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上来了?”
李妩柳眉轻蹙,身子也下意识往车窗靠了靠,满脸警惕地望着来人。
裴青玄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朝外吩咐:“回李府。”
又放下车帘,自顾自掀袍在车厢里坐下。
车轮很快辚辚向前,李妩掀帘往外看了眼,见马车的确是往李府的方向,而马车身后跟着两个骑马的侍卫,想来都是裴青玄的人。
他这要是跟她回李府?
忖度间,她放下手中帘布,刚回过脸,就见裴青玄往她这边坐过来:“你…你做什么?”
见他伸过来的手,李妩心跳都不禁加快,脸色也陡然变了。
“阿妩不必紧张,朕只是替你看看伤。”
“伤?我哪里有伤?”
李妩一头雾水,便见裴青玄伸手指了指她黛青色彩绣襦裙下两只半遮半掩的脚:“方才脚踝应当扭到了。”
“扭到了?怎么可能,我都没感觉……”话才出口,她陡然想起自己现下感知不到疼痛的事。
裴青玄迎上她闪动的视线,像是在肯定她的想法:“朕感到疼意了。”
李妩脸色变了变,无端有些难为情。
她口口声声说与他再无干系,可是真的能再无干系么?这个蛊的存在,已将他们牢牢联系在一起。而在余生无数个日子,她的疼痛都将由他受着,这于她而言,无形之中渐渐亏欠他许多。
她不喜欢欠别人。
思及此处,李妩肃了眉眼,澄澈乌眸定定看向面前的男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这个蛊?”
“有。”
裴青玄看她,云淡风轻笑了笑:“朕死了,蛊就解除了。”
李妩柳眉松了又蹙,没好气睃他:“你觉得这好笑?”
“不好笑么?”裴青玄挑了下眉梢,又弯下腰,伸手去握她的脚:“从前朕还是挺会讲笑话的,或许是与谢伯缙那个木头待久了,说笑的本领也被他带偏了,连哄小姑娘也不会了……”
见他这时还七扯八扯,李妩眉心拧得更紧,黛青色裙摆下的脚也往里缩了缩,不让他碰。
大掌捉了个空,裴青玄无奈抬起头,从下往上看她,窗外漏进来的一棱霞光刚好落在她莹白颊边,宛若抹上一层娇艳的胭脂,她小巧下颌微抬,从这角度看去像是神台上的不可亵渎的瑶池仙子般。
除却从前床笫之间的嬉戏,平时他几乎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她,如今再看,呼吸都不由发紧,嗓音也微哑:“阿妩,这个蛊除死之外无法解除。你若想朕吃苦头,不让朕检查伤口也行。但这点疼对朕而言,实算不上什么。反倒是你,若脚踝扭得严重,不利于行,你更吃亏。”
见她浓密的长睫轻颤,有所松动,裴青玄再次伸出手,嘴上也轻声哄着:“朕就给你看看,早些处理,也早些恢复。”
这次李妩没有躲开。
男人的嗓音好似有某种**人心的魔力,直到左脚被那只宽厚大掌扣住,又被抬起放在他的腿上,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姿势太过亲密,双颊也不禁滚烫,然这时再想后撤,已经晚了。
那只香色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被裴青玄脱下,搁在一旁,牙白的锦袜也被他缓缓褪下。
明明知道他只是在帮她检查脚踝,可锦袜被褪下大半,光洁细腻的雪足暴露在深秋微凉的空气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悄然爬上李妩的心头,脚指头都忍不住微微蜷着。
裴青玄也察觉到她的紧张,温热掌心稳稳托住她的足跟:“没事,扭得不是很严重。”
一抹雪足在他手中显得小巧如玉,踝关节处泛着红肿。
他伸出手指碰了碰伤口,下意识问:“疼不疼?”
不等李妩回答,他左边脚踝就感受到一阵轻微刺痛。
嗯,不是很疼。
他心里自问自答,忽又觉得好笑,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李妩正红着脸局促着,被他这一声笑弄得莫名其妙,疑惑:“你笑什么?”
“没什么。”裴青玄淡淡说,又抬眼问她:“车上可备着药油?”
“我找找。”李妩应了声,拧身在车厢的暗格打开,里头放着些应急的小玩意,譬如针线帕子、火石小刀、去味香药、薄荷药油等物。
寻了两下,她拿出个红布塞子的小瓷瓶,打开后凑到鼻下嗅了嗅,而后递给裴青玄:“应当是这个。”
裴青玄接过,也闻了下,的确是最寻常的跌打损伤药油。
滴了几滴在掌心搓热,药油的刺鼻味道在车厢里也弥漫开来。因着李妩也不会感到疼痛,裴青玄替她揉捏时也放开力道,粗粝指腹不轻不重地在扭伤处揉动。
车厢外是大街嘈杂的声响,车厢内却好似另一个小天地,两人都没说话,很安静。
看着男人低着眉眼,神情认真地揉着脚踝,李妩轻轻咬了下唇,耳根也不觉变得炽热。
她不觉得疼,却觉得痒,酥酥麻麻的痒。
自己也是昏了头,竟糊里糊涂同意他替自己检查伤处。
现下好了,气氛变得如此的诡异尴尬……
懊恼地忍了一阵那酥痒的感觉,见他还不紧不慢地揉着,李妩终是没忍住,低低问:“差不多了吧?”
贴着脚踝的长指停住。
裴青玄缓缓掀起眼帘,瞥见她染着桃花粉的耳尖,黑眸轻眯:“阿妩很热?”
李妩猝不及防触及那深邃的眸光,心跳都好似漏了一拍,忙偏过脸道:“没有。”
“那脸怎的这样红?”
他明知故问。
李妩心下暗骂他混账,又要将脚收回来:“不敢劳烦陛下了。”
才抽出一些,便被男人的大掌按住。裴青玄看着她,语气温和:“不觉劳烦。”
说着又重新拿起锦袜,替她慢慢穿上。
不知是不是李妩的错觉,总感觉他穿的动作格外慢,炽热的视线也如有实质般滑过雪足的每一寸,从修剪整齐泛着淡淡粉色的贝甲,到细腻微弯的脚背,再到小巧的脚踝……
这份注视又如同一把钥匙,打开曾经那些荒唐的记忆,他曾经也这般握着她的脚,做了许多叫人面红耳热的无耻事。
虽然李妩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思绪,可一幕幕耳鬓厮磨的记忆那样清晰地印刻在脑中,叫她想忘都无法忘,只能在心里将裴青玄这个衣冠禽兽骂了一遍又一遍。
都怪他那样荒唐,污染她的脑子。
当绣鞋套好之后,李妩半刻都不耽误,飞快将脚从男人的腿上收回,又低头理着裙摆,将双足牢牢藏在裙后。
见她这般避之不及,裴青玄浓眉轻折,还当她心里厌恶他极深。可看她耳尖的绯红都蔓延到脖间,忽而意识到什么,眸色也不禁暗了暗。
若换做从前,这时他定然不管不顾就缠上去,拥着她在车里胡闹了。可现下——
只能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从袖中拿出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手上残留的药油,又清了嗓子说些降火败兴之事,譬如:“阿妩见到那人很激动?竟失态到险些跌跤,还扭伤了脚。”
虽已克制了语气,然这平静的话里还是泄出一丝酸味。
李妩眉心轻动,瞟了他一眼:“并非激动,只是不想与他撞见。”
“你不想见他?”
又来了。
李妩心下叹气,这男人对情敌的态度总是奇奇怪怪,过去五年楚明诚不在长安还好,可之前在长安那段时日,她都已经不关注楚家的事,裴青玄却隔上一段时间在她面前提。
有时床帷间缠磨时,他也会提一嘴楚明诚,问些叫她觉得无奈的问题,本来有些兴致都被他扫了,推着他懒得回答。当然最后往往还是被他按着,有气无力地说出些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如今有妻子有儿女,我还见他作甚?嫌他日子过的太安宁,还是嫌我自己过的太自在?”
说到这,李妩嫣红唇角微勾,朝裴青玄投去一抹讥诮笑意:“又不是谁都像你,说好放下,又纠缠不休。”
裴青玄薄唇微抿,并不否认。
待手擦干净,他将帕子放在一旁,也没再开口。
倒是李妩觉着这份安静怪不自在,指尖掐了掐掌心,斜眼问他:“你还感到疼么?”
裴青玄顺着她视线看了眼脚:“不怎么疼。”
李妩嗯了声,本想借机问一问她上月来癸水时的疼痛是否也转移到他身上,可这话实在太奇怪,在嘴边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那你不下车?”她问。
“朕送你回府。”
“哦。”
李妩缓缓垂下头,也不再说话,心里却好似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整个人都紧绷着,有些说不上的古怪。
直到马车稳稳停下,车帘外响起素筝的声音:“主子,到家了。”
李妩才长舒一口气,单手撑着窗棂刚想起身,却被裴青玄拦住:“你今夜住李府,还是回静园?”
李妩微愣:“回静园。”
“那你在车上坐着,让素筝将琏儿和太傅叫出来便是,省得你费脚力。”
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重新扶着坐下,语气严肃:“你现下觉不到疼意,是好事,却也不好。觉不到疼,便无法准确分辨伤的是否严重……为了脚上尽快恢复,这两日你就乖乖在屋里歇着,少走动。等红肿褪去,才算无大碍。”
他说得有理有据,李妩也无法反驳,垂下眼睫,轻轻嗯了声。
裴青玄见她这乖巧娴静模样,下意识想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长指动了动,还是忍住。
他掀帘下车:“朕去与太傅打声招呼。”
车帘掀起又落下,轻晃了晃,归于安静。
少了那个人,车厢空间好似一下都变得宽敞许多。
李妩低着头,两只脚从裙下伸出来,脚尖左右摆了摆,还真是一点都不疼。
也不知道她摆脚尖的时候,他在外头会不会疼?
胡乱想了一阵,外头很快传来李太傅与裴琏的声音,他们与裴青玄交谈着。
车帘再次掀起,裴琏先钻进车里,满脸欢喜地凑到李妩身边,甜甜喊了一声:“阿娘。”
小家伙今日进宫,见到了慈爱的皇祖母,还吃好喝好拿回一堆好东西,本就很快活了,没想到临走前还见到了父皇,更是喜上加喜。
“阿娘下午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裴琏一双好奇大眼睛闪闪发亮。
“……算吧。”李妩讪讪道,不想在孩子面前多提这个,岔开话题问起他今日进宫之事。
裴琏答了两句,李太傅也掀帘坐进车来,嘴里还连连朝外道:“真是有劳陛下了……”
“父皇,你要回宫了吗?”裴琏掀开车窗帘子,朝外探着小脑袋。
裴青玄也走到窗边,视线扫过静静坐着的李妩,又看向裴琏,微微笑道:“是要回了。你乖乖与你阿娘、外祖父回去,父皇改日再去看你。”
裴琏一听,笑逐颜开:“一定哦!”
“一定。”裴青玄抬手摸了下他的小脑袋,而后抬眸,深深看向李妩:“阿妩,那朕先回了。”
李妩淡淡嗯了声,没再多说。
黄昏渐晚,暮鼓声声,直到再看不到那抹身影,裴琏才依依不舍放下车帘。
一直端正坐着的李太傅也暗松口气,捋着花白胡须,疑惑问着李妩:“怎是陛下送你回府?”
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对小冤家和好了?
李妩懒洋洋靠着软枕,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说了。李太傅听罢,稍微放下心。
马蹄声笃笃,两辆马车很快驶向城门处,随着拥挤的人流一同出城归家。
当红日坠下远山,浅月爬上枝桠,裴青玄也赶到慈宁宫,陪许太后用晚膳。
母子俩一个今日见了孙子,一个陪了心上人,心情皆是肉眼可见的愉悦,用膳的氛围也比往日融洽不少。
“今日御膳房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做的不错,细滑鲜美,香而不腻。”
裴青玄端起一个铜胎镀金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碗,盛了小半碗递到许太后面前:“母后也尝尝看。”
许太后睃了他一眼,见他清俊眉眼舒展,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模样,不禁哼了哼:“不就是给人当了一下午帮闲嘛,又不是将人哄回来了,至于乐成这样?”
“母后,你不懂,她既允朕陪着,说明她没那般排斥朕……”
“嘿,我不懂?哀家吃过的饭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若论感情的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许太后不服气地抬了抬下巴,又开始以过来人身份念叨起裴青玄:“当初你若是听我的劝,没准早就与阿妩和和美美,儿女双全了,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成日巴巴地跑到郊外又巴巴地跑回来。人家谢伯缙比你开窍晚,都有了三个孩子,就连那楚家的,比你晚了一大截,都有儿有女!你倒好,媳妇跑了,儿子也跟着媳妇一起跑了……要我说你什么好,唉,我真是造了孽,这辈子欠你们裴家的……”
许太后絮絮念着的这些话,裴青玄听得耳朵都快起茧。若放在平常,他大抵会匆匆吃上两口,放下筷子告退。但今日心情不错,听着这念叨,也不禁想起谢伯缙家那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还有楚明诚家那个小女儿——小女孩总是可爱的。
但他确信,若他和阿妩有个女儿,管他谢家楚家,定是他裴家女儿最可爱。
只是生产太过凶险,先前阿妩生琏儿的惊险,他至今想起心惊肉跳。可若是她的疼痛转移到他身上,是否能轻松些?
“皇帝?”
许太后皱着眉头唤了他好几声:“方才与你说的那些,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裴青玄回神,夹起一筷子菜到许太后碗中:“菜凉了,母后快些用膳罢。”
看他这样定然又没听进去!许太后撇了撇嘴,第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下次再也不与他浪费口舌!
一顿晚饭用罢,殿外已是茫茫黑夜。
裴青玄从慈宁宫告退,坐上轿辇,吩咐刘进忠:“去永乐宫。”
刘进忠愣了下,有一瞬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去…去永乐宫?”
轿辇上的帝王不冷不淡睇他一眼:“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是是是。”刘进忠忙赔着笑,扬声唱道:“陛下摆驾永乐宫——”
小半个时辰后,看着在永乐宫四周转悠了两圈的皇帝,刘进忠一肚子疑惑,这大晚上的,陛下盯着这些花儿草儿作甚?
思忖间,那道颀长身影总算停下脚步。
刘进忠心头一凛,忙迎上前:“陛下?”
只见皎白月光下,皇帝骨节分明的长指慢慢卷起云纹袍袖,嗓音低醇地吩咐:“去寻个锄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