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摆在唐叔和眼前的两个选择,一个是答应父亲娶韩家的女儿为妻以渡过家族难关,一个是眼看着唐家没落,而他孤独终老且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的初恋情人关月眉。
那么唐叔和宁愿选择后者,也绝对不会娶韩璐。
后来他后悔过无数次,如果他再等几年,等到关月眉披荆斩棘、载誉归来,唐家是不是就能接受她了?
可唐家是真的因为关月眉无父无母、身世飘零才不愿意接纳她的吗?
唐叔和问过父亲,假使由外甥司岍来继承唐家的衣钵,那么纵使关月眉无法生育,又何妨呢?
“你以为小岍出生的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南门大院啊,你要我从司家那位铁娘子手里抢人,难于登天呐!”唐父哀叹一声,“叔和,韩璐是个好孩子,你把心收回来和她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去想那个跑到国外去的关月眉了,她明知你的身份特殊根本没法出国,还毅然决然丢下你走了……这样的女人,我们唐家容不下。”
唐叔和了解他的父亲,一句“容不下”,已是委婉至极。
他只能妥协,娶韩璐为妻。
韩璐对唐叔和算得上一见倾心,婚前两人只见了两面,第一面父母在场,觥筹交错间,韩璐望着唐叔和英俊的侧颜心跳如鼓擂。
第二面是唐叔和约的她,他不爱笑,对着少女韩璐亦是惯常绷着脸,声音冰冷地说:“我不打算要孩子,如果你不能接受,就去和家里人说,不要嫁给我。”
“我能接受!”沉浸在少女情怀中的韩璐,不假思索地当即回答了唐叔和,她的声音急切又诚恳,“你不想要,我们不要就是了!”
唐叔和本以为自己会踢到铁板,毕竟正常女人,谁会轻易答应即将携手步入婚姻的人,同意丁克。
但没想到的是,韩璐竟然满口答应,傻乎乎的样子令他不自觉有些心软:“以后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可以把我外甥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你想要领养一个,条件允许的话,我也不会反对。”
“但是丁克这件事,既然你同意了就不能反悔。”唐叔和强调了“丁克”一事的严重性,“否则我们就离婚。”
“哪有你这样的!还没结婚就说离婚!”
天真的韩璐羞赧又娇俏地小声埋怨唐叔和,口吻不自觉更亲昵了一些。
那时她不知道,有时无心的一句话,便是一语成谶。
韩璐与唐叔和的婚姻伊始,两人也算度过了一段甜蜜和谐的时光。
可这些,都因韩璐无意间从唐家人口中得知,唐叔和丁克是为了不能生育的初恋情人后,戛然而止。
那段时间韩璐每天都歇斯底里地跟唐叔和争吵,说是性情大变也不为过。唐叔和起初还耐着性子哄人,但是态度很坚决仍然要丁克。
韩璐闹了一段时间发现唐叔和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她如何逼问都无法从训练有素的唐叔和口中探听到有关于他初恋的丁点信息,她又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
于是她冷静下来,打算好好筹谋一番——她不甘心自己的丈夫,因为一个她一无所知的白月光,而这辈子都不愿意跟她有一个孩子。
日子没能风平浪静多久,韩璐就听到唐叔和丝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联络医院的朋友,说要做结扎手术。
这下,韩璐真的感觉自己要崩溃了,她没想到唐叔和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情急之下,她想到了她那个归为韩家异类的二哥韩瑞,最是懂旁门左道的功夫。
下药的过程中韩璐很紧张,她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抖,若不是后来她让司岍帮她去送糖水给唐叔和,韩璐的计划可能在唐叔和眼皮子底下就败露了。
韩璐承认自己利用了她看着长大的司岍,但是她不后悔。回娘家的那几天,她几乎每天都会梦到唐叔和,梦里的他会温柔似水地望着她,跟她说,其实他也很想要孩子。
比梦境更让她欣喜若狂的是,她真的怀孕了!
可惜韩璐还未能从美梦中彻底醒来,唐叔和就发现了她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对他使了手段,逼迫她把孩子打掉。她当时害怕极了,在公公婆婆那里住了没几天,她二哥就出事了。
她的药是二哥给她的违禁品,一旦被唐叔和发现,不但韩家跟着遭殃,那么他也必然会和她离婚的。
韩璐破罐子破摔,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可是唐叔和绝对不能不要她。所以她逼着唐叔和签下了他终身受辱的不离婚协议。
韩璐流产后情绪非常不稳定,唐叔和纵使是知道,也很少去医院看望她。他当时离开了那个人人眼红的位子,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
关月眉,就是那个时候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
她回国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建立之初需要拓宽人脉,四处应酬。唐叔和刚从商,亦是酒局诸多。
两人多年未见,一个依旧孤清美丽却孑然一身,一个事业低谷又刚刚签完不离婚协议。
四目相对,皆是雨雪风霜。
与唐叔和重逢后的关月眉,起初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她当年走得很决绝,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有留给唐叔和。
在国外这些年她过得很恣意潇洒,交往过金发蓝眼睛的黏人小男友,也跟家族底蕴深厚的华裔大叔约会过。
时间洗礼过她,显眼的痕迹没留在脸上,反而将心底的伤疤抹去,令她变得愈发从容美丽。
唐叔和则截然不同,彼时的他初入商界,被一些长袖善舞的老狐狸整得晕头转向的,全然找不着北。他喝醉了以后就格外不想回家,不想回去面对韩璐。
他知道关月眉租了一个四合院,她一个人住,心情好了会叫上一堆姐妹去她家里打麻将,打累就让人陪她住下,有时候快天亮的时候,他都能在胡同里听到她敞亮清越的笑声。
她依旧是那么美,而他却在年华中逐渐迷失了自己,再也见不到意气风发的踪影。但好像只要倚着墙根听她欢声笑语,他便能找回些许昔日快乐时光里的记忆。
唐叔和默默在关月眉的四合院外胡同里,蹲了一个严冬。
过春节的时候,韩璐因为看到家中亲戚诞下的新生儿,受到刺激的她一回去就和唐叔和大吵大闹。
这一次她甚至举起刀,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威胁唐叔和,要他再次发誓他不会和她离婚,否则她就当着他的面割喉自尽。
唐叔和被激怒,上前夺刀,却不慎被韩璐刺伤。韩璐见血后整个人才冷静下来,又开始哭哭啼啼地说自己错了。
血流了满地,当时他们刚刚搬离家属大院,屋子还是临时租借的。唐家名下的几处房产,唐叔和连钥匙都拒收。
他看了眼伤口,前臂近心端被划了一道五公分的血痕,冬天衣物厚,所以不是很深。他没工夫止血,毕竟是别人的房子,他一言不发找来抹布,清扫满地狼藉。
韩璐全程都手足无措地呆站在一旁,像是仍在为刚刚的事歉疚。
“去休息吧,”唐叔和拍了拍她的肩,“这里我收拾就行。”
“你的手……”
“小事,不用担心,等会儿我下楼买个创可贴就行。”
“叔和……”韩璐欲言又止。
“去睡吧。”
唐叔和别过头,避开了韩璐伸过来的手,继续忙碌。等他听到卧室的关门声,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那晚他第一次敲开了那座四合院的大门,关月眉看到他手上的血,叹了口气:“大过年的,你倒是不怕吓唬人啊!”
“新年好,月眉!”
“大半夜的拜年,你倒是有心了!”
唐叔和忽略她排比式的阴阳怪气,心知他的苦肉计奏效了。他顺理成章地踏进了那座四合院,在关月眉心疼又关切的眼神下,无限沉沦。
那天之后,唐叔和带韩璐去做了精神鉴定,韩璐得的是双向情感障碍,且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起初,韩璐还算配合,每周都去“牙科诊所”看病。她渐渐从打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时常去接司岍,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作为精神寄托。
唐叔和以为韩璐的病症已经好转,那段时间他生意越做越大,经常要出差,恰逢关月眉也开始全国巡演,他便铆足了劲儿重新追求关月眉。
关月眉起初不肯答应,毕竟唐叔和还是个有妇之夫,她和他勾搭在一起,便是做第三者。
“要是我这辈子都离不了婚,你这辈子都不跟我在一起了吗?”
“不然呢?你要是敢强逼,我就再跑到国外去!让你想找也找不着!”
“我现在可没有身份限制了,你要是去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唐叔和,做你美梦去吧!”
男人的花言巧语,是糖衣炮弹。
关月眉自诩聪明清高,却也栽在了唐叔和的不懈追逐下。
尤其当她得知他和韩璐的婚姻状况后,她莫名就有了一丝侥幸与心安理得——她觉得是韩璐过于偏执死活不肯离婚,她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哪怕背上骂名也要和唐叔和在一起。
时光一转而逝,关月眉的得意门生竟在那一年,从法国归来,考进了唐叔和外甥所在的燕京大学。
关月眉一回想起恒春楼里,少年阴鸷乖张的眼神,便觉得心有余悸。
她跟唐叔和说,她担心沈繁枝跟司岍认识后,会从司岍口中得知他们俩的关系,她不愿意被自己的学生知道,她和唐叔和的关系。
所幸,唐叔和手眼通天,让她不必担惊受怕,他有个老朋友欠了他一些人情,会替他看着司岍和沈繁枝的。
谁料司岍进外交部工作那年,关月眉先是被刚出狱的韩瑞盯梢,让疯狂的韩璐撞见她和唐叔和的婚外情,紧接着司岍出国,和沈繁枝坠入爱河。
关月眉只好在心底祈祷,司岍和沈繁枝分手前,都不会告诉她真相。
可这两人不但没有分手,还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这下,关月眉才惊觉,自己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因为她曾无数次在沈繁枝面前凭空贬低司岍,只为了令吱吱出于对她这个老师的尊敬,而疏远她那个“外交官男友”,甚至分手。
她多么卑鄙又肮脏啊!
为了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爱情,竟然还企图拆散别的眷侣。
关月眉抱着复杂的心理,约了唐叔和跟沈繁枝见面。她一面害怕被沈繁枝发现,一面又想破罐子破摔,将她和唐叔和的关系公诸于世。
后来,沈繁枝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却是在她夺得桂冠的这一天。
她的吱吱对她说:“老师,《The Uncrowned Queen》中的‘Queen’于我而言,代表的不是王后狄安娜,而是女王狄安娜。”
关月眉听完这句话,心痛如刀割。
沈繁枝此话一出,便是与她决裂。
可,那又怎么样呢?
唐叔和不照样要跟韩璐离婚了?
关月眉在收到戒指的那一刻,欣喜若狂,她想,苦熬多年,她终于要做名正言顺的唐太太了!
她不觉得韩璐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妄想用一纸协议,捆住男人的一生,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就像当初,她以为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不配做唐太太一样可笑。
然而更荒谬的是,韩璐仍旧是以“唐太太”的身份,离开人世。
警方没有发现她的遗书,唐叔和却知道她留了书信给自己。
他打开保险柜,密码是他的生日,里面除了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放了一个茶叶罐,是前段时间他们俩商榷离婚日期的时候,他给她带的。
临近离婚,两人相处得像是一对老友一般熟稔却遥远,不约而同地只求“好聚好散”这一条准则了。
韩璐问他:“你最近喜欢喝白茶吗?”
他道是。
她笑了下,就没再多说。
现在那个茶叶罐已经空了,白茶的香气尚且残余,掩盖过房间里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里面塞了一团纸,薄薄一张,韩璐清秀端正的字体,跃然纸上。
“叔和: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再是你的太太。我这一生跌宕起伏,身上藏了无数秘密。
前半生发现生父并非我现在的父亲,被母亲虐待折磨,被旁人冷眼相待,过得生不如死。
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你,本以为我们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婚姻,谁知你竟……早已心有所属。
是我太过贪婪,在你出现时,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一般抓住你,想让你救救我,远离深渊。
背着你下药怀孕是我不对,后来为了求你保下二哥,我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二哥是韩家唯一对我好的人,孩子没了我恨过你,但从来没想过离开你。
因为那时我以为,离婚就是放过你,折磨我自己。
其实我的躁郁症由来已久,发病时有多癫狂你也早已领教过。
还是要感谢你,带我去看病,正视自己的心魔。
现在想想,我们俩的婚姻就像一件扣错了纽扣的衬衣,除了彼此拉锯与对峙,便是无尽的消磨时光。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那年春节,我失手刺伤了你,我喊你的名,不是要跟你继续吵架,而是想跟说一声‘新年快乐!’
因为后来,我再也没机会对你亲口说过。
好了,该说的话现在也都说尽了,古人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祝愿我俩余生,永不相见。
韩璐”
茶香四溢,唐叔和坐在地板上,读完信后,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
如果他早一点发现,韩璐不是韩瑞的亲妹妹,那么或许,他就不会逼着她打掉那个孩子。
如果那个孩子留了下来,那么韩璐可能就不会自杀。
这一切阴差阳错,酿成了韩璐这一生的悲剧。
唐叔和掩面,回想到韩璐死前的惨状,痛不欲生。
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与他,确确实实,余生永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