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落袋为安。

这个接地气的解释, 充满十足十商贾门户的小家子气,被天真稚子说出口的瞬间…

空气默然, 尴尬到停滞。

吴淑珺面上慈祥的笑容, 蓦然僵住。

李丰渠的脸色哗得一下就黑了。

李渚霖眉头不可受控地蹙了蹙。

而阮珑玲,则汗颜到无言以对,当下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孩子刚开始的表现明明那么好…

将俾炽而昌四字的含义解释得恰到好处, 肉眼可见厅堂中的气氛都荣融洽了不少,临了了,偏偏捅出这么句童言稚语来。

小为安是个早慧,且会看人脸的的孩子。

可此时肚中闹起了空城计, 却顾不上去咂摸众人的反应, 只摸了摸肚子, 朝阮珑玲瘪了瘪嘴,

“母亲,我饿了…

咱们什么时候回家用膳啊?”

盼了许久才盼来的金孙孙,还未能说过两句话, 顺国公夫妇还想着再多亲近亲近, 哪儿就舍得让小为安离开?

“无需回去用膳, 在此处用膳也是一样的。”

贺淑珺将方才由名字闹出的乌龙先放在了一边, 轻抬了抬指尖, 在外候着的婢女嬷嬷就全都涌了进来,

“来人啊, 快去命厨房传菜, 越快越好。

对了,再让厨子加炒几道孩童好入口的佳肴来。”

到底是隔代亲。

李丰渠瞧小为安也是越来越满意, 可心里到底还是觉得有些惋惜, 这么好的坯子, 若是一早就生在他们顺国公府,被鼎鸣钟食的气氛熏陶着,由他亲自教养长大该有多好?

没得养在商户当中,未能幸免,多多少少沾了些穷酸市井之气。

思及此处,李丰渠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孩子留下用膳。

至于你们两个,有多远就给我…”

滚字在舌尖打圈,可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得不给儿子留些颜面。

“……有多远就给我走多远!”

谁知小为安倒不依了。

眼前的这两位老者待他很是和善,可在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近的,终究还是生他养他,精心护着他长大为人的母亲。

小为安撤身,回到了阮珑玲身侧。

“母亲若不在,那我也不吃了。

我要和母亲在一起。”

一昔之间,哪儿就能让顺国公夫妇立马改观?

或是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阮珑玲倒也不觉得多受伤,这个饭她吃不吃倒是其次,可李渚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小为安又是第一次见祖父祖母,他们二人总是要留下来的。

阮珑玲感受到衣裙下摆被人拽了拽,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然后蹲下身来,又将小为安往前送了松,轻声细语着耐心道,

“为娘平日里怎么教你来着?要彬彬有礼,敬重尊长。

爷爷奶奶喜欢你,还特意命人给你做了好吃的,你岂能说走就走呢?正好方才商行中有些事务还需处理,你与你李叔伯就留在此处用膳,母亲待会儿再回来接你,可好?”

小为安到底只见过李渚霖寥寥几面,又乍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眼前站着的是从未见过面的顺国公夫妇……

若是母亲走了,岂不是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孤零零应对他们么?

小为安幼小的心灵,升起了一股浓烈的不安全感,指尖死死拽住母亲的衣裳,生怕一松手,她就离开了。

幼童仰头,眸框中闪现出些泪意来。

“不要…母亲为何要抛下为安独自一人?

为安从小就没有父亲,现如今难道连母亲也不肯要我了么?呜呜呜呜……”

小为安没能忍住,一时间竟哭出声来,张开小手臂一把就抱住了阮珑玲的小腿,

“为安就要和母亲在一起。

这一辈子都不分开!”

宽敞高阔的厅堂中,传来幼童的啜泣哭诉声,寥寥几句,让在场众人都心疼不止。

是啊…

这孩子自小就没有爹爹,更没有其他兄弟,只独自个儿在女眷成堆的后院中长大…其中苦楚自不必多说。

现在好不容易回到本家了,如何弥补都未过,怎么还能拂了孩子的心意呢?

到底是做祖母的人心肠更软些。

贺淑珺忍下泪意,掏出袖口的巾帕,上前给小为安擦了擦泪水,紧而也顾不上李丰渠怎么想了,只柔声安抚道,

“哎呦…好孩子你莫哭…

你这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好好好,你母亲不走,她不走,她和咱们一起用膳。”

李丰渠见孩子哭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眉毛眼睛都透红透红,到底也不忍心再反对,只冷着脸没有说话,权当是默许了。

好在孩童的性子来的快去得也快…

上一刻都还乌云密布,下一秒晴空见日了。

膳桌上,一道接一道珍馐美味传上,都是小为安见都没见过的菜式,香味扑鼻,将肚子里的小馋虫都吊了起来。

孩童望着眼前新奇的一切,一面在二老的照料下用餐,一面时不时说几句童言妙语出来,惹得顺国公夫妇哈哈大笑。

阮珑玲以往最擅交际应酬,在饭桌上向来是中心的风云人物,推杯换盏,噌笑怒骂好不自在……

可此刻,却觉得格外坐立难安。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眸光一直落在儿子身上,唯恐小为安说错了什么话,又或者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之事……

手上倒是拿了一双筷箸,可这种情况下,哪里还顾得上夹菜?

只在小为安的热烈推荐下夹了一小块糖醋里脊,就再也未动过筷,碗中的米粒也是没有动过的。

李渚霖敏锐察觉到了这番异样,不动声色将桌上的各类珍馐美味,全都一点点夹到了她的碗中…

“这道松鼠桂鱼,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去别处吃不到这样的口味。”

“开水白菜虽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这汤汁是取了海鱼鱼髓煨了整整三天三夜,鲜甜可口。”

“这芙蓉荟萃龙骨汤你也尝尝…”

眼睁睁看着碗中的菜肴堆成了小山,阮珑玲心中有些紧张,抬眸瞧了眼二老的颜色,立马扯了扯男人的袖边,小声阻止道,

“够了…别夹了…我没胃口,也吃不了这么多。”

李渚霖倾身靠近了些,低声道,

“莫要紧张。

二老现在满心满眼都在孩子身上,一时间顾不上你,所以你就莫要为难自己了。”

“且这还只是在顺国公府,你就吃不下饭?

若是入了皇宫,你岂不是连道都走不动了?”

阮珑玲闻言眸光震动,暗吞了口唾沫,确定了顺国公府夫妇并未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才用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惊呼了一句,

“皇宫?我…我?我去皇宫做什么?”

“太后乃我长姐,你入门之后就是她的弟媳。

只怕是要不了几日,你就会奉召入宫觐见。”

阮珑玲吓得差点险些连手中的筷子都拿不住。

往前倒半个月,她还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商女,可再过几日,她就要去见晏朝最尊贵的女人?怎么想都觉得是在做梦,而且还是个噩梦。

李渚霖晓得她不安,在桌下轻握住阮珑玲的手,温声道,

“你莫要担心,长姐是个和善性子,不会为难你的。

更何况,还有我护着你。”

以往李渚霖回基恩巷时,除非要事,停留的时间大多比较短暂,连留在家中用膳都鲜少有……事务繁忙是其一,躲避父母催婚乃是其二。

今日不同为往日。

他携了心爱的女子,以及带着骨血子嗣上门,父母见了孩子欢喜异常,所以便多待了大半个时辰。

顺国公府门外,出行的车架早就备好了。

排成了队的仆婢们手中捧着各种各样精美的礼品,往车架上一样一样递送着,直到再也塞不进去,无落脚之地。

“这都是些孩童的精巧玩具,各式各样的简直数不清。

是老爷夫人多年来,给未来的孙子孙女四处搜罗积攒下来的,他们一年盼过一年,今日终于能送出去了…

爷你是不知,方才小世子离开时,老夫人在门口掐了巾帕偷偷拭泪,都是欢喜的…”

在门口候在一侧伺候的,是贺淑珺房中的楚嬷嬷。

楚嬷嬷乃贺淑珺的陪嫁婢女,是国公府的老人了,自小看着李渚霖长大,情分不同于别人。

楚嬷嬷望着正伫立在车架前,与小为安温声交谈的阮珑玲,嘴角带着笑意道,

“爷的这桩这门婚事,原轮不到老奴说嘴,可奴婢也不得不道一句,虽老爷夫人反对,可在奴婢眼中,您挑的这位夫人是极好的。

不仅生得天香国色,且说起话来也是温声细语,瞧着机敏聪慧,一看就贤良淑德,是个能好好过日子的。老爷夫人现在虽还不松口,可若是让这位夫人多带着小世子多上门几趟,常来常往的时间一久,晓得了她的品性之后,理应就不会太过反对了。”

话正说着,东西也都尽数搬送完了。

还是照来时一样,李渚霖与阮珑玲上了同一辆车架,而小为安在乳母的照料下,上了另一辆车架紧随而后。

因方才精神太过紧绷,所以阮珑玲自撩起车前厚重垂幔的那一刻起,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一个字,累。

两个字,很累。

这短短两个时辰,比她在商行中核对完一整年的账本还要更累。

阮珑玲微微仰头并不怎么端庄地坐着,只觉得浑身都疼,正伸手轻轻捶打着小腿…

贤良淑德?

呵。

伪装而已。

李渚霖想起贺嬷嬷的话,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好在她正在逐渐放开自己,在他面前不再像那么拘谨了。

他先是端坐着,然后将膝上的衣袍撩起,将她整个打横抱在怀中,紧而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柔捏着她的小腿…

“当我这首辅夫人,相当于由商转政。

如何?吃得消么?”

阮珑玲还有些不适应这般亲近,僵着身子微微将腿一缩,却又被男人的掌心牢牢按住…她到底再没了挣扎的气力,干脆歪着身子将头靠在了他宽阔的肩膀上…

“霖郎这就小瞧我了不是?”

骨子里那股桀骜,倒是依旧不改。

她伸出指尖,带着略略两分示威八分柔媚,眯着凤眼挑起了男人的下巴,

“冰天雪地里挖野菜充饥,悬崖峭壁上摘珍稀草药,浆洗衣物到手指生疮发颤……那些我玲珑娘子都尽数吃得消,这些小波折又算得了什么?”

“在扬州开商行我数第一,到了京城我做夫人照样也要拿第一。

待我再多适应适应,你届时等着瞧便是。”

或是许久都没见过她这副唯我独尊的反叛样…

李渚霖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烈,

“好好好,那我便等着瞧你如何在京中大杀四方,传播你玲珑娘子的美名。”

玩笑归玩笑。

男人又将怀中即将迎娶为妻的女子紧揽了揽,俯首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

“玲儿,你是不知……

方才在厅上,我听见你那句此生非我不嫁时,我心里到底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