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非同寻常的上午,浪州晚报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中心会议室内,选出他们自己的副老总。

本来,侯一桃这个新来不到一年还没转正的记者,大可不必管这个闲事,蒙着被子睡大觉,一睡就混过去了。他生性好凑热闹,这一凑事情便凑到他身上来了。

狭窄的会议室快挤爆了,吵嚷声在污浊的空气中膨胀,每个人眼睛中都闪耀着神秘而又激动的光彩。肖老总站在台前憋红了脸,挥着手臂叫人们安静。台前端正地坐着两个候选人:新闻部主任马芸芸,副刊部主任焦心辛。副总将在他俩中产生。他俩像一场垒台赛的对手,你看着我,我瞧着你,脸上平静地微笑,眼内却时时喷出压倒对方的火焰。

喧嚷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一股汹涌的洪水突然让一沙地吸掉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安静的会场能听见人们浊重的喘息声。肖老总让人们推选出唱票人、监票人、选票统计人,然后开始发选票。

侯一桃没有选票,他一年的见习期还没满,还不是正式职工。他很满足,那么多人在演戏,只他一个观众,头发尖上都发出满足的笑声。如果,他还没长大,肯定会舌头夹着手指头,吹出很响的嘘哨。

开始唱票了,侯一桃看见马芸芸与焦胖子脸都紧张成了透明的玻璃容器,有粉红色的**在容器中缓缓上升,开始是脖子,接着是脸面、头顶、整个头都成了一片粉红,透着亮亮的光晕。

马芸芸与焦胖子的票数互不相让,你压我,我压你,交替地往上升着。最后结果让人失望:50票对50票,两人打了个平手。

场内一片寂静。

如果此时,侯一桃撒腿开溜,什么事都没有。可他还坐在那里,望着他俩不相上下的票数,嘿嘿傻笑。肖老总看见了他,轻松地笑笑,把麦克风放在嘴边,敲了敲,说:“我们中还有个人没投票。他虽说还在见习期,可事实证明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记者,应该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你们说,他有没有权利,投出他的宝贵的一票?”

侯一桃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像蚊蝇似的,在他头顶嗡嗡叫着,一群一群地轮番轰炸。他的脸也发烧肿胀起来,接着是一片哗哗的掌声。

此时,所有人都成了观众,侯一桃却成了唱独角戏的角色。

他拿着那张只印着两个人名的选票,只需在谁的名字下画个圈,谁就获胜。可他的手却在颤抖。

他望着台上,马芸芸与焦胖子都用一种恳求的眼光望着他。那一刻,在他们的眼内,侯一桃肯定是个紧握他们命运的上帝,他的手只要一点,幸运之星就会降临到谁的头上。

他没动笔,他看见焦胖子噜着嘴仿佛在向他说什么。他恍然大悟,焦胖子为什么那一日偏偏请他喝啤酒,用那个天文望远镜不看星星,而是看别人的窗户。他肯定也请了其他人,不然他那个糊里糊涂的模样得不到那么多选票。这老头太有心计了,那对水泡眼恨不得看穿每个人的肚腑,看到十二指肠内蠕动的蛔虫。他不会选焦胖子的。

马芸芸双眼直直地看着侯一桃,脸色鲜艳且平静。她衣着整洁大方,灰蓝色的西装衣裙,不淡不艳,很文雅。头发丝齐齐朝后梳着,挽成一个小髻贴在脑后。她肯定是为此次选举刻意装扮的。她平时就注意修饰自己的外貌,尽管报社内对她的生活作风闲言碎语很多,她仍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她干事泼辣,总是给人一阵风的感觉。工作起来很亡命,也很会处事,是个女强人。如果凭良心的话,侯一桃会把这张选票投给她的。可惜,在侯一桃准备画圈时,马芸芸沉不住气了,抢过话筒说了句他很反感的话:

“我向所有投我票的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

侯一桃却想,没投你票的呢?你就怨恨他们,想报复他们吗?这票不会投给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停笔不动,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他听见砰砰砰的心跳声,很响地冲击着他的耳鼓。他已辨不出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别人的心跳。

他终于有了主意,站起来走向肖老总,问:“我投给其他人可不可以?”

肖老总愣了一下,说:“可以可以,这个会场里每个人都是候选人。”

他飞快地写了个名字,又在下面细心地画了个很圆很圆的圈。他把选票折成四方形,递了上去。那一刻,有段歌词在他心内涌上来,在喉头上打滚,他真想挺胸昂首大声唱:

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

唱票人看着选票,愣了一会儿,才拖长声音说:“侯一桃,一票!”

全场的人静了好一会儿,又哗哗啦啦地响起了鼓掌声。侯一桃看见焦胖子摸出手帕在秃顶上鼻尖上揩拭,马芸芸眯上眼睛,仰头向天,像是熟睡。他为自己的捣乱开心极了。

肖老总叫人们静下来,说:“就这样吧。我会把选举结果报上级机关,相信上级会给我们安排个大家满意的领导。”

散会后,肖总在侯一桃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你还很会捣乱嘛。”

侯一桃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说:“他俩选谁,我都下不了手。你说说,我一个报社最小的小人物,敢得罪谁呢?”

肖老总就在他鼻尖上戳了一下,说:“你才来几天,就学精了。”

焦胖子走到他的身旁,悄悄说:“看不出,你的野心还很大嘛!”

他对着焦胖子的耳朵,说:“我要当宇宙之王,那时你只有在天文望远镜里寻找我了。”

焦胖子一脸苦笑,走开了。

侯一桃一进新闻部,马芸芸就冲他喊,把一叠材料扔到他的面前,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尽快整理成一篇通讯,下午给我。今天晚上要见报。”

侯一桃头皮一麻,大叫:“天呀,下午去游泳又泡汤了!”他悄悄地对马芸芸说:“早知道,我今天该把那张选票送给你了。”

马芸芸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恨着眼睛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油头滑脑了!”

两周后的早上,还是在这个会议室,肖老总宣布了上级的下文,新来的副总编辑是个叫王一清的陌生人。报社里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长什么模样。

肖老总宣布完后,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马芸芸和焦胖子,对会议室中那些感到特别意外的中干们说:“散会吧。各干各的事,把自己的办公室收拾干净,不要新老总来了,留下邋遢混乱的印象。”

人散尽了,会议室的空间猛地膨胀了,只留下马芸芸和焦胖子,孤零零地坐在两个角落。他俩对望一眼,苦笑了一下,又伤心地埋着头。会议室骤然冷起来,他们都感觉到有湿冷的气息从脚跟哧哧往上蹿。

焦胖子站起来,把揉皱的西装理了理很有风度地朝马芸芸走来,坐在她的旁边。

“想不到,我们都是失败者。”他说。

马芸芸没抬头,手指放在膝盖上。

“其实,这本来就是谁也赢不了的竞赛。我们早该想通了,老总的座位不是我追求的生活目标。这样最好,你干你的新闻,我在副刊上哼哼诗歌什么的,给你助威。这些才是我们所爱。”焦胖子说,他的双眼看着前面的一堵白墙。墙上挂着报社十年大庆时的集体照。那里面的马芸芸和焦胖子还年轻得火花四溅。马芸芸扶着一棵树,笑吟吟地看着前方。而焦胖子疯了似的站在一堵墙上,双手叉腰,挺着肚皮,大约是在学一位伟人对着水洗似的蓝天吟诵一首豪气四溅的诗歌。他看着照片,笑了,说:“一晃又十年了。我们把青春扔到那张照片上,就死气沉沉地混到了今天。真的,我很疲惫了,不该与你争这争那。我真希望,失败者只是我一个人。”

“别说了,”马芸芸抬起手来,又无力地放下,说:“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他俩都沉默地坐着,都感觉到越来越浓的刺透骨髓的寒气。

“芸芸,”焦胖子说:“这里很冷,会冻出病的。我们回办公室吧。”

马芸芸抬起头来,看着有些尴尬的焦胖子。她笑了一下,说:“老焦,你答应我一件事。”

焦胖子从她眼内看见了另外的东西,那是他多年来四处寻找,仍然两手空空的东西。他问:“啥事?我办得到一定帮你办。”

马芸芸脸上涌起羞涩的红晕,她迟疑了许久才悄声说:

“我想在你新买的那口浴缸里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