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话说到最后, 已经变了性质。

已经远超出了二人间亲密关系的界定!

甚至直指祁朝自古以来男尊女卑习性,无形中像一把鞭子,狠狠抽在了沿袭了成千上万年,以父为尊、以夫为尊的传统之上!

此番动摇国本的谬言!

充满着气氛、怨恨、不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当着祁朝最高的掌权者的面, 直直道了出来!

李渚霖闻言的瞬间, 眸光骤紧, 身形不由微微一晃, 心中震惊之余, 生出了无限的离奇之感。

他原以为她不过就是贪财、市侩了些……

谁知竟这般叛逆、反骨?!

自小围绕在他身周的女子,哪个不是知书达理、乖巧和顺的?

单单出现了阮珑玲这一个,如此张牙舞爪,狂悖难驯!

偏偏李渚霖独独只对她上了几分心!

或是因为在意,或是因为因为喜欢, 或是因为偏爱……

李渚霖将她话语中的冒犯、僭越,都化为了满满的心疼。

终究还是因为她身世太坎坷了。

终究还是因为自小父离母病,小小年纪就担起了生活的重担,原以为得嫁良人, 却又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抛弃……

所以心中才生了这么多怨怼…

是他着急了。

他理应再多给她些耐心了。

是叫霖郎, 还是叫王公子……她身子都给他了, 他委实不该因个称呼, 就与她这么计较的。

李渚霖上前一步, 抬起骨节分明的指尖,轻抹去了她面颊上的泪痕。

然后将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刺的女人,揽紧在了怀中, 笨拙地、生疏地柔声哄道,

“你莫要哭, 我都随你,可好?”

罢了。

女人,大可纵着些。

他纵得起。

多纵十几日又如何?

待阮珑玲和他回了京城之后,她便会发现,流言蜚语委实算不上什么。

今后若何处敢传出她的流言蜚语,首辅府的府兵就会出现在何处。

若谁胆敢对她置喙半句,首辅府的府兵就会杀了谁。

阮珑玲也晓得方才有些失态了,她委实不该在王楚麟面前表露出这般愤世嫉俗的一面,否则若是他察觉到她的真实意图,可如何是好?

她吸了吸鼻子,迅速冷静了下来,然后双手环抱男人的腰身,额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柔声道了句,

“无论嘴上是唤你王公子、还是教书的王先生、还是天下楼中住店的客官……

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霖郎。”

*

棋珍院,万物寂静,月明星稀。

男人闭眼躺在宽阔的床榻上,呼吸均匀,瞧着似是已经进入梦乡…

忽然,他伸出手臂,朝身侧的床榻探去……

空空如也,并未探到佳人的温香软玉,男人的呼吸凌乱了起来,指尖发白,蓄力将丝绸顺滑的床单紧攥在了手中。

这是自二人有了肌肤相亲之后,第一次没有同塌而眠。

身侧既没有了她身上那抹蜜桃已经熟透的甜腻体香;

也没有他探手过去后柔媚的嘤咛声;

手臂指尖也没有万千青丝的缠绕;

……

不习惯。

不适应。

这种情绪来得汹涌异常,令人格外不适。

李渚霖眉尖微微蹙起,心境微微纷乱了几分,他极力克制住想要去寻她的冲动,朝以往她睡着的那个方向翻了个身。

*

申时五刻,阮府。

姐弟三人正围坐在一起用晚膳,闲话家常。

“听说我不在这几日,峰弟的功课大有进益,写的文章被阁老大加赞扬,还被作为范文,在讲坛上被诵读了出来?”

能得周阁老当众夸赞是件极其不易之事,若是沉不住气的少年郎,心中定会生出些骄傲自满来。

可阮成峰虽然年少,却是个老成持重之人,饶是在自家人面前,也并未表露出半分欣喜之色,背脊挺得笔直,垂头谦虚道,

“多亏棋珍阁的那位王先生指点得好,所以我才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大有进益。”

看来当初费那么多功夫请王楚麟指点功课,还是值得的。

“能得王公子这般麒麟才子指点功课,机会极为难得!再过十几日他就要离开扬州了,你要抓紧时间好好同他请教请教!”

“是,峰儿晓得的。”

过问完了胞弟阮成峰的课业,阮珑玲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入了妹妹阮玉梅碗中,

“梅儿,这几年我一直忙于生意,未能顾得上你,转眼再过一月你便要及笄,是个大姑娘了…”

“既然是大姑娘,那持家算账、管教下人、过问农庄……这些事情都得要抓紧时间学起来。

凡事都需要慢慢来,你自小就身子不好,性子也格外内向娇柔些,我也不指望你一夜之间就能脱胎换骨。

你既然喜欢绣花针线,那从这个月起,我就将城南的那间绣坊交到你手中,若是到了年底,绣坊能盈利三成以上,我就在守岁时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封,明年再将些产业慢慢交到你手中。”

此事来得突然。

阮玉梅是个不爱与人交际之人,平日里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忽然要掌管一间偌大的绣坊?

她一时间心生了些惶恐,瞳孔微扩着,下意识就要摆手退却,

“不…二姐…我、我不成的!”

这遇事就躲的态度,让阮珑玲心生出些不满来,她微微蹙了蹙眉尖,轻柔的语调微微冷了些。

“有何不成?

若是事事先是胆怯,那还有何事能做好?”

“我十四岁时成立了阮家商号,已在群狼环伺的扬州商界站稳脚跟了,我可以,你定然也是可以的!”

眼见阮玉梅的脸色越来越白,阮珑玲察觉到方才说话的语气或重了些,只得又夹了阮玉梅素日里爱吃的芙蓉翡翠鸡放入她碗中,语气放轻缓了些,

“你放心,若是有何不清楚不明白的,直接来问我,又或者是去问玉娘、阿杏,都是使得的。

不过就是间绣坊而已,饶是打理不当亏损了,一年不过赔上个千八百两银子,就当买个教训了!”

阮成峰也在一旁温声鼓励道,

“四姐莫要担心,扬州最好的绣娘,绣技手艺也是不及你,绣房定能在你手中蒸蒸日上的。”

饶是心中有万般不安,此刻阮玉梅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睫颤了颤,

“嗯,梅儿听阿姐的便是。”

将弟妹之事打理妥当之后,阮珑玲不禁又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兄长,与嫁入冯家的二姐阮丽云…

“峰儿好不容易回来,若是二姐也在就好了,咱们姐弟几个,也能好好吃顿团圆饭。”

想什么,便来什么。

这番话话音刚落,膳堂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婢女神色慌张进来禀报,

“回东家的话,门房来报,二小姐的贴身婢女翠湖自个儿从冯家回来了,似是逃回来的,受了伤浑身是血!声声喊着要让东家去冯家救命!”

此言一出,无疑于从天降下来一道霹雳!

膳堂中的三姐弟纷纷止了手中的动作,眸光震动。

阮珑玲由坐上腾然站起,

“你说什么?!”

门房晓得此事重大,不容耽搁,并未来得及回禀,就将受了伤的翠湖放了行。

翠湖行动极为不便,几乎是被两个婢女拖进了膳堂的,身上的衣裳是天青色的,可是在后腰处至大腿处,沁出了鲜红的血迹,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翠湖原是两眼发虚的,可瞧见阮珑玲的瞬间,仿佛犹如看见了希望,眸光骤亮,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将近期冯府发生的事情,声泪俱下地一股脑都吐露了出来……

“……三小姐扎伤了冯得才那处后,定是打定了主意要取他性命,与他同归于尽的!

幸好在最后关头,被闯入柴房的下人阻拦,才未能酿成大错!奴婢趁着冯府大乱,才能得以逃出生天,跑回来给您送信……”

?!

冯得才冷待?

婆婆逼生?

妾室猖狂?

……

这些事情,阮丽云回娘家的时候,竟一字一句都未提起过!提起婆家来,阮丽云只淡笑着说还好,让阮珑玲莫要操心!

二姐那般柔弱贤德的一个人,究竟默默受了多少委屈?吞了多少苦楚?被逼到了何等地步?

才会仅凭着一支钗环,就想着要与冯得才同归于尽?!

“三小姐!快!快去冯府!

奴婢跑回来的时候,偷听到仆妇们正要在准备毒药。

若是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

冯府竟欲动用私刑?!

此刻所有的理智,都尽数被怒火与愤恨全部湮灭!

阮珑玲指节发白攥成拳,眸光中闪出仇恨的光芒来,双眼发红,气到浑身止不住得发颤,厉声一喝,

“将府中的所有家丁全都纠集起来!带上能用的棍棒、刀剑随我去冯府救人!”

“若有谁人敢阻,杀!”

*

冯府,仆婢们一个个神色慌张,犹如无头苍蝇般在回廊庭院中来回穿梭着……

望着柴房外的人影不断摇动,阮丽云心中并不觉得惊慌,反而觉得异常平静。

藏起来的钗环早就被搜走了,此时此刻阮丽云正被五花大绑扔草席上,嘴中还被塞了布条牢牢堵住…

动弹不了,发不了声,说不了话。

她知道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冯家人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应该不会白绫、匕首结果了她,否则身上留下的伤口,会让人有迹可循。

大抵会是一杯毒酒…

她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她准备好了。

只是可惜,终究没能取了冯得才的性命。

“吱呀”一声。

柴房的门被人打开,莺儿面有愠色,带着三两仆妇走了进来,其中有个仆妇的手中端了盘子,上头果然不出阮丽云所料,静置了碗黢黑的药汁。

莺儿先是愤恨着骂了一句,

“你这贱人!都已经死到临头了,还要生出这些幺蛾子!”

方才大夫已经诊断过了。

冯得才患处的血已经止住,虽性命无恙,可那处受了重伤,今后再也不能行夫|妻房|事。

这就意味着,就算她如愿以偿当上了冯家正妻,可今后她注定要守一辈子活寡!

这所有的一切,都要归功于阮丽云!

莺儿现在已经知晓了翠湖逃脱的消息,那个忠心的贱逼定是回阮家搬救兵去了,方才煎这碗毒药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

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会再出岔子!

莺儿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送她上路!”

此话一落,仆妇们立即活动了起来,一个上前解开阮丽云嘴中的布条,一个端了毒药走了上来,就准备要往她嘴里灌。

求生的意志让阮丽云挣扎了起来。

可她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吃过饭,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又在刚才刺杀冯得才的时候,花费了大量的气力,所以这挣扎看起来实在是太过无力……

就在汤药要顺利灌入口中之时。

院门处传来一阵刀剑打斗之声,甚至传来阵阵惨叫声,仆妇们被吓得灌药的指尖一顿,毒药倒洒了出来。

“你这贱人给我姐姐灌的是什么东西?!”

柴房之内的人循声望去,只见阮家那三姐弟满面愠色,疾步踏进了院门!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

那个少年手上还执了把滴血的长剑!

执剑的少年眼疾手快,立即夺门而入,将那碗药汁掀翻在地,然后挥剑指着柴房中的冯家人,厉声大喝一声,

“我看谁敢动!”

“二姐,我们来了…我们来晚了……”

阮玉梅望见瘦得只剩个骨架的阮丽云,立刻就心疼得哭出了声来,俯下身来去给阮丽云解绳子。

剑尖挥在面门前,吓得莺儿脸色发白,立即扯过身旁的一个仆妇挡在身前,然后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强撑道,

“冯家主母犯了、疯病!刺、伤家主!我、正在料理冯家家务事!

你、你们岂敢阻拦?!”

阮珑玲望见阮丽云的瞬间,心中大恸,恨不得要将莺儿千刀万剐,哪儿还听得了她辩解?

直接跨步上前,挥掌就朝莺儿扇了一耳光!

这掌力道极重!

莺儿脸上倾刻就显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身子向后斜斜歪去,若不是有婢女扶着,就直直跌在了地上!

阮珑玲凤目含威,气势威盛朝柴房中缓缓环视一周,竟无人敢对视!

这笔帐定是要和冯家算清楚的,可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先待阮丽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玉梅!成峰!带上二姐,我们走!”

这一声令下,阮成峰将利剑收入剑鞘当中,屈膝蹲了下来,在阮玉梅的协助下,将虚弱的阮丽云背在了身上。

四姐弟齐齐朝门外走去……

“我看谁敢将伤我儿子的魁首放走!”

此时,院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阮丽云的婆母冯方氏怒气冲冲拦在了门口,身后亦跟了众多执了武器的家丁!

狭窄的巷道当中,两拨家丁分别对峙在左右两侧,充满了火药味,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械斗起来!

“真真是反了天了!

你们区区商户,竟敢上我官户家抢人?!”

“我今日就算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绝不能让此伤我孩儿的贱人轻巧逃脱!”

怎么办?

若是真打起来,死伤定然惨重!

可若不打,怎能带二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阮玉梅与阮成峰,几乎是同时望向了阮珑玲,欲要她那个主意来。

阮珑玲心中瞬间有了计较,权衡利弊下,她凤眸一沉,道了句,

“来人啊!去县衙!击鼓!鸣冤!”

*

星辉阁中。

周阁老上午刚给众多学子讲完了课,又收上了需要审阅的课业,高高垒成了一沓,被天下楼的小厮们搬进了书房中。

周阁老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自然是不可能亲自审阅课件的,这些杂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于则祺的身上。

课业众多,在周阁老的吩咐下,李渚霖也加入了进来,正好能考校一番,在此次的学生当中,有没有天分尚可,能当得一用的人才。

二人都在专心致志地批阅,书房中只剩下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蓦然。

星辉阁的院门处传来响动,二人抬眼望去,只见阮珑玲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一夜未见,她定想他了,特意来寻他的。

说不定又带了什么羹汤,或者在袖中藏了什么糕点……

李渚霖的腰板不禁直了直,唇角微勾,正在书页上游走批阅的狼毫笔,也停歇了下来,轻放在了砚台之上。

她裙摆掀起的微风已至,却并未停留。

她看都未曾看他一眼,竟从身侧越过。

直直朝身后的另一个男人奔去。

玲珑娘子那般倔强的人,此时此刻竟直直垂下了头颅,是从未见过的低姿态。

她面上有悲痛之色,眸光带泪,语调急促,嗓音颤抖道,

“则祺哥哥!不知你们陇西于家,在扬州官场有没有什么门路?”

“玲珑有要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