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到了那片他们曾去过的小草地,没人。草地刚浇了水,踩在上面咕哧咕哧地响。他又去了江岸,在冷冰冰的石堤上坐坐,风很大,江水很急,哗啦哗啦冲撞着石堤。船都畏缩在岸边,灯光暗淡,像一对对困倦极了眼睛。一片雪亮的探照灯扫过,水上警察的巡逻艇响着汽笛快速地驶过,在黑油油的江面划了条长的白线。

她没来。他站起来,朝四周看看,回忆她刚才来的电话,是这个小草地,是这片冰凉的堤坝。对面竖着六码头的标牌,黑暗中白色的字特别地刺眼。他有些烦躁了,在四周走了一圈,还是没人。

一辆没载人的出租车驶过时,他叫住了。坐在车上,他才想起自行车没拿。他问司机车上可否放辆自行车,司机下车把自行车扔进后备箱内,便回头问他上哪?他说了个地址,朝前方指指,司机一松刹车,便悄无声息地朝黑暗中驶去了。

他说是市长的家,那地址他记得。他想去看看,说不定石莉被她爸爸锁在阁楼上待他去营救呢。他真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些冒险救美人的英雄。

市长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地上洒满了玉兰树叶的影子。玉兰还没开花,可浓浓的香味已在院落中弥漫了。矮小的平房只一扇窗亮着灯,透过蓝色的窗帘仍是那么雪亮。侯一桃轻轻地敲响了门。他担心左市长凶着一张脸从门后冲出来。他早想好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用一张笑脸相迎,说自己想来突袭采访一下市长,而且是夜访,味儿肯定很特别,市长也会支持的。他想好了,就这么说,厚着脸皮。当了这么多天的记者了,脸皮也该练厚了。

门内没有声音。

他又敲了两下,声音才传了出来,接着是硬鞋底踏在木地板上的嗒嗒声。

“谁呀?”门内有人问,声音很轻,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门没开,人在门背后说:“你找市长吧,他昨天就走了,到省党校学习去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

侯一桃说:“我不找市长,找莉莉。”

门开了,中年女人仍是一脸和蔼的笑。大约刚洗过澡,穿着睡衣还能嗅到洗涤液的香味。满头的白发湿漉漉的,瘦削的脸颊戴着老花眼镜,镜片上清晰地映着侯一桃惊讶的脸。

“你是?”侯一桃说不出话来了。

“我是莉莉的妈妈。这死女子,人大了就不好管了。刚才还在家,现在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侯一桃伸长脖子朝屋内看看,他看见了那一堆挂在墙上的市长引为自豪的照片,上面就有这位漂亮的老女人。

“你找莉莉吧?到屋里来坐坐,这半夜了,她不会走多远。”老女人热情地让到了门边,把一双拖板鞋放在了门前。

“不了。我只是来看看她。”侯一桃脸上隆起尴尬的笑,朝门外退去,“我还是改天来找她吧。”

老女人说:“莉莉回来后,我会告诉她,你来过。”

侯一桃笑笑,没说什么了。他逃似的朝街上走去,心内乱极了。他想笑又想哭,又想对着漆黑的夜大吼大叫几声。想不到,他自以为智量高雄气足的大男人,竟让一个鼻腔内唏唏喝喝老不干净的女孩子哄骗了。什么凶狠如狼的父亲,患了精神病从大桥上跳江自杀的母亲,还有她,一个可怜无助,谁搂在怀里都会洒一摊怜悯之泪的女孩子……哈哈,他捂住脸蹲在地上不停地笑。这世上谁最傻?不用举手投选票,人们的眼光都会齐刷刷地瞄向他。

他背后只有风摇动树枝时的窣窣窣响,几片干脆的树叶摇摇晃晃飞下来,砸在他的背上,又滚落在地上。风仍不停地吹,推着枯黄的树叶片朝街中心移去。

他握住自行车把时,一辆出租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在他的身边停下。门还没开,里面就有人惊叫一声:“喂,侯大哥吗?”

他看见左莉从车上跳下,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皮鞋也是白色的。头发拉直成了披肩式,看起来窈窕又青春。侯一桃轻轻哼了一声,像没看见似的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喂,你生气了?不理我了?”左莉追上来,跟着他推的自行车。“生气的该是我呀!我在江边等了你好久!不信?你去问问那个老太婆。就是那个女儿让渡船淹死,苦苦等待证人的老太婆。她坐在电线杆子下嘴皮都冻乌了,我把她搀进了渡船的候客厅,她就睡在那些条凳上,那里避风。”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侯一桃一句话也没说,眼睛看着前方,继续推着自行车。

她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了,默默走着,枯叶在他们脚下咕咕响着。夜深了,路上没人没车,他们的脚步声就响得刺耳。

侯一桃停下来,奇怪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还不快点回家去!你老母亲独坐灯下等你,双眼都熬肿了呀!”

她什么都明白了,亮晶晶的水珠漫上眼眶,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终于忍不住了,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哈——”侯一桃一声怪笑,说:“你哭什么?哈——,该哭的我呀!是我这个傻头傻脑,轻易上当受骗的傻男人呀!”

她没抬头,哭得更厉害了。

“哈——”侯一桃仍在笑,声腔很大像在向这个沉寂的世界宣告什么:“我就是太相信你,同情你了,哈哈,我还准备在你想象的那个患精神病的母亲去世周年时,同你一起去江边祭祭。我还准备写篇东西,把你忘恩负义的父亲好好贬一顿,让全浪州的人都来看看,他们尊敬的市长是个什么货色。”

她望着他,一脸的痛苦,泪水在脸上滚动。他却苦笑了一声,说:“天才,哈哈,你简直个世间少有的编谎话的天才!你差点就让我害了你的家人,也害了我这个小小的记者。”

她头埋得更低,也没哭了。雪白的衣裙染上了路边的灰尘也没管,双手把脸捂得更紧。

“好吧,你不愿动,就蹲在这里吧。多吹点凉风,你也该清醒醒了。”

侯一桃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朝前蹬去。他越蹬心里越沉,不是这漆黑的夜,是他心里有件事放不下。他停下车,叫声不好,又往回蹬去。他是不放心把一个女孩子扔在这冷清清的夜里。

果然,他老远就看见两男人围着哭喊的左莉又推又搡。他心一急,鼓足气喊了声:“莉莉!”飞快地朝他们蹬去。

有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回过头,恶狠狠地对他吼:“没你的事,还不快滚!”

侯一桃却摸出了手机,大声呼叫110。

两个男人见状,对视了一下,扔下猎物朝黑暗的树丛跑去。

侯一桃默默地望着她整理好弄乱的衣裙,对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一声不吭,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手紧紧抓住侯一桃的腰带。他们都一声不吭,听着夜风拂动路旁梧桐树叶的哗哗声和车轮碾压枯叶的脆响声。到了莉莉家门前,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进了门,然后插上了门。

侯一桃往回赶的时候,心里涌起股难言的滋味。他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房屋、树林和江岸,都是裹着一层又一层厚纱似的夜雾。他怎么冲也冲不出去。浪州,难道只是爷爷辉煌过的城市?只是父亲嘴里骄傲过的城市?对他来说,难道就这样的难以亲近和冷漠。

回到报社时,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傻瓜再傻下去,就变聪明了。所以,我再不会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