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百花盛开的御花园中, 传来阵阵的孩童嬉笑声,令人闻之心情愉悦, 穿行而过的宫人们悄然抬眸望去, 只见一个相貌端芳雍容,气度高华的女子,正在陪着幼帝在放风筝。

“皇上小心脚下, 可不要摔跤了。”

淑宁公主朱萱神色颇为紧张,异常小心谨慎地围护在朱承基身侧,生怕他这里蹭破了皮,又或者是那里撞肿成青……毕竟若是幼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并不好和太后娘娘交代。

作为后宫中唯一待嫁的公主, 日子并不好过, 时时要瞧太后李明珠的脸色行事,好在太后娘娘虽对后宫嫔妃手段毒辣,可对于她这个无甚威胁的小小公主,倒也从未为难过。

除了每日给太后的晨昏定省, 朱萱也常投李明珠所好, 主动请缨陪护幼帝, 她知道无论是朝内朝外, 旁人都说幼帝天资不高, 难当大任, 可或是因着血脉亲情, 她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小弟弟的。

朱承基才区区五岁, 这个半大的孩子,能看得出来什么天资不天资的呢?保不齐是灵智未开呢?

而小小年纪的朱承基, 也很喜欢这个性情温和又细致的皇姐, 毕竟他身边的每个人, 都叮嘱他要听首辅大人的话,必要勤勤恳恳完成功课,务必勤勉再勤勉,用功再用功,

唯有皇姐不一样,不仅偶尔会悄悄给他塞两颗糖,还会在他疲累时,带着他偶尔玩耍放纵一下…

可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二人在御花园中玩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一侧的秉笔太监就满脸恭谨着,揣手上前提示朱承基回去补课了。

朱承基抿了抿唇,一脸委屈着不情愿,

“皇姐,可是朕还想再玩会儿。”

朱萱知道这必定是太后娘娘命人来催了,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蹲下身来牵起幼帝的小手,柔声细语安抚道。

“现在风愈渐小了,倒不适合在放风筝了。

后日,钦天监说后日风大,待我回去再给皇上扎个更大的风筝,咱们后日再一起放如何?”

“嗯!那朕听皇姐的。”

朱承基闻言眸光晶亮,只乖巧着点了点头,就一步三回头地往慈宁宫的方向去了。

朱萱遥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越走越远,心底涌上来些哀伤……皇弟真真是可怜,被关在这偌大的皇宫中,自小就要按照这个世间最高的规格培育长大,不能有丝毫放松,身边的玩伴也是换了又换,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

边想边走着…

此时迎面而来一个黑影,行走地飞快,直直就朝她撞了过来,朱萱一个避之不及,被这股蛮横的力道撞歪,娇柔的身躯直接跌落在地,手肘触地,疼到眉毛拧紧,脸色发白,眸光都湿润了起来。

贴身宫女点墨立即上前,附身去查看伤口,厉言训斥道,

“宫中行走岂可如此莽撞?

没看到冒犯到了公主?还不赶紧赔礼道歉?”

冲撞朱萱者,正是福安县主张颜芙。

她听了方才彩云那番可先有“夫妻之实”的言论之后,想着自己现在轻易近不了李渚霖的身,若要成事,少不得要太后娘娘襄助。

所以立马拿了拜帖赶至慈宁宫,声泪俱下将计划和盘托出之后,又说了好一番衷心的话语,才异常艰难让太后娘娘松了口,愿祝她一臂之力。

此时的张颜芙,只觉得大事能成就在眼前,气焰自然嚣张无比,哪里会将一个不得宠的公主放在眼里?

张颜芙抱臂在前,眼睫低垂,冷冷觑了跌在地上的朱萱,一脸的混不在乎,

“公主跌倒,只能怪自己没长眼睛没站稳,又岂能怪得了旁人?”

哪怕淑宁公主再不争不抢,活得如个透明人般,可这阖宫上下的宫女太监们,面上对她也都是恭恭敬敬的,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点墨向来忠心护主,此时简直气到咂舌,

“福安县主岂可如此目中无人?

你冲撞公主还如此不知悔改,蔑视皇权,论罪当诛!”

谁知张颜芙闻言丝毫不惧,脸上的神情愈发嘲弄,

“动不动就诛啊杀啊的,吓唬谁呢?

冲撞了就冲撞了,公主又能奈我何?

怎么?去央求太后为你做主?又或是去你那皇弟面前告状?就当谁能将你放在眼里,能管得了此事似的。”

张颜芙方才在阮家商行中受了气,见了良善可欺的淑宁公主,莫名就想要泄泄心中的火气。

她附身凑近,眸光锐利如蜂尾毒针,一字一句道,

“给你面子才唤一声公主,若是不给面子,其实你不过也就是个无父无母,等着与藩外那些蛮子和亲的物件而已,还当真以为自己有多金贵么?”

说罢,张颜芙冷笑一声,抬腿就消失在了宫廊转弯处。

点墨气得火冒三丈,还想要追上前去理论,却被朱萱拦了下来。

“罢了,莫要与她相争。”

堂堂晏朝的金枝玉叶,却被贵女如此奚落羞辱…

朱萱眼中的泪意愈发明显,言语中带了些哽咽,穿廊风将她的鬓角吹得紊乱,显露出种透明凄美的易碎感,让人望之心生怜惜…

点墨亦心疼到呜咽,

“公主就是太好性了!

您身子向来娇贵,轻轻一掐都会红肿,更莫说被撞得跌了这么大一跤,必是半边手臂都被磕青了,出没出血都还未可知呢,岂可如此轻易放过她?”

“莫要说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朱萱咽下泪意,微吸了吸酸涩的鼻头,然后将另外一只未受伤的手臂微微往上一抬,示意点墨将她扶起身来,可她跌在石阶上,点墨未能及时使上力,使得她娇柔的身躯斜斜一歪又要跌落……

此时后腰处传来一阵力道,将她稳稳托住,使得朱萱并未再跌倒。

待她彻底站稳了脚跟之后,那力道便又迅速抽离。

朱萱回头往后一看…

直直就对上了阮成蜂暖煦如阳的眼。

这个年方十八,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将那一身绯红的官袍穿得齐齐整整分毫不乱,微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鼓胀飞起,愈发显得他文质彬彬,飘然俊逸。

他手中端着几本书册,想来或是要去慈宁宫给幼帝授课,由方才感受到腰间力道的形状来看,他是用书册抵在腰间搀扶得她。

在危急之时也能想着避嫌。

是个灼灼如华的端方君子。

眸光相触,二人都觉得脸有些发烫。

朱萱垂下眼眸,膝盖微微弯曲,

“多谢大人。”

“小的位卑,岂能当公主的谢。”

阮成峰偏身避开,拱手回了一礼。

他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望着朱萱的委屈落寞,及她湿润染红的眼尾,身姿僵了僵,又紧抿抿薄唇道,

“尊卑自在人心,是非必有正论。

公主不必为那些放肆无礼之人而感到伤怀。”

阮成峰从袖口掏出个白瓷瓶出来,递向宫婢点墨,

“卑职的姐夫乃太医院的吴纯甫,此膏药乃他所制,专用于治疗跌打损伤,见效极快,公主大可一试。”

说罢,退步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扭身往慈宁宫赶去。

朱萱闻言心中震然,未曾想到在这偌大冰冷的深宫中,还有人愿意对她说如此暖心的话语。

她望着那个清矍无双的背影愈行愈远,伸手接过点墨递来的瓷瓶,由心底涌上了股暖意。

*

慈宁宫内。

太后李明珠正望着金丝楠木雕花桌上的那包药粉发愣。

那包粉末是张颜芙带入宫的。

里头装的是合欢散。

只需要在食饮中掺上分毫,无论男女,无论何时何地,当即起性,非合*媾不得解。

张颜芙央求上门,意欲何为,李明珠再清楚不过。

刚开始李明珠是断然拒绝的,甚至勃然大怒,大有想要将她打入慎刑司惩戒一番的意味,毕竟李渚霖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些年她之所以在后宫能站稳脚跟,离不开他在前朝的助益。

当年她初初入宫,被云嫔栽赃陷害,是弟弟帮她在宫外抓获关键贼人;

后来她升至一宫主位,遭人眼红被设计报复害云贵人滑胎,打入冷宫之后,也是弟弟穿了御赐的皇马褂在金銮殿外跪了两天两夜;

再后来,她继位皇后宝座,怀胎大肚时受得宠的淑贵妃冲撞,险些母子双双殒命,也是弟弟提剑劈开宫门及时领了太医来救治;

……

这桩桩件件,李明珠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岂会愿意去坑害自己的亲弟弟呢?

可在张颜芙声泪俱下的说服下,李明珠确实心动了。

她说那商女桀骜不驯不好掌控。

她说首辅后院无人给宫中传递消息。

她还说今后唯太后马首是瞻,可以命偿恩。

她更道今后富国公府上下皆任太后调遣,无论朝堂如何变幻,都只认幼帝一人为尊。

……

这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到了李明珠的心坎上。

她确实犹豫了。

弟弟的品性如何,李明珠一清二楚。

可万一呢?

万一他当真反了呢?

权势是男人的春*药。

一尝到滋味,便只会欲**罢*不能。

若是弟弟今后不满足于首辅之位,想要朝上走一步时…他会不会杀了基儿?会不会杀了她?

李明珠并非惊弓之鸟,也绝非揣测太过。

而是在后宫争斗多年,经历了尔虞我诈,明枪暗降后,她压根就不再相信人性了,不再相信亲情了,须知亲姐妹在恩宠面前也会反目成仇!

更何况,那是帝位。

想清楚这些,李明珠缓缓阂上纠结万分的眼睫,再抬眼是,眸底尽是清明与冷酷,

“传本宫之令,

明日将这合欢散,放入首辅必饮的茶水中。”

渚霖,阿姐确无意害你。

阿姐只是想……为自己留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