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崔氏和嘉宁再不肯坐那张榻上,好似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李妩只好让素筝另搬了两张月牙凳,俩人才重新落座。
“阿妩你也真是胆大。”崔氏拍着胸口悻悻道:“天底下怕是只有你敢将皇帝赶下床。”
“没想到皇帝堂兄那等威风人物,跺一下脚朝堂都要抖三抖,在这静园被阿妩拿捏得死死的。”嘉宁啧啧称奇,看向李妩的目光满是崇拜:“这算不算御夫有术?”
李妩被她们这样一说,也怪不自在,端起茶杯假装喝水,避而不谈这茬。
可她越想躲,嘉宁越是好奇:“阿妩,那你到底怎么想的啊?虽说没同榻而眠,但你允他进屋,也算和好了吧?”
捧着茶杯的手一顿,李妩蹙眉,本想说是那人厚颜无耻死乞白赖,话到嘴边,又有几分心虚。
沉眸思忖一阵,她将茶盏搁置案几,一双明眸神色复杂又透着几分迷惘:“其实,我心里也有些糊涂……对那人,恨也恨不起,说爱也不算爱。近些日来,倒觉得像是那种搭伙过日子的夫妻,白日大家各忙各的,隔一两日他夜里过来,舍他一口饭一张榻,互不干涉。”
最近的相处,的确叫她对他不再像从前那般的排斥。甚至有时看到琏儿欢喜的笑脸,她隐约觉得这样处下去或许也行——反正起早贪黑、来回奔波的是他,她在静园的日子并无太大影响。
听得这话,崔氏和嘉宁对视一眼,心下叹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过感情的事她们也不好插手,何况此事还牵扯到皇帝,遂又将话题转到孩子们身上。
傍晚时分,裴琏才带着小表兄小表姐们回来,明明他是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小的,却成了孩子王,寿哥儿安姐儿都围着他转,一口一个“阿琏弟弟说了”、“阿琏弟弟带着我们玩了”之类的。
李妩本想留她们在静园住上一晚,明日再回长安。但崔氏和嘉宁担心皇帝过来,谢过李妩好意,趁着天还没暗,便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带她们走后,李妩独自坐在房里想了许久。
嫂子们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不是没看到。先前人在局中,不觉有何不妥。现下细想,这般不明不白地裴青玄相处,还是不妥。
是以等裴青玄再来静园,她神色严肃地将他叫到偏屋,屏退左右下人,一本正经看向他:“日后你别再来了。”
裴青玄浓眉蹙起,刚想开口,李妩截过他话,语气冷硬:“你我本就缘浅,当年我另嫁他人时,就不该再有任何牵扯,是你非得逆天而行,强求姻缘,致使你我蹉跎这些年,彼此都未落到好处,还带累了孩子……”
说到这,她羽睫轻垂了垂:“既已吃过那番苦,当以之为鉴,彼此放过,重新朝前看才是。等开春后我去了江南,你也正儿八经办个选秀,成个家吧。”
“选秀?成家?”
裴青玄黑眸眯起,忽然上前一大步,语调也沉了几分:“朕如何想的,阿妩还不清楚?”
男人挺拔身躯如山,陡然接近的凛冽气势叫李妩心下一慌,脚步也往后退去:“我清楚,可你也该知道,我们早已回不到过去,你又何苦在我身上白费功夫……”
脚后跟抵到柱子时,她偏头一看,才发现已退无可退,身前的男人仍在不容拒绝地靠近,待身躯即将贴上之际,才停下脚步,长臂撑着柱子,这姿势好似将她圈在怀里,很是亲密。
“过去五年的教训已叫朕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
裴青玄低着头,狭眸深深望着她:“是以朕也不再奢望能与你回到两无猜嫌的时候。朕如今所求,只是想多看你一眼,与你多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行,难道连这点请求都不行?”
李妩怔怔抬眼,对上他那双形状好看的凤眸,那漆黑眼底压抑着的情绪,犹如一池浮光跃金的水波,潋滟地倒影着她的模样,又透着一丝热忱而卑微的祈求。
这祈求出现在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既割裂,又无端叫人心头颤动,李妩喉头发哽,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青玄垂下眼,目光从她闪烁的眸光游移到翕动的嫣色唇瓣,呼吸微紧。
彼此沉默间,他忽而低下头,朝那抹樱红靠近。
犹如飞蛾扑火,明知那是万劫不复的慾望深渊,却依旧无法遏制地沉沦。
炽热鼻息拂过颊边肌肤,李妩的大脑微僵,直到那抹带着几分冰雪凌冽气息的薄唇牢牢覆上唇瓣,银瓶乍破,晨钟骤响,混沌的脑子也激灵一下——在男人的唇舌深入时,她忙抬手推开他,一张莹白脸颊绯红蔓延。
“阿妩。”裴青玄喊她。
李妩咬着唇,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跑出侧间。
寝屋内,裴琏刚洗漱完毕,正准备爬上床给阿娘暖被窝。才爬上一条腿,就听身后一阵疾步声,扭头看去,便见自家阿娘急急匆匆走过来,表情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阿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李妩自己脱鞋上了床,又从金钩取下幔帐。
眼见她要将帐子放下,裴琏急了:“阿娘,我还没上床呢!”
李妩现在脑子糟乱得很,只想一个人静静,不想看到裴青玄,连带着不想看着这个和裴青玄长得相似的小家伙。
两手抓着帐子,她深吸气,以尽量平和语气对裴琏道:“阿娘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琏儿乖,今夜和你父皇睡一晚吧。”
说完,也不看小家伙惊愕模样,“啪”得将幔帐扯上。
幔帐外,裴琏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待到又一阵脚步声响起。
看到父皇也表情古怪地走进来,裴琏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定是父皇这个坏家伙又惹阿娘生气了!
“阿妩……”裴青玄大步走向床边。
不等他靠近,就见裴琏张开双手,挡在床帐面前:“父皇别过来!”
裴青玄脚步顿住,蹙眉看着一向乖巧的儿子:“琏儿?”
裴琏对裴青玄既有儿子对父亲的爱意,又有对君父的敬畏,是以当裴青玄压低眉眼看来时,小家伙一颗心也不禁颤了颤,但想到他要保护阿娘,还是咽下口水,抬起小脸回望他:“阿娘说想要一个人待着,父皇你别打扰她。”
见那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帷,再看面前鼓着白白嫩嫩包子脸的小家伙,裴青玄默了半晌,沉声开口:“好,那父皇就不打扰她。”
话音稍停,又朝那床帷里道:“阿妩,方才朕是一时情难自禁,朕…对不住。”
帷帐内静悄悄的,毫无反应。
裴青玄薄唇抿了抿,深邃眉眼略显黯淡:“那你歇着,朕先回去了。”
“父皇回哪里去?”裴琏诧异,一把扯住裴青玄的袖子,清澈黑眸睁得大大的:“外面天都黑透了,还刮着那样大的风,路上要是被熊瞎子吃掉了怎么办?而且阿娘叫我今夜跟你一起睡呢!难道你要把我也带回长安吗?”
他才不要,外面那么冷,鼻子都要冻掉了。
“她叫你跟朕一起睡?”裴青玄眸光亮起,有种柳暗花明之感,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生怕过于得意叫帐子里的人不虞,万一改主意将他扫地出门可就得不偿失。
“既如此,那就让你阿娘休息。”他一把捂住了裴琏的嘴,声音压低,又刚好叫里头的人也听见些:“走吧,铺床去,今夜你与父皇睡榻。”
裴琏被裴青玄不由分说地拎到榻旁,待夜里熄了灯,小家伙睡在硬邦邦的榻上,只觉哪哪都不舒服。
父皇虽然暖和,可他还是更想和阿娘睡。阿娘身上香喷喷软绵绵的,不像父皇,哄他睡觉的巴掌好似要把他的背拍断般。
两厢对比太过明显,裴琏心里的委屈如连绵潮水一发不可收拾,也生出一股勇气来,攥着小拳头锤了一下身旁父皇的胳膊:“都怪你。”
小孩子那点力气就像挠痒痒,可裴青玄本来正回味着晚间那抹亲吻的美妙,冷不丁被锤了这么一下,浓眉也拧起:“怎么了?”
“明明是父皇惹了阿娘不高兴,还带着我一起被赶下床!父皇从前不是教我,大丈夫在世,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你自己睡榻就行了呀。”裴琏委屈巴巴,埋怨嗓音里带着小哭腔。
裴青玄面色讪讪,拍着孩子的背好声好气哄了两句,又教会他一个新的道理:“有句话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父皇从前待你可算不错?以后是不是还要把江山皇位都传给你?而且和父皇睡多暖和……”
裴琏幽怨碎碎念:“可我想和阿娘一起睡……”
“你都这样大的儿郎了,等过了年就六岁,还好意思同你阿娘睡呢。”
且他都没有这待遇,这小家伙凭什么。
“哼!”小孩子脾气上来了,怎么说也听不进去。好在他白天玩累了,没一会儿就睡过去,只是睡着了嘴里还偶尔梦呓两声:“父皇…坏人……”
“你这小混账。”裴青玄屈指捏了捏孩子的颊,嗓音低沉:“当初朕要是个好的,哪还有你什么事。”
到时候阿妩仍是旁人的妻,腹中也是旁人的孩子。
是以他从不后悔将她抢过来,唯一后悔的就是用错了手段。
泠泠月光映着雪色,温暖寝屋内一片静谧。
而幔帐之中,李妩平躺在舒适的床榻间,心跳鼓噪不休。
她也不知他亲上来的那一霎,她在慌些什么?从前又不是没亲过,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
可方才那人亲她时,心跳快得好似第一次,扑通扑通地,快要从胸口跳出来,脑子也停止了思考,全部的意识都停留在唇瓣相贴间那柔软微凉的触感。
疯了,她肯定是被他传染,脑子也不清醒了。
伸手抓过一旁的软枕,李妩蒙住脑袋,努力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那短暂的一个浅吻,就如一块石头砸进冰层,在李妩心头凿出个窟窿,水花迸溅。
她心乱如麻,一时又不知下次与裴青玄见面该作何模样,索性翌日一早便吩咐丫鬟收拾箱笼,躲回李府——
他来静园,她是主人要负责招待。回了李府自有父兄们应对,且他作为皇帝,夜里总不好赖在臣子家。就算真厚颜无耻赖着住了,李府客房有地龙的,随他住!
花了半日功夫收拾东西、交代下人看家等事宜,赶在长安城门关闭之前,李妩带着裴琏和李太傅回了李府。
见他们提前好几日回来,大房二房皆是惊喜万分,忙张罗着搬东西,欢欢喜喜将人请进去。
夜里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直到夜半才散。
李妩就带着裴琏安心在玉照堂里住着,也不知裴青玄是明白她在躲着他,识趣不来,还是年关时节事务繁忙,无暇分身,回长安好几日,也没见他来面前晃悠。
李妩也没多想,比起男人,近日她更关注另一件要事——她的身份。
从她此次回到李府开始,便按照李太傅所说,不再遮遮掩掩,深居简出,府中下人也不必再对外瞒着,外头问起,直报身份便是。
这般过了两日,长安便有不少人在议论李家嫡女死而复生的消息。
就在众人捕风捉影,各种猜测时,李太傅趁势广发请帖,邀请亲朋好友、官场同僚来府上吃喜酒,庆祝嫡女回府,明珠归位。
那些收到请柬的人家大都一脸懵,问那跑腿送信的小厮:“你家太傅有几位嫡女?”
小厮答曰:“就一位。”
“可那位不是五年前仙去了么?”
“压根就没有仙去这回事,都是误会。”
李府小厮照着府中主子的吩咐,口若悬河地解释着:“那日府中起大火,一片混乱,我们娘子的确险些丧身火海。但她身旁伺候的丫鬟很是忠心,拼了命帮着她逃了出去,为主牺牲了。而我们娘子好不容易逃出来,惊魂未定,在火中看到了观音菩萨显灵。那菩萨托着净瓶与她说,她命中有死劫,本该丧命于火中,但她与佛结缘,那丫鬟暂时替她受过这一劫,可她的死劫却未完全度过。”
“那可是死劫啊!我们娘子一听吓得不轻,忙求观音菩萨指点。菩萨大慈大悲,给我们娘子指了条路,叫她往南边一直走,会遇到贵人。我们娘子当即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便出府往南边去,果真在南边大街遇到个女仙师。那女仙师是得道高人,百岁高龄却生着童颜,一看到我们娘子,便知是怎么回事,当即就收了我们娘子为徒,带去终南山修炼化劫!”
“这不,我们娘子就在终南山上苦苦清修了五年,如今度过了死劫,仙师便放她下山,叫她与家人团聚了。”小厮说完这一通,大气都不喘一下。
而那些收到请柬的人家听得更加懵了,这李家嫡女的经历未免也太…离奇了些?
什么菩萨什么仙师,怎么听得这样的荒唐?
知道他们一时半会难以置信,小厮又道:“莫说诸位老爷夫人了,就连我们家老爷郎君听到,也都惊愕许久,不曾想娘子竟有这番仙缘。”
说着,又煞有介事地指了指天上:“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诸位便真是不信,心里想想便是。但若是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叫天上的菩萨听见了,那倒不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帖子已送到贵府,小的先行告退——”
大渊佛教道教盛行,各家各户总有一两个信奉这些,心下虽觉这事离奇,却又难以咬定没有这事。若天底下真没有神仙菩萨,他们作何还要去寺庙烧香拜佛?作何还要请道士和尚来做水陆法会呢?
那李家嫡女真有这样仙缘,也是件了不得的事。
便是有些人心里将信将疑,也不敢放在面上说,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人家真是受了菩萨点化的,自己说她不好,岂不是说菩萨没有慧眼?
当然,总有几个不信邪的,觉得这事太过荒谬。
私下聚会与人谈起时,嗤之以鼻:“好好一个贵女家里起了火,大半夜不去找父兄亲人哭一通,却只身跑到街上寻仙师上山修炼?李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清贵人家,如何连这种鬼话都编的出来?真是白读那么多圣贤之书!”
“就是,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一个女子,凭空消失五年,谁知道是跑哪里去了?”
“要我说,随仙师修仙是假,跟着情郎私奔才是真吧!”
“哈哈哈哈有道理,反正清白肯定是不在了。”
“张兄此话不对,她本就是个嫁过人的妇人,哪还有什么清白可言?”
这话引得这群醉醺醺的乌合之众哄然大笑,嘴里也愈发不干净起来。
没过几日,这些人不是摔断腿就是满脸生疮,还有舌头被人割了变成哑巴,大冬天掉进河里冻个半死,家里起了火,醒来后却又疯又傻大喊着菩萨显灵……
现世报来得太快,一时间那些兴兴头头议论的人都吓得不轻,再不敢乱嚼舌根,生怕嘴上不修,菩萨降罪,叫他们也倒霉。
楚国公府,书房。
得知李妩再次回到李府的消息,楚明诚为之欢喜,却又满肚子疑惑。
阿妩和陛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前宫里宣布贵妃薨逝消息,他着实悲痛消沉了好一阵,真当阿妩熬不住宫中岁月,香消玉殒了。
可现在阿妩回来了,而且是以李妩的身份。
前阵子陛下突然决定将大皇子送到李太傅身旁教导,他还当陛下是思念阿妩,想让大皇子也与外祖家多亲近亲近。
现下再想,难道是阿妩带着皇子一道出了宫,一直在李府住着?
那自己上回在西市遇上,被陛下紧抱在怀中看不清模样的女子,并非陛下的新欢?也是阿妩?
楚明诚只觉思绪如乱麻,不等他厘清,门口响起敲门声。
抬眼看去,妻子孙氏站在门口,端着沏好的茶汤缓缓走进来:“夫君如何愁眉不展?可是公事遇到疑难处?”
“没什么。”楚明诚敛起思绪,接过孙氏递来的海青纹杯盏低低道:“有劳。”
“夫君与我客气什么。”孙氏轻声道,见桌上书册略显杂乱,顺手帮忙收拾了一阵,忽而又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提起:“李家后日的喜宴,也给咱们府上下了份帖子,夫君可要去吃酒?”
楚明诚喉中好似被茶水烫了一下,持杯的手微停,而后摇头:“我就不去了,你带份礼去吧。”
孙氏不动声色看他一眼,想了想,摇头:“那我也不去了,到时让隔壁鲁侍郎家的夫人替我带份礼,随个心意便是。”
楚明诚闻言,掀眸看她,欲言又止。
“夫君这般看我作甚?”孙氏轻笑了笑:“非我对李娘子有何不满,实是我知你与她从前情意深重,若不是婆母从中作梗,也不至于劳燕分飞。这般情谊,说毫无芥蒂是假,但我也知怪不得你,更怪不上她。”
“玥娘……”
“夫君不必紧张。反正现如今我才是你的妻,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孙氏眉眼一派轻缓柔色:“不过还是不见为好,不见清清静静,见了心里难免不会生出比较。这一比较呢,易生嫉妒,多添是非,何苦自寻烦恼呢?”
见她心境如此豁达清明,楚明诚心头触动,遂起身敛衽,容色敬重地朝孙氏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