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阮珑玲, 你可知依晏朝律例,骗人生子应该当何罪?!”

一大叠纸页飞扬, 萦绕在阮珑玲身周, 洋洋洒洒顺着微风飘**着缓缓摇曳落下,直至垂坠在地。

阮珑玲一垂眼,就望见了上头白纸黑字, 写得密密麻麻的证言。

她眸光震动,面色愈发苍白了几分,两腿发颤几乎就要站不住,却还是若声强辩道,

“怎…怎是骗……当初…分明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

“什么情投意合?分明就是你蓄谋已久!”

李渚霖气到浑身发颤, 胸口剧烈上下浮动着, 脖子上的经络陡然立起,几乎是嘶吼出声,

“时至今日我才知,你每次行完**后喝的汤药根本就不是什么避子汤, 而是助孕饮;

才知你之所以总是欲**求*不*满, 夜夜贪**欢, 并非爱我慕我想与我有肌肤之亲, 而是只想事半功倍速速求子;

才知你佯装浪**水性杨花不愿与我一同回京, 并非是一时气性, 而是成功受孕后害怕我知晓实情, 想要将我劝退!”

“那些情爱, 那些时光,那个孩子……

这所有的一切, 都是你苦心积虑, 步步为营, 精心筹谋而来!”

如拨云见日。

若水落石出。

似雪融现刃。

过往遮得严严实实的一切,全都被男人锋锐的言语一层层扒落,几近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所以阮珑玲,原来在你眼中,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个物件?是个工具?

原来你从头到尾都只要孩子?不要我?”

此言极其尖锐,宛若一把锋刃狠狠扎入心脏当中。

剧烈的痛感顺着脉络流至四肢百骸,疼得撕心裂肺,浑身冰凉,刀割魂灵,五感丧失…

实情已被揭露。

辩无可辩。

懵神昏沉之际,阮珑玲甚至蓦然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她干脆放弃挣扎,不再做困兽之斗。

闯出如此弥天大祸,左右就是个死罢了。

阮珑玲不再战战兢兢,虚与委蛇,亦收起了那副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模样……

她甚至再顾不上什么身份落差,如垂死困兽般无力挥起毫无威慑力的爪牙来,咬牙铮铮道。

“我也曾想过要你的啊!

可我如何能要?如何敢要?”

“你当年只让我做妾呐。

妾是什么?是奴是婢,可以随意打骂,任意欺辱,若是主君主母不开心了,赠送典当,发卖贱籍都使得,我岂能甘愿?”

“刘成济让我做妾,你也让我做妾。

凭什么?

莫非我阮珑玲这一世,就只配做妾?不配做妻了么?”

阮珑玲情绪极其激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眸光漉漉深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神含着极其克制的情意,

“王楚鳞,我承认起初接近你确是用心不纯,可我…可我后来心里确实有你…让你曾直抵过心底…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将孩子的事情告知你么?可五年前那种情况你让我如何与你说出口?”

确实有你。

直抵心底。

短短八字,生出无限温情,绵密生成张看不见的网来,将怒气冲冲的李渚霖笼罩在其中,或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眉宇间的愠愤已消弭不少。

李渚霖将她的手腕握得愈发紧,倾身逼近,眸框微红,

“莫说五年前,就说现在。

自你入京之后,你我相见的第三面起,我就说要娶你,娶你做妻,首辅正妻!那你为何还不甘不愿避我如蛇蝎?为何不早早将孩子的事情告诉我?”

阮珑玲闻言,滢滢的眸框中,闪过丝尖刻与讽刺,她定眼深瞧了男人一样,又转过头,梗着脖子望向蔚蓝的天空,语调中略带些嗤意,

“这便是这世上最可笑之处了。

凭何你觉得只要你愿娶,我就合该必然答应嫁?”

“就凭你是豪爵勋贵重臣首辅,我是随风拂柳微贱商女,只要你勾勾手指,我就得合该觉得得了天大的便宜,得蒙头屁颠屁颠往上凑?

王楚鳞,我就算再嫁,也必要嫁个性子软和好拿捏的夫君,而你…整个晏朝都知你性情暴虐,手段狠辣……再加上又有事关孩子瞒而未报的前尘往事,我躲你都不及,岂会再嫁给你?”

“也罢。你贵为首辅,位高权重,岂会在乎我一届商妇是如何想的?如今同你说这些,也迟了……”

就像是濒临绝境后发出的最后一声绝唱,现如今开始认清现实,引颈待戮。

阮珑玲缓缓将眼眸闭上,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坠落在地,

“首辅大人,为安他确是你的嫡亲骨肉。

铁证当前,您要抽肠腰斩也好,凌迟车裂也罢,民妇皆无话可说,只是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民妇一人所为,您瞧了证词,应当也知我家人都是被瞒在鼓里的。

他们都是为安的好舅舅,好姨母,好姨夫……还请大人看在为安的份上,不要迁怒于他的母族亲眷。”

阮珑玲打颤发软的双腿终是站不住,身姿一斜,就要滑落跪地磕头求饶。

“那孩子连生父是谁都不知,何来什么母族?

无父哪儿来的母?无父哪儿来得子?!”

李渚霖却跨步上前,伸出臂膀将她的袅袅细腰揽在怀中,及时搀住了她滑落的身躯。

“你说你不是骗人生子,方才还说当年是因与我情投意合才有了他。”

他俯身凑近,语调低哑,透着霸道蛮横毋庸置疑,

“那既是情投意合……

这孩子,理应有我一半!”

“阮珑玲,你害得我们父子离散整整五年。

这五年的舐犊亲深之情,儿孙绕膝之乐,你拿什么还?又如何还得起?”

李渚霖抬起指尖,由鬓角触碰至下巴,缓缓滑过她那张仙姿盛颜的脸,望见她含泪震动的眸光,微微发颤的唇瓣…

“呵,你想一死了之?倒没那么容易。

你能狠得下心让为安四年没有父亲,我却不忍心,让他至此以后没了母亲。你自然是要活着抵罪的,并且是要在我们父子二人眼前,抵罪抵到寿终正寝那一日!你既然做过我的女人,又得幸生了我首辅府的血脉,那自然也不能再嫁给旁人……

“为今之计,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只能嫁给我!”

李渚霖说罢,定神瞧着她的反应,提起心尖莫名有些紧张,落在她腰间的力道愈发紧了紧,瞪着眼睛恶狠狠威胁了一句,

“你嫁,你母族生。

不嫁,你母族死!

这两条路,你自己挑!”

阮珑玲的瞳孔骤然扩散,纤细娇弱的身躯在他的怀中微微发颤,垂落的指尖缓缓抬起,带着讨好与求饶,朝他流光溢彩的锦袍无力拽了拽,虚声道了句,

“嫁。

民妇嫁。

大人,民妇让母族活,民妇再也不敢了…必用此生好好赎罪认过…”

听到满意的答案,李渚霖的紧蹙起的眉尖蓦然舒展开来许多,他将怀中之人扶正,直至她全然站立好后,才将臂膀扯回了身后。

那丝莫名的自尊又窜上心头,他甚至刻意拿话点了点,

“我之所以还愿娶你,全然是看在孩子面上,此事你可明白?”

当初的诚意求娶,与现在的威胁迫嫁,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时至今日。

二人在感情上的高低落差,全然颠翻逆转。

面对将一家子性命都攥在指尖的人,阮珑玲虽心凉透彻,却也不得不好生应承着,犹如提线木偶般,将头愈发低了低,

“是,大人,民妇明白。”

见她如此疏离敬畏,丝毫没有了生气,李渚霖心中蓦然冒出些不爽来。

可到底未曾再说什么,毕竟眼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站直了身子,朝小为安跑跳而去的方向微抬了抬下巴,眸光温热,

“前方带路。”

“他已然四岁,也该认祖归宗,见见他的亲生父亲了。”

二人一前一后踏出庭院,寻到了正在园中踢蹴鞠的小为安,他正与玩伴们生龙活虎的跑闹着,玩儿得满头大汗…

望见他的瞬间,正因他跑得太快,被地上的石头绊了好大一跤,却并未娇气哭闹,腾让一下就爬了起来,连身上的尘灰都忘了拍,就又逐球去了。

李渚霖眸光中透露出丝满意。

很好。

不愧是他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能看出些骁将之风。

正好一局完毕。

为安那一队大获全胜,孩子们正在应胜利欢呼雀跃,小为安一眼就瞧见了二人,不等阮珑玲呼唤,就撒丫子奔了过来。

他认出了站在阮珑玲身后的男人。

心中欢喜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奇怪。

烟霏阁乃母亲的私院,除了舅舅阮成峰,就连二姨夫吴纯甫都鲜少踏足,这人为何会蓦然会出现在此处?

虽有疑惑,可还是凑上去歪头一笑,甜唤了声,

“叔叔。”

第二次见面,这孩子与他怎么倒生分了?

为了将孩子瞧得更仔细,更好与他方便交谈些…

李渚霖跨步向前,撩起袍子蹲下,先是抬手帮孩子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成灰,然后牵起他软乎乎的小手,柔声细语道,

“莫叫叔叔。

你该唤我一声爹爹。”

小为安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眼珠子一直在二人身上打转转,机灵的小脑瓜子正在飞速运转…

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母亲就暗暗教导过他,在外头不能对任何人,尤其是陌生男子随便乱称呼,免得让人笑话…

可眼前此人竟要他叫爹爹,母亲站在一侧也未阻止?小为安一时心中为难,眸光中带着询问,茫然朝母亲望去……

想必没有阮珑玲的首肯,孩子是不会松口的。

李渚霖抬眸,朝伫立着的阮珑玲淡淡望了一眼。

阮珑玲心头一颤,立马走上前来,脸上带着僵笑,有些手足无措,慌乱着讷讷道,

“为安,他…乃母亲心爱之人,是母亲今后相伴到老的郎君。

你…合该唤一声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