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打扰一下……”
“……见过她吗?”
“……没见过她吗?”
“……”
两天里,他一直游走在洪口的车站、公园和街道,以原始最无力的方式寻找着苏岩。阴霾的雾城始终没睁开澄澈之眼,去同情他的遭遇,去怜悯他的焦灼。这座城夺走了苏岩的踪迹,老天与之同流合污。他生出可怕的念头,不再找了,让她自生自灭。断然又是做不到。二十多天前,她还是他的未婚妻,气息纠缠,好的,坏的,悲的,喜的,难解难分。苏岩还是他指头上一根倒刺,总还连接着那么一点点神经。
模糊地获得一个线索,苏岩疑似登上一辆公共汽车,返回了占里。此刻,他情愿被这模糊的线索欺骗。小小的山城因“寻人”骤然变大。街道倾斜,四横八错,如同嘲讽。他的眼睛盯上太多女子的后背,但陌生的脸却透支了期待。
无人真心帮他。占里局一直漠视,苏岩的命运与占里无关。他们吃西瓜、嗑瓜子、聊偷牛和爬灰的事,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有人竟毫不负责任地说:“等到死讯,破命案就是了。”
他如同游魂,游走到了万秀河边。如果万大福死于他杀,那这破败动**的寒水,一定映照过一个邪恶暴徒的嘴脸。他到底是谁?为何频频作案?苏岩又因何中了他的邪毒,执意来发掘一个真相?他猛然想到,那个暴徒莫不就是苏岩的暧昧对象?或许,她对他的暴行了然于心,发掘真相只为替他开脱罪行?更甚于此,她参与了他的犯罪,试图替他掩盖罪恶?
他恶意翻卷,用想象制造出一股黑暗力量,它制造命案,它掩盖真相,它夺走苏岩的音信,它是人?是鬼?是妖?是魔?他不信它可以入地遁形。
转而,他又否定这一切——苏岩绝不会同流合污。李小爽说,她在追求一种理想。难道是她为了突破职业的藩篱,执意要发掘个大新闻,冒险走出这幼稚的一步?
复杂念头如藤蔓,缠裹得他分外乏力。
他下了车,顺着河岸线找去,试图找到暴徒加害万大福的证据。死者溺水的那日黄昏,是否有一个可疑的人,曾在河边“劳顿”?邪恶的暴徒,狡诈的暴徒,会轻易让他捕捉到残存的气息吗?
黄昏,潮涨潮落,一轮明月升到当空。风冷寒了寂静,敲打着他的恐慌。幽寂里,手机铃声响起。是个未知号码。他按下接听键,那边吼过来一句:“你是苏岩男朋友吧!她怎么回事,无组织无纪律,五六天了联系不到,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她想怎么着?”
“请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她领导!你做警察的吧,苏岩再不回电话,我们计划报人口失踪,看着办吧!”“嘟”一声,对方挂断。
他无端被数落,替苏岩承受。铃声再次响起,如催命符咒。
他鼓足勇气,按下接听。本想说事实,但欲言又止。他没勇气说苏岩的失联,对方一定经受不住。
“小智啊,苏岩干吗还不接我电话?是不打算要这个老妈了?那天,我的话也不算重啊,怎么就得罪到她了?都那么忙得不要命,就不能先把工作放一放?她赌气归赌气,闹脾气归闹脾气,以后小两口过日子,哪有锅碗不碰一起的时候?办完事快回来吧,你们的婚礼还得提上日程……”
“知道了,阿姨,我这边忙完,马上回去。”他努力压制着恐慌。
他只怕露出破绽,匆忙挂断电话。如果苏岩发生意外,消息迟早会像原子弹一样爆炸。而他曾握到过发射原子弹的主控器,是他主动丢弃,就是在那晚,他跑去酗酒,说胡话,拒绝和她见面……他悔得想砍自己一刀。
昏昏沉沉回到占里刑警队,他看见一群人在笑,以王彪为首。
他敏感地理解了他们的笑。他们恐怕是在笑他,一个外地来的倒霉蛋儿,非但没把案子解决掉,还把未婚妻卷进其中。
王彪走上来,道:“万大福的尸检有定论了,要看看吗?”
他反应迟钝,“哦”了一声。
王彪把尸检报告给他,结论为:溺水窒息死亡,排除他杀。
他“啪”一下把尸检报告扔到一边。王彪顿时红了脸,一只手拍在他肩头。
“兄弟,甭激动,知道你难接受……”
“排斥他杀,我看是他妈图省事吧!”他拨掉了那只手。
“那你想怎么样?把尸体拿去新津尸检?甭想了,尸体已经送火葬场火化。我的建议,别把案子复杂化,还是回案发地……”
“想逼我走,直接说!”他怒目而视。
“找你女朋友,要等线索……”
芮智一把拽掉硬盘线,收起资料,向门口走去。王彪紧紧跟随。
“你去哪儿?”
“和你没关系!都他妈给我滚蛋!”
“看清楚,我跟你一样,也是戴肩章吃皇粮的警察,别门缝里把人看扁了!”
“一帮杂牌军,贴警察的标,自己打脸!”
王彪被激怒:“肖大哥怎么会带出你这种爱撩火炮的家伙?我告诉你,你让我受制,我让你难受,不服试试!”
“掩饰心虚也高明点儿,别他妈的东拉西扯!”
“你这个家伙存心要摆弄我。我是看肖大哥面子才不教训你。你觉得挤对我会对你展开工作有利?”
“无所谓,咱们之间没关系了!忽略了万大福的死,等于坐在火药桶上,希望别把你这块地儿给炸没!”
“可占里十年零命案,还得考虑办案成本,这有多难哪!”王彪承认尸检不严谨,但面子问题和办案成本更占主要。
芮智冷笑一声,他没想到,一个警察会给出这么荒唐的理由。他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出门,拦一辆出租,去了火葬场。他知道肯定无法挽回,可还是决定去。他要找一个地方杀死绝望。半路遇见两个骑摩托的万秀村民,其中一个抱着坛罐。
“烧掉了?”他无力地问道。
“嗯。”
“没人奔丧?”他明知故问。
“女儿不是死了吗?”
摩托车离去,两个村民的身形黯淡了下去。
芮智的脸上,滑落两行泪。雾茫茫是断魂路,万籁俱寂。
他驱车下山,有种被命运摆弄的愤怒。一口苦水呕出,他的嗓子伤了,火烧火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他不得不去就医。
小诊所里,他仰着头,张嘴,让一只手电筒照耀。小舌头黑红,严重发炎。医生努力观察着他的口腔,五根手指扶在脸上,又伸出其中一根,剥开了他的右眼皮。
“输液吧。”医生收了手和工具,手电筒灭掉。
“我等不及,您给开点药吧。”他的声音嘶哑浑浊。
“我是为你考虑,输液比吃药见效,你自己掂量。”医生起身去挑药剂。
“我有急事。”
“急也不急这会儿,命要紧,还是事儿要紧?”医生拿着针剂走过来,“一看平日生活就不规律。年纪轻轻的,可得注意。”
然而此时,他情愿搏命去换苏岩的消息。
“躺下,把袖子撸起来。”医生在下命令。
他伸出了半截胳膊,青筋翻滚。
“青霉素不过敏吧?”
“嗯。”
皮筋扎住腕子,针头一戳,顿觉人世苍茫。他睡了过去,飘飘忽忽,梦做得渺无边际。他一路狂奔,在黑漆漆的旷野上,风声呼啸。他听到一些呼救,但转瞬即逝。
万妍燕、万大福、苏岩,一个个身影从眼前划过,他死活要看到一张清晰的脸,可是这些脸却万花筒般化成一条光亮的线,“砰”一声爆炸成碎片。他继续狂奔,直到看到一个黑色身影,那身影缓缓转身,却是个无脸怪物。他受了惊吓,拔脚要逃,却钉死在地,轰然一声,那黑洞洞的脑袋扩大一百倍,黑压压朝他扑来。
他惊得从**弹起,输液管扯得吊瓶一晃。医生忙走过来,见血自针头倒流。
“做梦了吧?”
医生处理了扎针部位,那一点红,回流到身体。
处理完毕,医生道:“你睡着后,手机响一下,不知道是电话,还是信息?”
芮智掏出手机,弹窗上显示一条未读短信,他滑下来,一惊——
来自:苏岩。
血忽然涌进管道,直达输液瓶。医生惊叫一声。
芮智一把扯掉输液管,飞跑了出去。
“喂,没付钱!”医生喊。
车咆哮着,扭曲着开了出去。
“神经病吧!”
“撞死你!”
是路人的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