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头儿,发生件怪事。”小戴气喘吁吁回到办公室。

肖荃正埋头处理杂务,蔑一眼他的“一惊一乍”。

“真的,绝对是怪事。人民教师大白天抢劫,而且巡逻队就在附近。”

“别没正事儿了。”

“我说了你肯定不信。”小戴翻到手机新闻,图片上,张少彬被按倒在地,“没想到居然是他!”

肖荃也一惊,“人现在在哪儿?”

“在咱们局看守所。说是和老婆闹离婚,压力大,就上街干了蠢事。”

“没脑子的家伙。”

“我有个疑问……”

“讲。”

“他是匿名举报者。会不会是怕遭凶手报复,故意躲进了看守所?”

肖荃弹一下小戴的额头,“又发散过头了吧。”

“虽然可能性较低,但我认为是条思路。”

“去一趟。”

“认同我了?”小戴喜不自禁。

“是看望。”

新津看守所会见室,铁窗冰冷无言。门打开,狱警将张少彬带了进来。一个出轨者付出的残酷代价一尽呈现在眼前。男教师目光低垂,柔弱地坐在了肖荃对面。从失却尊严到沦为囚徒,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他抬了抬眼皮,又迅速把头低下,脖颈好像折断般无力。

“难道就这点儿出息?把头抬起来,没在审你。”肖荃提醒他。

张少彬无力地抬起头,目光散乱。

“破罐子破摔吧,别人说黑就是黑,这事没法儿翻案。芮智三番五次找我,还拿话刺激我。如果不是他找我,没人会知道我的事儿。是你们保密工作没做好。本来我不想举报,举报完却是这种结果。”

“你不了解他的处境,他也在坎上。你的问题归你,我们的问题归我们,不要混淆。这也不能成为你上街抢劫的理由。况且,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和你老婆早有问题,借这事暴露罢了。想不明白,那是你自己糊涂,能怨着谁?”

“反正也想明白了,正人君子难做。”

“好歹当过老师,不清楚抢劫的后果?”

“我是未遂。”

“未遂?你倒挺能开解。”

男教师无望地把头低下。

“他要待多少天?”肖荃问负责此案的民警。

“还没定,等上诉,有可能判刑。这人性格太弱,脸皮薄得跟纸糊的一样,才犯这种傻案。”

“考虑下他的精神状态吧。判刑,这人废了。”

肖荃无奈摇摇头。手机铃声响起。

“喂……知道了。”肖荃表情凝重起来。

一座荒丘,肖荃带领几名干警急匆匆走着。在一处民房,有人发现一具男尸。枯枝败叶覆盖的院子里,隐约有座房子,刷着斑驳的蓝。

房东带肖荃等人走了进去,他战战兢兢道:“之前也来过几次,看见门从里边锁着,以为人在休息,就没敲门。但后来发现有点儿不对劲,他是做木匠活的,好长时间却听不见电锯响,打电话也打不通,于是就寻思着爬墙进去瞧一下。推开屋,闻到一股怪味,找了找,从床底下找到一床棉被,一拉一拽,有个死人滚了出来,当时就吓得瘫在了地上。”

肖荃戴上口罩进入现场,见男尸斜躺在床下,棉被半裹,头下有些血污。血污已惹了蝇虫,嗡嗡在爬。尸臭浓烈,熏得人头昏脑胀。好几名干警忍受不住,逃了出去。只有肖荃和一名法医忍受着恶臭做起检查。法医小心翼翼捧起死者的头挪动一下,发现右侧太阳穴处有两处空洞,仔细看,有两粒钢珠嵌在其中。被射杀的可能性很大。尸体面部已经腐烂,部分白骨隐隐外露,一大块头皮因挪动掉落下来。房东在一旁站着,看得胆战心惊。

肖荃搜寻了死者的衣物,没发现可证其身份的证件。行李还在,是一个牛仔布的旅行包,包上有多处侧口袋,在其中一个口袋里,发现一张临时身份证,持证人为梅胜。

“肖头儿?”小戴在门口喊。

“怎么?”

“隔壁有发现。”

肖荃忙去了隔壁。隔壁是木工房,电锯上有把疑似猎枪的模型,地面上散落着金属切割物以及齿轮之类的细小零件。

“肖头儿,院子里也有点发现。”又有人报告。

在门口的树干上,发现几枚弹珠,树杈上绑有碎裂的酒瓶。显然,有人在院中试枪。

肖荃推测,死者是梅胜的可能性很大,他隐居在此,以做木匠的名义造枪。一个造枪者竟被自造的武器杀害,十足讽刺。

梅胜的妹妹赶来新津,一见梅胜的行李包,便断定是他哥哥了。她哭了,虽然兄妹关系称不上融洽,但毕竟一起长大。

“你哥哥来新津是投靠朋友,说了是干什么吗?”肖荃问。

“不知道。他的事儿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连我嫂子都不知道。”

“他造枪,这事儿你清楚吗?”

“我不太了解。”

“他交往的朋友里,有没有狍子这个人?”

“不知道,反正是有些狐朋狗友。”女人擦了擦眼泪,接着道,“我爸早就跟他说过杀鸡的故事,他不听,现在一定懂了。”

“什么故事?”

“我爸对他说,你看那喂鸡的看起来对鸡很好,一把料一把料仔细喂,求它下蛋。等到要吃肉的时候,他求的就不是蛋了,他要它的命。我爸只是比了个例子,说他和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利用完了,命到最后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尸检结果表明,梅胜死亡时间至少在五十天以上,比万妍燕被害时间更早。并无线索证明,他的死一定和狍子有关,但那把微型手枪又将他和万妍燕的死勾连起来。狍子万晨宇难逃干系。

新煤集团内部有人反映,一名叫庞博的部门经理自两个月前就不再任职,他的相貌看起来与户籍照片上的万晨宇十分相似。且庞博和郑总关系不一般。调查的结果,庞博去向未明。

这起命案再次引发舆论关注。肖荃顶着“命案必破”的压力,孤独前行。郑干洲发报纸声明称,这起案子和新煤集团毫无关系。然而肖荃要查的是他本人,并非新煤集团。郑干洲偷换概念的本领,控制舆论的能力,公关布局的野心,昭然若揭。稳定大局的手一挥,肖荃更是没了作为。案子徘徊在琐碎的现场证据和很难发挥实质作用的证人证言中,如僵死之虫。

在豪华的津会所,肖荃与郑干洲推杯换盏。他来做私人式的刺探。

肖荃微笑着对郑干洲道:“郑总,咱迟早得打开天窗说亮话。”

郑干洲带着半分醉意,同样微笑:“老郑我现在就打开天窗,你是我的好兄弟。没别人,就咱俩!好兄弟,喝一杯!”

肖荃勉强碰了杯。自第一次和郑干洲打交道,肖荃便心有胆怯,像自然界食物链上的天敌与猎物。他走不进他的笑容、走不进他的随意、走不进他的举重若轻。郑干洲的每一个动作,都仿若告诉他:小子,你别折腾,否则就是死。黑洞一样深邃的眼睛里,镶嵌着“别跟我斗”的决绝。

软弱之感伴随了肖荃多日。回到家,洗个澡,清醒许多。他很想和妻子聊聊自己的软弱,聊聊人生的暗恶争斗,聊聊生存的意义,但妻子早已经睡下。

他回到卧室,上了床。妻子不在**,在隔壁。儿子住校的五天里,妻子都睡儿子房间。很多年,两人的作息很难做到同步。他早出晚归,妻子晚出早归,他和妻子往往隔一堵墙。联系他们的是床头柜上的维生素E,两粒,透明的金黄。如果妻子不放,他便不会去吃。枕边隔三岔五会有换洗衣服,肖荃已经习惯了妻子的存在和不存在。豁然地,他便有种缺失感,两人好像太长时间没见了,虽然共处一室。

他打开门走出去,悄悄进了儿子房间。他在黑暗里坐下,静静地看着妻子,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妻子惊醒,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没事,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妻子开了台灯,看他一脸疲惫。

“怨我吗?”

妻子莫名其妙:“你没事吧。”

“天天过这种日子。”

“不都这样过吗?”

“换换吧,你睡大床。”

“我习惯了。去睡吧,明天不上班吗?”

“上。”

“去吧。”

肖荃去睡他习惯的大床,一切都是习惯。

这夜,肖荃几乎未眠,他在思考“习惯”这件事。想到极端处,竟产生一股翻天覆地的愤怒。在家中,他习惯了与妻分居而睡,习惯与她隔一堵墙。在外,他习惯早出晚归,习惯以工作的方式获取生存的意义。在新津,他习惯了这城市的格局,习惯了这城市笼一样的困局。不知为何,他突然想逃出去。他根本不想去查一个他无力对抗的恶棍,那恶棍有吸纳黑暗的力量,把持着这城市的滚滚污流。如果对抗,他必然要给自己造一个祭台,等待着被黑暗吞噬。

昏睡一个小时,他早早起床。下楼,像往常一样吃了早点,便驱车向局里驶去。行驶到局门口,他停一下,没熄火,继续向前开去。他决定打破这个“习惯”。

清晨的街道空旷舒适,车畅行无阻。他向城外开去。到达收费站,他本想返回,但不知怎的,一踩油门,开过了。上了高速,便根本无法停下来。他忽然唤回一种自主命运的热情。

他打开了音响,让狂暴的音乐响起。车的速度被音乐的节奏引领,愈发猖狂。他如同进入自由世界,耳朵突然清空,只有空气在流动。向前,向前,再向前,永远开下去……他获得了孩子般的**,一往无前,管他前方是什么东西。

地球在车轮下翻滚,滚出了一个黎明。硕大的太阳喷薄而出。他被照耀,越发肆意。他要离开,他要打破,他要改变,他要获得一些力量,继续把案子查下去的力量。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划过,其上是郑干洲,企业界领袖的风范灼灼耀眼。“呼”一声,他从他的目光中逃离。

他要消除胆怯,消除恐惧。他要获得一种原始力量,去对抗“习惯”。这一刻,他只想解决困住他自己的桎梏。积习、弊病、腐烂的呼吸,他通能想从身体里甩掉。

“吱”一声,车戛然而止。停在了一片玉米地边。满面扑来青草的香,蟋蟀在叫,野山鸠毫无心机地飞上车顶。他忍不住痛哭流涕。

发泄完了,他就决定回去。总要积极去面对一些人、一些事,耗费一些体力、耗费一些神经。从前,他从没仔细思考过警察带给他的职业伤害,谁知却是慢性病,一点点变成了痼疾。他的“积极进取”,他的“乐观精神”,他的“兢兢业业”,不过是镶嵌在职业网络里的一种生存策略。

“操他妈的!”肖荃掏出手机,摔碎,扔进了玉米地,换来数秒坠落声,如叹息。随之,又万分清醒,他正在送葬他自己,只是个开始。

忽然,他有了一种灵感,何不来个彻彻底底?他将车开进了玉米地,玉米竿倒尸般伏下去,浓烈的草叶味道激**了他的雄心壮志。“杀戮”玉米秆带来变态的胜利感,车像怪兽一样横冲直撞。他找到一个好位置,停下。然后拿出刀在臂上一划,在车座上撒下一道血迹,又来回抹了几下,显出大剂量,又划烂了车座套子,制造出搏斗过的痕迹。作为警察,他有能力将这一处改造为凶案现场。随后,他下车,将车玻璃和车门砸烂,将现场制做得更加复杂。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了玉米地。回身一看,一片狼藉。他已经无路可退。关于这桩“案子”,他知道必然要引起一场震动。但他决定任性一次。踏入尘烟,他背着太阳走去,影子又瘦又长。

两个小时后,芮智接到电话:肖荃失联了。他心口骤然一紧,好半天没回过神。此时,他正与王彪奔波在路上,一只猫头鹰从头顶划过,疑似黑神的噩兆。

当天,芮智便拖着病体飞回了新津。他没回局里,直接去了前线,沿着车消失的方向。局里上下是从未有过的忙乱,事实虽未确定,但肖荃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联,难免有各种猜测。

在一条公路隧道,有人发现肖荃的钱包,其中有身份证件,且钱包上沾有血迹。

芮智和小戴急忙带队赶过去。那条隧道有两公里长,十几个人找遍一个个变电房、一条条管道井、一道道壕沟,直到从隧道另一头走出。

“肖队!……肖队!……”每个人都声嘶力竭。

一辆辆车从身边驶过,他们望到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又不断叠化出让时间、让欲望、让阴谋、让罪恶篆刻的魔鬼模样。

芮智恶毒地想拦下一辆车,揪出其中一个,痛打一顿。天开始下起雨,无处疏解的困顿,与大雨交融。他站在隧道口,望尽滂沱之势,无有分明。

终于,有线索上报,在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一辆车,辨认车牌,正是肖荃那辆。车体毁坏严重,车内有大量血迹。

所有人冒雨扑了过去。翠绿的玉米竿尸体中,那辆车扭曲着一种惨烈。芮智默然看着。良久,他才走过去查看起车身。玉米地里的疯狂寻找,怀揣着最悲伤的结局。

肖荃到底“失踪”了。

芮智将摔碎的手机放在肖荃妻子的面前,女人一时慌乱,想要哭泣却又在克制,她要知道真相。芮智告诉了她可能发生的结果。前一日,肖荃在津会所与郑干洲接触,后一日,便发生这样的事。

“肖头儿昨天晚上回来是什么状态?”芮智问。

“我没注意。虽然是在家里,这一两个月我们很少……说话,互相看一眼的时候都少,每天只能听见开门声,听见关门声,知道他回来了,又走了。但昨天……”

“昨天怎么了?”

“我在肖珃的房间睡,他突然坐在我身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迷迷糊糊的,只记得他说‘天天过这种日子’,我说,不都这样过嘛。他看起来很疲倦,身上有点儿酒气……我们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看过对方了,其实昨天晚上我该关心一下。”女人说完,潸然泪下,泪里满是悔恨。

肖荃的儿子肖珃也坐在旁边,他在打游戏,事不关己的样子。

女人一把抓过儿子的手机扔到了一边,吼道:“你爸都不在了!”

肖珃冷淡回道:“他什么时候在过啊。”

家庭的暗疾一瞬间暴露,无机会交流的夫妻、欠缺沟通的父子……芮智原以为这是个模范家庭,谁知却是表象。

芮智只对女人道:“你该给肖头儿一个示弱的机会。”

“我很想给他,一次,两次,三次,他看起来不怎么需要,后来,我觉得是打扰到他了。”

事实必然就是在这样的互相误解中出现偏差,逐渐走向隔绝。芮智不得不联想起自己。

在新津局门口,肖荃的车曾在门口停过半分钟,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左右。芮智在考虑这半分钟,肖荃到底在做什么决定?冒险单打独斗似乎并不是肖荃会去做的事儿。即使是徒手搏斗,以肖荃的身手和防备意识,他也很难轻易受到伤害。被诱骗到荒凉之地,遭遇攻击,实在是太难理解的状况。钱包和车座上的血迹化验,证明是同一个人遗留。

肖荃的失踪,让新津局上下备感压力。三番五次开会,鼓舞士气。尤胖子脸红脖子粗,强烈批评肖荃工作方式有问题,他提议,和缓作战,不可硬碰硬。

芮智消沉数日,恍若又做一场噩梦。走上街头,望着新津的街道、新津的天空,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无意识地,他走过兵站街,看世相百态,纷纷扰扰,平平和和,无人能看到他面对的无硝烟的战争。走过酒坊街,看红男绿女相拥而过,嘻嘻闹闹,无人能体谅他失去爱人和战友的悲凉。走过繁华,再走向落寞,走出一个大大的圈,新津城夜幕降临,化作万家灯火。

但他一直走了下去,直到走到一座高耸的大厦下。大厦顶层霓虹闪烁,四个大字:新煤集团。他观望着,窥看着,看那座建筑里应有的复杂人际关系和滔天罪恶。他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他要认清他的行为举止和相貌。但他不知道,那人的行为举止和相貌是由何种深沉的阴谋浇筑,又如何能够轻易剖开?

终于,他出来了,依旧富态,从容,如在报纸上,如在电视上,如在任何一个公共场合。他是中心,前呼后拥,人人赔着笑脸。身边人一招手,一辆车即到。抬手护顶,他俯身进了座驾,处处是权势和金钱的气焰。

芮智没有办法走近,只有远观。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只是最没亮度的路人。

那辆豪华座驾翩然离去。芮智听到一些松懈的叹息,是那些留在原地的卒子,又不知是谁棋盘上的兵。

围绕肖荃的失踪,全局集中精干警力撒网搜寻,但毫无线索。一种焦灼的情绪在办公大楼里弥漫,令人窒息。

尤胖子在开案情分析会。芮智坐在角落里,脚下一堆烟头。会后,他向尤胖子申请再去占里。

尤胖子却不同意:“你现在的任务是查肖荃的去向,查不到,哪里也别想去!”

“那你的意思,我肩头这两枪白挨了?肖头儿出事活该了?”

“听话听音儿,我说的是你这意思吗?为这案子,我一样废寝忘食!”

“我没办法耗在这儿。占里,我去定了,挨处分,脱警服,我认!”芮智不愿多费口舌,转身向门口走去。

弹簧门一晃,没了人影。尤胖子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