,我再也不会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