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侯一桃都忙着采写市里的几大重点建设工程,为这座城市的新面孔摇旗呐喊。劳累、饥饿与睡眠不足,使他整个人都脱了形。他走进新闻部主任室发稿,马芸芸老远就看着他喊:“你怎么啦?眼圈发黑,变得像头大国宝。”
侯一桃照照镜子,眼圈真的绕了一圈黑,脸颊一片菜色,嘴唇干裂,舌头沾满了白色粉末。他说:“我太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马芸芸说:“好吧,今天放你的假,你去睡个够,没有谁来打搅你。”她扔给他两包方便面。
侯一桃又把方便面推给她,说:“我再也不敢方便了。这东西吃得太多了,便伤了味觉,老尝到有股殡仪馆尸体防腐剂的味道。看着就翻胃。”
他蒙头睡了整整一天,直到窗玻璃上看不见一丝白天的颜色,才起床洗漱,想出去找点东西填肚皮。
有人砰砰砰敲响了他的门,没等他回答,门便推开了,挤进一张圆胖的脸,望着他笑,说:“刚才我来找你,你睡得满屋都是呼噜声。”是副刊部的焦主任,他的秃顶在灯光下比脸还大。
他望着侯一桃惊疑的脸,又说:“我清理屋子,清出了几瓶霸王牌啤酒,那可是好啤酒呀!我数了数报社里就是新闻部里的小侯爱喝啤酒,就来请你上我家吃顿晚饭。”
他说得侯一桃嘴里又痒又酸,就答应了他:“好吧,只要你不下麻药,把我麻翻了剁来包饺子,就行了。”
他嘿嘿嘿地笑起来,脸像吹胀的气球,更圆了。
他住在报社红砖楼的对面,一幢新起的高层公寓,他家在六楼。楼道没灯,在黑暗中他粗壮的喘息声为侯一桃引路。侯一桃想,有这种喘息声的人,晚上睡觉的呼噜声肯定会吵得“冬雷滚滚,夏雨雪”。他在黑暗中把钥匙摸得哗啦啦响,告诉侯一桃这个单元住着七十二家房客,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前几天,警察在九楼抓了男男女女好大一串,说是聚众吸毒的。
他住得很宽,两室一厅。厅很大,却没几样家具。一张饭桌,一个老式皮沙发,廉价的玻璃电视柜上放着一个很古老的彩电。他说彩电早已坏了,他已快一年没看成电视了。墙上挂了一副字,是他自己的手笔,字好意却俗:难得糊涂。看着那字,很容易想起他那张糊里糊涂过日子的圆脸。
桌上菜太丰富了,凉的炒的煎的燉的煮的都有,四瓶啤酒高塔似的耸立在碗盏之间,是市面上最俏的霸王牌。他请侯一桃入座,筷子在菜上一点,说:“你品尝品尝,我可以当个几级厨师?”
侯一桃没动筷,在屋子内巡视了一遍,说:“你老婆呢?怎么没看见你家里的人?”
他晃着光亮的秃顶,说:“我没有老婆,一个人,自由得很。”
他又问侯一桃:“你有女人吗?”侯一桃说:“没有。”他的脸便开朗了,撬开了啤酒的瓶盖,满屋都充满了醉人的气泡。他倒进杯里,喝了两口,鼻尖就涌上了湿漉漉的红色。他又举起杯,把侯一桃的杯撞得很响,说:“来,为没有女人干杯!”一杯酒下肚,他又叹息:“啤酒放久了,苦味太重了。”
酒使这个喜欢沉默的人话多起来。他告诉侯一桃,他曾经讨过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脾气很好,人也贤慧,是个教书的,却命短,婚后刚一年,便生病死了。第二个老婆是个开出租的,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却同另一个男人走了。他两眼泛着青色的光,说:“你猜猜,她在法院判决时说了些什么?她说她忍受不了我睡觉的呼噜声,像电锯轰鸣,轰轰隆隆锯着她的神经。她为了证明她的话,还在法庭上放了一段录音,说是她录下的我的呼噜声。你听是什么?轰轰隆隆,分明是火车从铁轨轧过的声音!”
他哈哈笑了,脸颊让酒汗浸得油光光的。他又同侯一桃重重地碰了杯,喝得双眼紧闭,睁开便喷出一股热烘烘的酒气,说:“走吧,走吧。她走了,我才觉得自己多么的自由。每天关上门,四周空寂,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主宰,是上苍。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打滚翻筋斗拿大顶,也没人干涉,真正有冲出牢笼的感觉。”
他俩便为没有女人的自由,干完了三大瓶酒。他耳朵洞里都是火燎过的颜色,用毛巾抹一把脸,又扔到桌子上。他在手腕上看了一眼表,便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没等侯一桃回答,便抓紧侯一桃的手臂往屋拉。侯一桃嗅到里屋有很浓的樟脑味。
他没开灯,拉开窗帘,露出一架高倍单筒望远镜。他把窗子开了条缝,望远镜像枪筒似的伸了出去。他蹲下来,眯上眼睛,慢慢地调着焦距。侯一桃望望窗外,是那幢红砖楼,像头红色的百眼怪兽,每堵窗户都亮着桔黄色的灯光。他站起来,很得意地对侯一桃说:“快看快看,戏已经开场了。”
侯一桃对着镜孔看去,就觉得有许许多多细小的毛刺扎进了自己的眼心。他看到的是一组黄色镜头,只要用文字写下来,这部小说便会沦为低级下流的读物。镜头前只有两个人,他的主任马芸芸,另一个是报社的大人物(隐名)。他们在干什么,他不会说,因为他刺痛的眼心正在流泪。
侯一桃背后颤动着一串得意而又****的笑,他回头,焦胖子抱着双臂,眼内闪过血红的光,笑着说:“怎么样?我曾经告诫过你,这女人不是什么好货。”
侯一桃却很想在他肥厚的脸上狠狠揍一拳,看着他满脸开花的模样,高声朗读一段鲁达痛打镇关西。侯一桃问:“你去精神病院看过病吗?”
笑容便在他的脸上凝固了,慢慢变得很难看。侯一桃说:“偷窥症是很严重的精神病,你该去看看医生了。”
他明白了侯一桃的话,冲过来,把镜头对准天上,说:“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我的望远镜是看天上的星星的。我想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是怎么回事,想看看天秤座是怎样的星座。我就是属于那个星座的人。”
侯一桃哈哈哈笑得很爽,说:“这城市乌烟瘴气,十有九天雾气沉沉,难见天上的星辰。你便对准地上。人间的星星是不是比天上的更迷人?”
他摇手否认,额头鼻尖都是汗。
他们又回到酒桌前,默默地吞酒,不再为什么干杯了。放下酒杯,都有心酸的东西涌上来。
他说:“小侯,我知道你也曾醉倒在那女人的屋内。你放心,我什么人也不说。”
侯一桃笑了笑,说:“你也不敢说。你怕别人说你变态,靠偷窥别人的隐私过日子。”
他便沉默了。
侯一桃说:“你倒要小心点,那女人每次都把窗户大开演戏,肯定知道你这个观众。”
他说:“我也知道那女人厉害。”
侯一桃说:“所以,你就情愿孤独,不与任何女人来往?”
他出乎侯一桃的意料,很坚定地说了句:“不!”然后埋下头,眼圈红了。侯一桃很清晰地看见一串泪水从他肿胀的眼眶内涌出来,同满脸的汗水混在一起。他哽咽着说:“我很想我的女儿,她现在已上中学了。我老婆什么都带走了,连一张女儿的照片都没给我留下……”他伏着桌子上抽泣起来。
侯一桃再没有心思喝酒了。
可那日,他却喝醉了。回到报社,肠胃像有一只带毛刺的手掌使劲揉捏似的,憋得难受。不一会儿,他便吐得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