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这句夸赞, 自然不是真心实意的。

却足以让清秀书生欣喜若狂,最后在玲珑娘子的温声鼓励中,将手中的画轴缓缓卷起, 心满意足离开了。

天下楼这样的学子有许多, 不乏有借着书画之名上前攀谈,想要肆机亲近玲珑娘子的。

以往阮珑玲因身有婚约,顾及名声,总是敬而远之, 现如今便再没有那些顾忌了, 偶尔也会笑谈几句。

望着书生脚步轻快,远去的背影……

阮珑玲忽然觉得, 只要砖泥封心,不动情爱之念…只享受男人的爱慕、倾心……

与他们相处起来,也还是很愉快的嘛!

毕竟她这张脸尚还有些姿色,仅需嘴巴甜些,笑得温柔些,言语软糯些……

那些男人多半都会对她多有照拂的。

想通这点, 阮珑玲瞬间觉得天地皆宽, 心情都愉悦了不少!

应对完那名清秀学子, 她依照旧例朝听风楼走去处理庶务。

毕竟还有仅仅四日,讲坛就要结束了。

天下楼中住有成千上万的学子, 有许多并不是苏杭籍贯的,都忙着打包收拾行囊,准备不日离开扬州, 下人们都忙得头脚倒悬, 帮着给学子们租赁车架与船只……

每年的这个时候, 车马船只的租赁生意都异常火热, 好在阮家商户自家的车马行,就能消化差不多一半学子们的出行需求,再与几个相熟的老板打了招呼,预定了些车马船只,这才没有出乱子。

下头管事的娘子们,早就根据学子们的祖籍,分配好了同乘的名单,阮珑玲正坐在窗前的案桌前一一核对着……

只听得耳旁阴测测传来句。

“你从未见过我的画。

便随意说,那人的画,比我好?”

王楚麟犹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出现,阮珑玲正在翻名单纸张页面的指尖一颤,乍然被吓了一跳。

望见男人铁青的脸色,她瞬间便知,方才在庭院中发生的一切,或都被他瞧见了。

若是在前几日,但凡只要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阮珑玲早就自觉自动娇声软语安抚了起来。

可现在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二人的感情冷处理,便也不会这般就着他了。

她甚至都没有起身,指尖捻起一张书页,又翻了一页,语调带了些随意道,

“做生意迎来送往的,免不了要道些敷衍之词,莫非霖郎要因这些场面话,同我计较不成?”

所以还是他的错了?

二人虽还未成亲,却已有肌肤之亲。

既如此,她难道不该谨守妇德?与其他男人画出条楚河汉界来,对除了他以外的男人敬而远之么?!

她倒好?

不仅不保持距离。

还与旁的男子有说有笑,甚至还捧一踩一,将他贬到了低处?

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解释,使得李渚霖眼底的郁色越积越浓,

“今后多得是人在你面前粉饰太平,何需你去说场面话?”

“饶是做生意也罢,往后只准与那些女娘做,不得靠近男人半步。”

此言比起商量,更像是命令。

沉冷的语调中,带着不可置喙的语意。

阮珑玲或是习惯这他这上位者的莫名语气,并未生气,只心中顿生了些感慨。

翻名单的指尖顿在半空中,抬眸望了东湖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眼,然后幽幽叹了一口气,

“可能在外头经商的,偏偏都是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寻常人家的女子,想要出门采买个针线,都要得了主母允准拿着对牌才能走出深闺呢……

如我这样在外头抛头露面,胆敢与男人争夺利益的异类又有几个呢?”

扬州城的女老板,掰着指头单手都能数得出来。

若是有得选,比起那些满脑肥肠的男客商,她莫非不愿意与那些温柔爽利的女老板打交道么?

阮珑玲歪了歪头,哭笑不得抬眸瞧了他一眼,

“不如霖郎想想办法?

将男人关在家中织布缝补?女子出来经商养家?如此我就再也不必与男人打交道了。”

“这个天下原就是男人做主!

既然你晓得,且也无力改变,为何就不能去适应它呢?!”

男人的冷声质问,宛若一把利矛狠狠扎来,使得她胸口骤然一痛!

“凭何要我适应?凭何总是要女人逆来顺受?!

凭何你们男人将所有的利益、权势握在手中?我们女人终身却只能憋在小小的宅院中?

只能靠美貌、子嗣、手段……盼着依着你们男人的宠爱,才能安稳度日?!”

这些深埋在心底许多年的念头,就这么话赶话,在一个原本不打算吐露心声的男人面前说了出来。

阮珑玲说完这些话,一时也意识到此言有些冒失,太过暴露本性,只能尽力往回圆,扯了扯嘴角勉力笑笑,

“我知道世道险恶,霖郎也定是担心我安危,才不让我与那些男人过从甚密的。

只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定会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可好?”

“不好!”

这女人委实反骨!

不服管教!

不识好歹!

李渚霖一时激恼之下,哪儿还来不及去想她话中的深意,只被她这般不肯让步的态度刺痛到了,将她拽起身来,箍在怀中俯首逼视着她,

“你执意要做生意,我依你!

不过让你离外头的男人远些,这你都做不到?”

阮珑玲仰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离得还不够远么?

霖郎想让跟我离得多远?”

“一句话都不准说!”

她垂眸,乌羽般的眼睫扫下一片阴影,微蹙了蹙眉头,脸上尽是无奈的神情,

“霖郎这不是让我为难么?”

……

这便是赤|裸|裸的拒绝了!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听风楼外传来个男人的欢快呼喊声……

“珑玲…玲儿…我已送信回陇西,回禀过双亲了……”

这声音的主人,二人都极其熟悉!

乃于则棋!

于则棋这时候怎么来了?!

阮珑玲才拒绝过他的求娶,若是让于则棋撞见她此时此刻被抱在另一个男人怀中,他会作何感想?!

于则棋就算是人品俱佳,可也保不齐在嫉恨之下,做出什么冲动行径来!这人到底是陇西于家的世家子弟,家中甚有权势,不能轻易开罪!

否则,像她与王楚麟此等商户子女,哪儿会有好果子吃?!

误会她另爱他人倒是其次!

若是借着陇西于家的势力,借机打压欺辱王楚麟可如何是好?!

“霖郎,快!你快放开我!”

阮珑玲眸光震动,心中慌乱万分,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想要挣脱男人的怀抱,低声焦急道。

谁知腰间的力道不仅未松,反而还越来越紧!

“你慌什么?你我已有肌肤之亲,饶是他知晓了又何妨?”

她这幅二人仿佛见不得光的反应,使得李渚霖原就幽冷的眸光愈发暗了暗,将怀中的女人箍得愈发透不过气来,然后俯身在她耳旁道了句,

“既然要远离男人,莫不如就由你这个蓝颜知己开始!”

话罢,李渚霖便将她的双臂禁锢在身后,冲着那两瓣殷红如花汁的唇瓣,霸道强吻而去。

“唔……”

阮珑玲眸光微扩,根本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望着他那张俊朗中带着阴鸷的面庞越凑越近!

门外。

于则棋脸上是掩不住的欢欣雀跃,手中正掐着一纸书信,正兴冲冲迈着阔步往听风楼的门中赶…

他迫不及待地抬起指尖,将信件扬了扬,语调中透着兴奋,

“阿父阿母同意我娶你了!

还同意你我成亲之后可以搬出去另过,只要不出陇西境内就可以!如此他们照样可以照拂得到我们,你也不必与我那些嫂嫂住在一处了!”

“玲儿!你我可以成亲了!我这就预备起来,四日之后,你便随我回陇西……”

欣喜若狂的话语声,在于则棋踏入听风阁的瞬间,戛然而止。

空气骤停,宛若一切事物都在此刻静止。

黄梨木雕花案桌前,有一对男女正在拥吻。

那男人丰神俊朗,气势擎天,正是让众朝臣闻风丧胆,手段雷厉风行,三月之内屠尽半壁朝堂的当朝首辅李渚霖!

而男人怀中的女子,娇艳惊人,娥娜翩跹,不就是他于则棋心心念念想要将其娶回家,甚至不惜与父母争执,立誓非她不娶,倔强清冷的心上人阮珑玲么?!

房中万物俱寂,只剩下女子由喉中发出来的靡靡之声,似是反抗的呜咽,又似是享受的不耐……

犹如一道道惊雷,直直冲于则祺的面门直直劈来!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只呆楞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眼前的这幕发生!

根本无能为力!

甚至没有丝毫勇气,上前将热吻中的二人拉扯分开!

直到感受到男人极具威慑力的沉冷目光刮来,于则祺只觉背脊凛凛一凉,浑身宛若顷刻陷入冰窖,这才下意识将头埋下…

在彻底反应过来后,转身夺门而出。

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心痛与绝望齐齐袭来,于则祺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

不晓得跑出了有多远,才单手撑着身旁的树干,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可能了!

他与阮珑玲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若是换了旁人,他尚且还能争一争。

可那人偏偏是掌握着祁朝生杀大权的当朝首辅!

若李渚霖不满,莫说是他,整个陇西于家,都能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他于则祺如何争?

如何敢争?

于则祺意识到这一点后,顿生出种无力的悲凉感来,只觉得心上压了重重的千斤顶,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

“则祺哥哥,你可无恙…”

于则祺顺着声音抬眸望去,只见心上人竟追了出来,不知是因为步子追得太急,还是因方才吻得热烈,

她面颊正微微酡红着,微微喘气,关切朝他问道……

注定不会属于自己的人,连多看一眼都是奢望!

可于则祺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是从喉中挤出来句话,虚声发问道,

“所以你不肯嫁我,便是因为他?”

阮珑玲知晓,她欠于则祺甚多,多到根本就还不清。

所以面对此问,她的眸光骤然躲闪了起来,眼睫微颤两下,面上有些不忍,唇瓣微张,差点就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可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抿了抿唇,像是默认道,

“则祺哥哥,你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何其尊崇?能放下身段求娶我这个商户女子,珑玲心中确是感怀在心的。

可其实你我心中都清楚,这门亲事若真成了,于你、与我,都无甚好处。”

“你无心仕途,不想为官,总不能靠着父辈兄长庇佑一世,最妥帖的方法,便是迎娶一位家世显赫的名门淑女,以联姻的方式,在家中稳固地位。”

“而我,一介商女罢了。

自然晓得一如豪门深似海的道理。我确是怯于人情往来,怯于应对婆婆妯娌,担心入门之后,只怕要看人脸色,任人揉捏……委实觉得高攀不上你。”

郁郁葱葱的绿荫之下,女人轻柔的语调声响起,异常冷静地分析着利弊,很能让人听入耳…

“至于我为何选择他……

便是因为他并非官户,与我门户相当,我与他相处起来没有那么多顾忌,能更舒适随意些,所以…”

若是阮珑玲说,那人比他更英俊、更有才学、更有有权势、更杀伐果断些……

于则祺皆能心服口服!

可他做梦都未曾想到…

竟然是输在了门户上!

她觉得他门户太高,高攀不上?!

这个傻女人!

竟然直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只以为那人真是个普通的商户子弟?

他与阮珑玲竟就这么阴差阳错之下,生生没有了缘分?

于则祺只觉得造化弄人,仿若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眸光中隐有泪光,仰天苦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门户相当?你竟觉得你二人门户相当?

哈哈…若当真论门户,你二人实乃一个天,一个地!”

“珑玲,你可知道他是何人?!他其实是当朝……”

“于兄这是说得什么话?!”

首辅两个字还来得及未说出口。

由墙根处,背手闲步走出来个气宇轩昂,威势擎天的男子!

李渚霖眉间蹙起,眼周皱紧,眸光中透着警示与霸气,沉声截断了于则祺的话语声!

阮珑玲迟早是要知晓他的首辅身份。

可就算是要说,也该是由他亲自说!

哪儿轮得到旁人揭露?

“于兄未能抱得美人归,伤心归伤心,可切莫要在悲愤之下,道出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来……否则…”

李渚霖转了转指尖的碧玉扳指,语调森森道,

“若是惹人误会,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