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猛烈起来。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开始时点点滴滴,在人的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哗啦就泼了下来,像引爆了一堆炸药,轰的一声就炸了个痛快,连一丝喘息的功夫都不给你留下。轰轰隆隆,雨的浪潮掀起来打下去,整个世界就淹没在雨水中了。

这也是浪州这座滨江城市的雄性气质,说白了,就是船工与纤夫的野性。这里的雨不像马芸芸在北海听到的雨打芭蕉叶的味道,那点点滴滴昼夜不停在芭蕉阔叶上滚动的雨珠子,很有音乐的旋律和诗歌的韵味。浪州的雨惹人想喝几口热辣辣的烧酒,然后掀开窗户对着水湿淋淋的高楼大树与山石大吼几声。

马芸芸拧开酒瓶盖子,把刘大为喝剩下的五粮醇哗地倒了一大杯。抿一口,从喉头直烧到空****的肚腑。她哗地拉开了阳台的门,门扇起一片雨水刮到她的脸上。她抬头看了眼屋外,整个世界都让黑沉沉的云搅动得摇晃起来……

她没想吼叫,抱起一个雨水浇湿的小纸箱,又冲进了屋内,关上了门。

纸箱扔在脚下,水在地毯上慢慢地浸开。

她从纸箱内抓出一个相册,又懒心无肠地扔进箱内。那种小巧的硬纸壳封面的相册,她有一大箱,全装着她刘大为的糊里糊涂的过去。从认识到结婚再到今天,他们都留过影。那些年,他们几乎年年都要找机会满世界地走,天南海北,雪山海岸去留过影。这个属于昔日的宝贝,却成了雨中的弃儿,躺在她的脚边,连翻都懒得翻。

杯中的酒很催眠,喝了一半时,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放平身子,躺在地上。此时,雨水似乎小些了,把窗玻璃敲得叮叮当当响。

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深入到她的心内,把埋葬了多年的另一件往事挖了出来,吓得她猛地爬起来,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梦同那件往事一样的遥远,却随着潮湿的风飘了过来,她看得见梦中的影子,灰蓝灰蓝的,四周是水声滴答的杉树林,泥泞的山路伸向杉林的深处。一条湍急的黄水河气势汹汹地泻下悬崖,就成了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远处的天空明亮了,一抹金黄色涂抹在灰雾上,那是快晴起来的早晨……

雨水中漂来十年前的往事……

马芸芸同刘大为登上望日峰顶时,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惨兮兮的,一副霉不醒的模样。刘大为哀叹了一声,说:“看日出看得好,半夜出来登山,上了顶却看见这个鬼模样。”

马芸芸便散了劲,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冒着热气的白色波鞋,倒着里面的细沙。她罩着层阴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咒骂什么。刘大为知道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刘大为走到了悬崖边沿上,一股从下升腾的强风几乎要把他抬起来,他举起双手就像举起双翅,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愉快。他回头看了眼马芸芸:“你说我有没有胆量,从这里跳下去。”

她瘪了下嘴,什么也没说,他的心却凉透了。他明白她瘪嘴的意思,那是从内到外对他的看不起。

他说,你别那么小瞧我了,我要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他往崖下看去,灰色的雾气从浓密的树林枝叶间泄出来,朝上翻涌,他脚下的岩石似乎在抖动。他的心有些虚了,蹲下来,坐在岩石上,也把登山鞋脱下来,也抖着里面的细沙粒。马芸芸没理睬他,仰躺在地上,望着阴云翻滚的天空。雾气渐渐地蔓延上了她的身体。

他说:“你可以为刚才的事生我的气,你不能说我不像男子汉。刚才那是伙凶残的流氓,裤带卡着那么长的刀,你没看见,我却看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叫我拿命与他们拼?我没那个勇气。”

一串泪水从她的眼缝中淌了出来,脚一蹬,翻过身,仍然不理他。

他抓住头发,埋下头。刚才的那一幕雾气一般地在他眼前翻滚。事情已经过去,他再狡辩也是多余的了。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他与她现在可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肆无忌惮地蔑视山野里的阴云与寒风。事情发生了,他的胆气在那一瞬间受到了考验。在那条进山的石梯路口上,那群与他一般大的野小子围上来时,他看着那一张张苍白的脸,嗅着他们身上散发的烟酒的恶臭,他的男人的勇气便随风飘逝了。他感觉到刀的冰冷刃口咬着他的脖子,粗硬的脉搏也失去了的抗争。另两个人狞笑着把马芸芸拖进了树林。

他在马芸芸的尖声呼叫中,任他们搜身凌辱,眯着双眼一声不吭。

他抬起头时,四周只有黑雾与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马芸芸与那群野小子全消失在了黑雾深处。他手上的表不见了,那是母亲在我工作那天留给他的,她说是外公留给她的,是个很有名的外国表,值很多钱。表针早就不动了,戴在手上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握住他的手时的温暖。表让那群野小子抢走了,他伤心了很久,以至忘了马芸芸的存在。

树林内一阵噼噼啪啪的乱响,在晃动的枝叶中,马芸芸冲了出来,手握一根木棍,蓬乱的头发上沾着枯萎的叶片,T恤衫从领口撕到了胸脯,清楚地看见几条抓伤的红痕。她双眼充血,他走过去时,她舞着木棍不让他靠近。他只好叹口气躺在了地上。

风便刮起来了。

他说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快点走吧。她扔下木棍捧着脸哭起来。他说有什么好哭的,人没把命丢掉就是万幸了。他踢开地上的朽木枯叶,往山上爬去。他听着后面的沙沙声,知道她也跟来了,便露出满足的笑。这个时候,黑雾浓重的森林与夜的深处不时传出的几声叫人心寒的怪叫,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全把这些忘掉了,只是埋头往上爬,用汗涔涔的手紧捏着对方的心跳。

他说我们终于到顶了,把刚才的事忘掉吧。让那几个混蛋迷失在丛林深处,让狼掏心挖肺吧,我们一起大吼一声,说不定太阳就让我们吼出来了。

马芸芸却说了句让他伤心得想挥拳揍人的话。

“焦胖来的话,他不会让我受辱的。”

她说得很含混,像嘴里含了个糖。他还是听得很清,他真想仰头哈哈笑个痛快。他们班上的那个焦胖子,人长得不怎么样,蠢笨得像头野熊猫,眼睛却很会对女生发绿光。他早就在打马芸芸的主意了,马芸芸说过焦胖子在拥挤的打饭窗口帮她打过几次饭了,他就说他不是想吃饭,而是想吃了你。那时马芸芸很柔,也笑着说,他不会吃我,我不是竹子。

雨还在下,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他甩甩头,觉得很好笑。她怎么会想到焦胖子,那熊猫来了,会向那几个流氓发一通熊脾气。此时躺在树林中的说不定就是两具血淋淋的尸体。那帮家伙才不管熊猫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

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应该庆幸还活在人间。下山吧,不要在这里淋雨受罪。”

她埋着头一声不吭,雨水漫过她的脖子,又浸透了她的头发。她的没穿鞋的脚深深地陷入泥浆里。

他在给她整理衣服时和头发时,嗅到股难闻的气味,是那几个男人身上的气味。烟臭和说不清的咸腥味,使他一阵恶心,真想大口大口地在地上吐一通。

她没动,喃喃地说:“我想死。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走吧,要死也死在家中暖烘烘的被窝中,死在这里,当野兽的早餐,我不干。她又大声地哭起来。

他有些厌恶地站起来,把快成水了的体恤脱下来,扔到地上,光着胸脯让雨水在黑瘦的身上尽情地溅着。他感觉到浑身一阵轻松。他又站在了悬崖边,下面的雾气更浓,风刮过松林发出海涛的声音,哗啦啦,我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他说,我真的想跳下去,你信不信?我跳下去后还会飞回来?

她抱紧头,连耳朵也抱得死死的。她是不想听他说什么了,寒风把她的肌肤刺得通红,在雨中颤抖不停。他对着风哈哈笑了几声,大声说,我要跳下去,像一个男人一样跳,腿哆嗦一下,我情愿永远向你下跪!

风把他的声音刮得很远,他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他在她的登山包里取出那把忘了用的伞,轻轻一摁,叭地一片红云张在他们头顶。他说有这个伞,我就敢往下跳,你信不信?她没抬头,真的让他伤心死了。他重又站在悬崖边上,举在头顶的伞像要把他朝空中拉去。

他大喝一声,做了个漂亮的跨步,身子便在半空凝固了……

马芸芸一声惊叫,刘大为的双腿被一双冰冷的手拖住了。那双冰冷的手吓了他一大跳,他还没叫出声来,就从溜滑的石包上滚落到泥泞的地里。

那一刻,他正沉在快乐无比的下坠的梦里:伞哗啦的一声折成碎片,朝四处散去。一串惨烈的惊呼,浑身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有片很亮的树叶在他头顶飞舞,那是他最后的感觉……。

他搂着那个软软的身子,头发一甩,到处飘洒着细碎的水珠。

一张挂满泪的眼睛望着他,苍白的脸,乌黑的嘴唇,鼻尖上一团粉红,可怜极了。

“大为,你别吓我好不好?”

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满身的稀泥混合在了一起。她与他都产生了那种感觉,这水湿淋淋的天空、树林、山石,这满地的泥泞和腐木,都是为他俩生的。冷与湿,只有更紧更紧地搂在一起,才能变为稀泥,谁也分不出谁。他俩在那一刻都疯狂了,在泥泞中滚着,石头硌破了皮肤也感觉不出来。她胸前一阵刺心的冷,刘大为拉开了她的胸襟,把头伏在她饱满的胸脯上,她从他粗重的呼吸声中感觉到了难耐的饥渴。刘大为进入她体内时,她麻木了,没有痛感,也没有快乐……

雨什么时候住的,她不知道。天亮开时,对面云雾深处,有一团很深很深的桔红。

“天晴了,可以看日出了。”刘大为回头朝向远处。

她看着地上让他们滚过后在稀泥上留下的奇怪印迹,心里翻腾起说不出的怪味。她把留在地上的那团红色揉在手里,像揉了团辣椒,烧呼呼的。她的整个身子也烧呼呼的。她又忍不住流泪了。

“你不高兴?”刘大为问。

“我想回家。”她说。

“等等,太阳快出来了。我们来这里不就是看太阳的吗?”

她什么也没说,揩擦着身上的泥团,把湿漉漉的衣服披到身上。一股寒冷刺进她的肌肤,她忍不住抱着身子颤抖起来,牙齿敲得橐橐响。她真想刘大为把自己搂紧一点。

刘大为却跳到了石包上,**强健的身子,舞着手中的衬衫,对着云雾笼罩的远处吼叫起来。

“哦嗬,哦嗬嗬——”

一抹很亮的阳光从云雾中筛了下来,轻轻盈盈地飘到了他的脸上身上,像金色的绸缎一样。他蓬乱的头发在阳光中闪耀起来,那张英俊如王子的脸庞轮廓分明,兴奋得涌上了一层艳艳的红色。他又朝她挥挥手,说:“快上来看呀,美得没话说了!”

她站起来,顺着那条水湿的小路,朝山下跑去。他在后面大声喊,她也没理,只想赶快跳离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