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玫瑰,我们往前走吧。”)

舒棠躲在这座废弃的大楼里写遗书的时候, 看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害怕自己看不见小玫瑰。这种紧张她没有表现出来, 可是人鱼吹一吹, 她就真的不疼了。

然而,在如此温情的时刻,舒棠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放松了下来,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肚子饿得有点厉害。

人鱼也听见了她的肚子在唱空城计。

舒棠没有自愈能力,虽然没有伤到骨头, 但是创面很大, 还是有点严重的。人鱼来的时候, 在路上看见了队伍里的一辆装甲车,上面已经人去车空,也是在下午的混乱当中弃车的。但是车厢里有充足的水和食物,更加重要的是有医药箱。

于是人鱼决定去把东西带回来,本来要带着舒棠一起去的,但是她现在不太好挪动。

他低声朝着舒棠嘶了嘶,告诉她, 自己的精神体就守在她的旁边。

舒棠点了点头:“你去吧。”

然而,人鱼一走, 这座废墟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舒棠答应得好好的,但是打开了通讯器的手电筒, 坐了一会儿后,她又趴在了玻璃窗上,探头在窗户上看见人鱼高大的背影。

她犹豫了一会儿, 干脆就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一路跟在了人鱼的背后, 像是一个小尾巴。

舒棠想, 这当跟屁虫的毛病一定是人鱼传染给她的,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人鱼走得非常快。舒棠只好也越走越快。

然而当人鱼攀援着窗框,一跃跳上了四楼屋顶的时候,舒棠的脚步停了下来。

舒棠只好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待人鱼回来。

她有点失落,觉得周围黑不溜秋的,她一个人等怪孤零零的。

人鱼出色的听觉,早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着。

像是一只怕黑的小猫,猫猫祟祟地缀在人鱼的身后。

人鱼脚步一顿。

怪物发现了她的变化。就像是走丢了、在外面吃了苦的小猫,被捡回来的时候就想要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后面,因为他一走远,小猫就开始害怕。

于是,人鱼回到了小猫的身边。

舒棠正在电线杆边眺望,一转身就看见了人鱼。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但是人鱼并没有询问她为什么,在她以为人鱼要把她提溜回去的时候,人鱼把她抱了起来,托着她放在了自己的肩头。

舒棠坐在人鱼的肩膀上,好一会儿,诚实地坦白了:

“小玫瑰,你以后不要把我留下来去找东西,都带着我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这样胆子很小,有点丢人,但是人鱼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好。”

舒棠有点担心老吴和小陈他们,于是在路上就询问人鱼在路上有没有见过他们。人鱼路过的时候,见过老吴,但是没有见过陈生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污染区去救援了。

在听到老吴没事后,舒棠松了一口气。

倒在街角的装甲车,车头撞掉了一个大灯,但是里面的物资都没有带回去。他们找到了一箱子的牛肉罐头和面包。医疗箱也是完好的。

舒棠吃饭很慢,还从来不吧唧嘴,但是当饿了之后,她也很难顾得上吃相了。

但是吃着吃着,她发觉人鱼正在看着她。

舒棠把一包肉松面包递给人鱼,于是人鱼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后,沉默地接了过来。和她一样狼吞虎咽了起来。

但是人鱼不是饿的,而是在强自压抑自己的情绪。怪物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小猫,浑身脏兮兮地吃着罐头和面包,突然间伸出手,把她面颊上的灰给擦干净了。

舒棠左腿的严重擦伤,人鱼翻出来了消毒水还有绷带,蹲在了她的面前。

舒棠一边吃晚饭,一边看着人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解释了下午没和他坐一辆车的事情。

虽然人鱼看上去因为她受伤被转移了注意力,完全没有要提那件事的意思。

人鱼听说她是被人设套的时候,手上的青筋暴起。但是人鱼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力道,没有把舒棠的伤腿捏得伤上加伤。

这只凶兽按住了她的腿,手艺非常差地把舒棠的左脚绑成了一个大粽子。

她说:“小玫瑰,我不是想要别的治疗师接近你。”

舒棠以为这件事说清楚之后,人鱼应该就会和她和好了。

但是她错了。虽然人鱼从头到尾都不生气,但是人鱼还是决定和她表明自己的态度,因为舒棠的表现都被人鱼看在眼里。他认为意志不坚定的小猫,很可能在日后会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

不仅舒棠想要化解误会、不再因为这种事闹矛盾。人鱼也不愿意。

于是舒棠话音落下,就看见人鱼看着她,凶神恶煞道:“换人,死。”

舒棠的CPU烧干了,她理解了一下这句话,人鱼在说:

如果她敢换人,对方就会死。

舒棠:“……”

人鱼告诉舒棠:

如果她推其他的人来他的身边,他不会对她做什么,也不会生她的气。

但是他会把那些人都丢出去。

舒棠没有想到人鱼的反应会是这样的,她有点不安了,她一开始以为人鱼是在开玩笑,但是人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今天的人鱼本来就因为处理太多的污染物和埋伏而浑身凶煞之气,此时就非常有说服力。

她真的被吓到了,她有点着急地问:“那助手呢?或者其他的治疗师呢?”

人鱼很干脆:“死。”

人鱼的眼神很漠然,就像是那种无情的变态杀人犯。这只凶兽本来就对人类没有什么归属感,也不认为自己就是祝延,变异让他的心变得无比地冷硬,这种非人类的怪物,早就失去了很多的同理心和情感。

人鱼在告诉舒棠:如果她不在身边,他不保证自己会做些什么。

人鱼第一在她的面前展露自己的凶性。

舒棠真的被吓到了。因为她和人鱼朝夕相处,她不是没有见过人鱼捕猎鲨鱼时的凶残和平静。她还知道人鱼很难理解很多人类的行为,但是代入一下动物人鱼却能够快速地理解。

一直以来,因为人鱼在她面前很无害,她就真的不觉得人鱼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但是此时,她内心的那些面对更加权威人士的退缩、犹豫都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

人鱼威胁了她一番后,就若无其事地进去拿食物了。

但是仍然在用余光观察她。

人鱼看到她真的露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观察了一下,发现她时不时忐忑地望这边看一眼,便知道她信了大半。

如果说舒棠之前觉得自己不够资历、有点无足轻重。那么现在,人鱼一下子就变得冰冷毫无人性,她肩头的责任一下子就像是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

她从前只需要担心人鱼怎么融入人类社会,现在还要担心人鱼变成没有人性的大魔头。舒棠一下子就从“我一点也不重要”过度到了“我的责任好大压力好大”,她有点焦虑又有点紧张。

然而等到舒棠一转头,却发现人鱼在笑。

舒棠:“……”

她蒙了一下,立马意识到了人鱼刚刚在吓唬她。但是这条鱼的演技太好了,她愣是没有识破。

舒棠火猫三丈,拖着伤腿仍然斗志昂扬,扑过去打人鱼:“小玫瑰,你太过分了!”

人鱼抱住了她,在她的肩头大笑。

舒棠好生气啊。

人鱼感觉到小猫的恼怒,立马讨好地凑过来,亲亲她的面颊。

舒棠转过头,瞪了人鱼一眼,气得钻进了车厢里。

但是进了车厢后,舒棠突然间觉得:也许人鱼说得不完全是假话。

小玫瑰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世界,更加不喜欢和人类相处,虽然现在看上去会说一些话了、也可以在人类社会生活了,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真的就和正常人一样了。变异也许永远地改变了一些东西。

她突然间意识到,也许自己真的是个纽带、或者说一把钥匙。

……

他们夜里就是在车厢里睡的。

舒棠睡前还有点担心老吴他们回来救他们遇上污染物怎么办。人鱼就让她放心,他会看着的。

舒棠放下了心事,看了看身边懒洋洋的人鱼,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呼吸渐渐均匀之后,那条人鱼身上那种懒洋洋的感觉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精疲力尽的小猫,一言不发地起来,沾了水帮她擦干净了脸。

动作很认真。

人鱼没有骗她。

这就是一只无比凶残、也在泯灭人性边缘的怪物。被污染物寄生的一个标志性特点就是渐渐地丧失一些属于人的部分,祝延扛住了,但是有些东西也永久地消失了。

就连人鱼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能够保持多久的理性,因为就在今天看见小猫躺在那里没有反应的时候,这只凶兽就已经有点濒临失控了。

人鱼知道舒棠担心陈生他们。

于是在她睡着之后,用自己的精神体去找到了陈生他们的队伍。

大部分的埋伏者和污染物都被人鱼杀掉了。陈生他们此时正在艰难地往里面寻找。人鱼顺手处理了附近的一批污染物。

但是却并没有和他们联系、或者上前的打算。

而是确定了他们的安全后,直接回到了舒棠的身边。

然而在这天夜里,舒棠没有做噩梦。

人鱼却做噩梦了。

人鱼时常做,就是那个在黑暗里的荒芜里跋涉的梦。

这还是这只怪物第一次在梦境里出现其他的内容:他梦见了自己踏入了那座废弃的商场,然而小猫没有醒过来,她双眼紧闭,无论怎么呼唤都没有动静。

人鱼在梦中发出了痛苦的嘶声,一睁开眼,就看见了舒棠靠在他的怀里,呼吸均匀。

这样可怕的怪物竟然因为一场噩梦而冒出了冷汗。

这只凶兽靠在了车厢上看着自己的小猫好一会儿,突然间站了起来,将沉睡的舒棠抱了起来。

这只凶兽想要带着她回家。

……

舒棠这一觉睡得非常沉。

一直到在人鱼的背上醒过来,她看见了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被清晨的凉风一吹,舒棠彻底清醒了过来。

在污染区,这里的黎明都是有些晦暗的,天上的乌云压在整座废弃的城市上方,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舒棠以为他们接下来就是要去找大部队集合。

但是,如果人鱼想要找大部队的话,早就在昨天夜里就会主动联系小陈他们了。

她翘着那只被捆成粽子的脚,趴在人鱼背上念叨:

“也不知道老吴他们到哪里了。”

“我们坐上车,大概几个小时就到邻市了。听说隔壁市的航空餐很好吃,我们在飞机上吃两顿就可以到燕市了。”

高大的人鱼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托住了舒棠的左腿。

舒棠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但是越走越觉得古怪,她渐渐发现,人鱼带着她走去的方向,是回南岛市的方向。

舒棠从昨天被人鱼找到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人鱼的状态不太对,被她叫的时候像是从噩梦当中清醒的人。但是人鱼后面表现得完全没事了,舒棠就放下了心。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也许人鱼昨天夜里只是想要安抚她而已。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趴在人鱼的肩膀上问:

“小玫瑰,我们不是还要去找他们集合的吗?”

“我们还要去燕市的,你都答应我了。”

人鱼却不吭声。

人鱼想要带着她回家,不想要小猫受伤,如果想要去燕市,危险随时都在。装甲车有危险、那飞机呢?

但是舒棠却从人鱼的背上挣扎了下来。

人鱼一直护着她受伤的左腿,但是她一直要下来,于是人鱼只好把她放在了一个废弃大厦前的邮箱上。

舒棠:“不行,小玫瑰,我们还是要去燕市的。”

人鱼发出了嘶声,仍然

舒棠:“小玫瑰,你总要慢慢好起来的。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这只凶兽看着她,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词:

“反悔。”

人鱼是在说:他准备反悔了。

就像是舒棠和人鱼下五子棋的时候,她教人鱼落子无悔,但是自己时常悔棋;人鱼认为自己也可以反悔一次。

舒棠:“……”

舒棠说:“小玫瑰,你在耍无赖。你这样出尔反尔,还有没有信用了。”

人鱼低头看着她,说:“怎样。”

翻译:反悔了,她能拿他怎么样。

舒棠:“……”

她匪夷所思:“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多话?”

人鱼又不说话了,开始装哑巴。

——其实在学会说“好”之后没多久,人鱼就掌握了说话的技巧。但是人鱼发现每当自己说不出话来、或者学得很慢的时候,舒棠就会露出怜爱的表情后,人鱼的学习就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而且在发现自己的进度一快,舒棠就不再花很多时间教他后,人鱼的学习进度立马就开始了倒退。

舒棠想起来每一次都是他们吵架的时候,人鱼的语言能力就会突飞猛进。她立马就想到了这一茬,顿时更加生气了。

人鱼可以和她解释,自己梦到她死了。但是经受了舒棠迷信的熏陶后,人鱼也觉得说出来不吉利,于是干脆不说话了。

舒棠气了一会后,坐在邮箱上,开始和人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危险也不是每一次都会遇到的嘛,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只要你不要和我分开,我们一直在一块儿不就没事了么?”

但是人鱼看上去像是吃了秤砣了一样铁了心,说不松口就不松。

舒棠瞪了人鱼一眼,她扶着邮箱筒下来,在一边捡了一根断木头,朝着大部队的方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舒棠就不信,她这样身残志坚地表达自己的决心,人鱼还会和她犟。

她走了三步、四步。

天上落下了两点雨,她只好往屋檐下挪动。

就在她一瘸一拐地要走到屋檐下的时候——

终于,她听见了人鱼的脚步声。

人鱼扶住她的时候,舒棠回头看他。

雨在废弃的荒芜城市里飘落。

其实,除了这个噩梦之外,还有一个更加深层次、困扰了他们两个人很长时间的分歧。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告诉彼此而已。

爱情让人变得患得患失、像是个胆小鬼。

两个胆小鬼,在这一刻互相对视着。

——如果你好不起来,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小偷,趁人之危,才拥有了这么好的你的喜欢。

——可如果我好起来,我这个卑鄙的、企图用你的怜悯心偷走你的小偷,又要拿什么将这么好的你留下来呢?

大雨落下的时候,他们对视着,情不自禁地吻在了一起。

长发交缠在了一起,冰冷的唇覆盖在了她的唇上。

她抱怨着他咬到了她的唇,他就低头,爱怜地舔舔她的唇。

她说:“小玫瑰,我们往前走吧。”

……

Forecaster said the weather may be rainy hard.

But I know the sun will shine for us.

ps:最后一句,是一首老歌young for you的歌词,原唱有点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