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烬与阮玉梅番外【七】

那第二幅万马奔腾图, 也终于在次月,被送到了阮府。

真好碰上阮珑玲带着小为安回母家, 三姐妹正团围在一起说话, 阿杏将绸卷捧了上来,缓缓打开展露在人前,几人定睛一看,只见这幅绣作, 确是与薛烬上次送来的那幅大不相同。

骏马们或成群结队, 或形单影只, 可几乎每一匹的形态都被勾勒清清楚楚, 细致到通身的马毛都纤毫必显,马尾及鬃毛随风飞扬, 齐齐驰骋在碧草上, 显得气势恢弘磅礴……

美中不足的是, 细节还有些微可调整之处, 可作为新手来说, 能完成这样一副绣作, 已是极为难得之事了。

阮珑玲与阮丽云相视一笑, 这次心中是彻底满意了, 抿唇笑道,

“看来咱们阮家吶,又要预备着办喜事了。”

她们将阮玉梅的神态都看在眼里, 能瞧出她是极欢喜的。

且着小半年以来, 自从薛烬上门提亲过之后, 她们提议让妹妹再多相看几户人家,多多出门与那些对她心仪的郎君相处相处,她竟只搅着指尖的巾帕说不愿意, 虽没有说为何不愿意,可她们也能看得出来,妹妹到底是想要等着薛烬,这个年岁的女儿家,时间是最值钱的东西。

她能愿意等这么久,由此可见是喜欢薛烬的。

阮丽云唇角微勾,也很为妹妹感到高兴,

“一个舞刀弄枪的男儿,为了能将你娶到手,竟连续坐在绣凳上整整三四个月,光凭这份决心,就已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了,按我说,你们一个郎有情妾有意,这门婚事也再也没什么可置喙的了。

你与薛烬年纪都不小了,婚期要早早定下才行。”

自从上次薛烬登门请教,说了那番触动情肠的话语之后,阮玉梅就从心底里认定了他,天天掰着手指头算他的绣期,现如今他终于不负所望,以这一片真挚的情意说服了姐姐们……这一次再无波澜,他们终于就要共结连理,白头偕手到老了。

阮玉梅一想到此,只觉得心头涌入股暖流,只低头羞红着脸不说话,

未免这段时间出什么岔子,阮珑玲将妹妹看得紧,除了上次因要探讨绣技放薛烬入了门,二人便再未见过了,互通过心意之后,想必也是相互惦念着彼此的,她抿唇笑了笑,

“薛烬这些时日,除了要看顾刑部与锦衣卫,还要顾着将这幅万马奔腾图赶出来,想必定然是非常辛劳的,待会儿等下了值,不妨你乔装改扮,亲去一趟薛府?一则告知他咱家已经点头应承下了这门亲事,二则,他见了你,也高兴不是?”

阮玉梅的面庞愈发红了几分,只点了点头,

“那待会儿我便去准备准备。

阿姐,我必不多待,只同他说两句话就回来。”

姐妹三人正就这门即将到来的婚事,讨论着种种诸多细节……

薛烬的父母,以及大部分族亲们……一直以来都移居回来祖籍老家,从未在京城久居过,若是举办婚礼,难免有一方要辗转两地,二位老者年事已高,腾挪起来只怕是耗神耗力,路上不要打点妥帖才行,当然了,这个主要是男方需要操心的事,女方这头要做的,便是要准备好足足的嫁妆。

对比起钟鸣鼎食的薛家,后起之秀的阮家,家底确实要薄上许多,如此一来,愈发要将嫁妆添得足厚,如此方才能让妹妹入了薛家之后,能将腰杆子挺立起来。

正聊着此事,蓦然阿杏惊恐万分,由门外闯了进来,

“东家,成峰少爷出事儿了!

在宫中出大事儿了!”

阿杏鲜少如此失状,众人见了不由心慌一瞬,

“峰弟怎么了?”

“宫里传来消息,说那安南世子为了成功将淑宁公主娶回藩国,在安和殿前设立的比武打擂。

若是安南武士赢了,淑宁公主就要远嫁和亲,若是安南武士输了,便可留下……可那安南武士武力高强,拼得一己之力,竟让当场所有晏朝侍卫都心怯,无人敢再战……可,可成峰少爷不知为何,竟一腔热血冲了上去,想要力挽狂澜阻止此事!”

阮珑玲眸光震动,腾然由椅上站了起来,

“成峰这是昏了头了?

锦衣卫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连他们都对战不过那安南武士,可成峰他自小将心思放在学问上,不过前阵子才学了两套拳,哪里是那安南武士的对手?!那……那他现在如何了?”

阿杏颤着嗓子,

“宫人来报……说……说是伤及肺腑,性命岌岌可危了!”

“什么?

来人,快!命人立马去回澜翠苑取宫贴,赶车入宫。”

话音一落,阮珑玲就带着身周的奴婢,满面惊慌焦急,疾步往外奔了出去。

阮丽云与阮玉梅心中亦是心急如焚,可因着身份,不能如阮珑玲般入皇宫查探消息,只能蹲守在家中等消息,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奄奄一息的阮成峰,才被一辆精致华丽的轿撵运送至了阮府门口,姐妹二人眼见弟弟俊朗的面容,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眶唇角都尽是鲜血,一脸的血肉模糊,丝毫都动弹不得……

好在,胸口起伏,尚还能喘气。

吴纯甫在旁陪护着,与几个小厮一同将他架进了松榆院,将人亲置在了床架上。

弟弟向来是个温和敦厚的性子,对几个姐姐也是异常恭敬,姐弟感情极为深厚,眼见他这样的惨状,几个姐姐都心疼的垂下泪来,阮丽云稍稍冷静些,在夫君吴纯甫的指点下,命仆婢们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阮玉梅则实在有些悲痛,哭得两只眼睛都红肿,她将弟弟的随伺小厮难在门外,细细问着今日宫中发生的事儿。

小厮擦着额角的汗,一一同阮玉梅说了,末了又填补了几句,

“……四姑娘,你是不知那壮士有多厉害!若不是薛大统领出面挡着,只怕公子今日当真就要命丧当场了,可我估摸着,就算是薛统领出马,估摸着也是打不过那个壮士,就算是拼尽一身本领打过了,也只怕也会落得个重伤收场。”

薛烬?

竟是薛烬救了弟弟?

那,那他现在如何了?与那安南武士对战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他会不会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此事一直萦绕在阮玉梅心间,她先是命人出府去打探了对武的结果,然后一直在松榆院照料着弟弟,好在吴纯甫医术高妙,安抚她弟弟并无大碍,她才略略放下心来,此时宫中也传出消息来了,道薛烬比武胜了,他打败了那个安南的壮士!

阮玉梅稍稍放下心来,可有又想起了小厮的话,是啊……那安南武士那么厉害,据说壮得就像是一座山,又力大无穷,可薛烬这些时日以来,他只将心思放在了那副绣作上,可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在武艺上勤加练习的,他就算是胜,说不定也会是险胜,指不定身上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薛烬比不上弟弟。

弟弟受了伤,身周有家人照顾。

可薛烬的家人并不在京城,他那个阴沉的性子,瞧着也不像是习惯身周仆婢围绕的,以往每次见面几乎都只是他孑然一人,若是当真出了事,只怕连个嘘寒问暖,端粥递饭的人都没有。

阮玉梅越想越担心,只觉得心如油烹般格外煎熬,终于未曾抵得住,换了身衣装披上宽厚的斗篷,命人寻来车架匆匆由小门往薛家去了,她从未来过薛家,虽让小红递上了阮家的拜帖,可到底也担心会被拒之门外,可门房见了拜帖之后,二话不说便将人往府中引。

晚上漆黑一片,薛府中的灯盏又少,难免显出些寂寥来,与温暖和乐的阮府完全是不一样的气氛。

到底是头一次到外男家中来,阮玉梅心中多少还有些忐忑,她并未忘记此行的目的,不禁低声问身前引路的小厮道,

“我听闻你家主子今日在宫中与人比武打擂了,他没有受伤吧?”

小厮略哈了哈腰,

“小的说不好,姑娘待会儿见了就知道了。”

什么叫说不好?

莫非是他伤得很重?下不来床么?

阮玉梅心中更忐忑了,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不少,就这么走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终于抵达了冷弧阁,将人引到之后,小厮恭敬着道了句,

“主子晚上向来不喜欢人叨扰,姑娘便自己入内吧,小的便先告退了。”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其实并不合规矩。

可那颗担心薛烬的心,到底占了上风,且既然来了,若是见不到人就走,心中也必然不会安稳的,阮玉梅按下心中的忐忑抬手将门推开,先是试探着朝里头柔声唤了声“薛烬”……

见无人答应之后,这才踏入房中。

不过她并未将门关严实,而是虚虚敞开了条缝,才将脚步放轻朝内间走去,发现薛烬正静躺在那张黄花梨枝木的床榻上,他好似受伤了,胸前与手臂处都帮着白色的绷带,床前的置架上,还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一个只剩下药渣的药碗也不知放了多久,也不见有人来收。

靴子斜斜歪倒着,氅衣甚至都没有挂起来,只堆在床尾……

谁能想得到这在外头威风八面的薛大统领,平日里是这般疏于打理,潦草度日呢?

就连生了病,身侧都无人陪,满院子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所以他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过来的么?

阮玉梅又觉得他可怜,又怪他不懂得照顾自己,还心疼他比武受伤不晓得要将养多久……五感交集之下,她一时间竟就这么坐在床榻旁,无声垂泪了起来,过了半晌,只听得床榻上的男人,带了些许安慰轻松调侃了句,

“我这不还没死么?莫哭……”

两颗泪顺着面庞砸落在地面,阮玉梅见他醒了,立即抬手将眼泪拭去,赶忙倾身上去,红着眼睛问,

“是不是将你吵醒了?你好点儿了么?身上可有哪里痛?要给你叫太医么?”

那安南的莽汉虽凶猛,可薛烬轻巧灵动的功夫,就是专门来破他那夯实笨重的身法的,所以虽确是受了点小伤,可委实不重,比起以往追查案犯时的凶险,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并且他早就在听到了阮玉梅的脚步声,只不过想要让她心疼心疼罢了,听到床榻边的啜泣声传来,却又觉得后悔,实在不该如此吓她。

他柔声耐心一一解释着,为了证明伤情确实轻微,甚至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我无碍,不痛,也不必叫太医。

只需你在此陪我片刻,可好?”

阮玉梅立即上前去搀扶,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在逞强,可目前除了能在身侧陪护着,也实在做不了什么,只含泪点头“嗯”了一声。

那幅绣作是今日上午送过去的,想来阮家人现在已经对这桩婚事有了决断,可薛烬并未直接问,只默了默,轻声问了句,

“你漏夜前来,家中人可知?”

阮玉梅抿了抿唇,极其认真解释道,

“他们不知。现在全家上下都在松榆院看护着成峰,我也是见他伤情稳定之后,放心不过你,才偷摸跑出来,想要来看你一眼的。”

薛烬听出了言语中的在意,唇角微勾,

“哦?

你担心阮成峰自然情有可原,可却为何……放心不过我?”

眼见他这般逼问,阮玉梅此刻是真的相信或许他确是无碍了。

她心尖微动,如玉的面庞瞬间红霞满天,只能支支吾吾道了几声,

“你对战那安南武士,我怕你打不过他…

且…且此举,你也算是为了保卫我朝的颜面,我身为晏朝子民,自然是关切此事的…”

“哦?

只有公义,并无私情?”

这番连连逼问,阮玉梅只觉仿佛回到了被他刑讯逼供那日。

这人真真可恶,好似定要她当面承认信心,才肯善罢甘休。

“若说私情,也有吧,毕竟若不是你,我弟弟只怕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

自然也是有些感恩之心的。”

薛烬眼见她不肯说实话,便只笑了笑不再说话。

暖黄微晃的烛光下,她含羞垂眼间,容貌愈发娇艳动人,他一时挪不开眼,只将眸光定定落在她脸上,就想要这么看一世。其实就算明白她对自己也生了情意又如何呢?万一家中不松口,她莫非还会为了他去忤逆家人不成?

他其实很想问她,可见到那幅绣作了么?可明白他的心意了么?家人愿意将她嫁给他了么?

可或许是太过在意,难免生出万千忧虑来,若是最后的结果,并不是如自己期盼的那般,又该如何呢?

他逼自己将执念放下,又望了望夜色,只轻声道了句,

“天色不早了,更深露重的,若是再晚回去,只怕是要着凉。

且若是被人察觉出你不在府中,恐怕有碍声名,你更会被家人责难,看也看过了,你这份心意我心领了,早些回吧。”

阮玉梅心中有些不舍,可这话说得确有些道理,她搅了搅指尖的帕子,到底还是乖巧地站起身来,

“那你今夜先好好休息。

等你伤好了,我…在阮府等你上门。”

薛烬一时间未咂摸出味来,等自己上门?这又是何意?

阮玉梅感受到他困惑的目光,只觉得愈发害臊,娇嗔了一句,

“真真是个呆子。

那幅画作……勉强算得上过关,你我之事,家人已经同意了,那你自然是要带着媒婆上门过礼的。”

薛烬原是斜靠在床架上的身姿,倾时坐直,眸光放亮,有些不敢相信反复确认了一声,

“梅儿,真的么?

我们果真可以成亲了?”

“是不是真的,届时你带着媒婆上门一问便知。”

阮玉梅抛下这一句,径直转过身,脚步欢快又轻盈着,心甜如蜜朝屋外跑出去了。

按常理说,成亲事关重大,若是细细筹办起来,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都是有的。

可一来是薛烬娶妻心切,二来阮玉梅年岁也越拖越大耽搁不得,所以大喜之日就定在了初冬,阮府早在阮玉梅十八岁时,就一直在细细准备着成亲的物件,一切都是现成的,已经到了如果明日成亲,今日就能拿出来用的程度,一切都紧锣密鼓得展开来……

薛烬的父母,也由祖籍地赶往京城,二老多年来因儿子的婚事焦头烂额,可奈何儿子在京中的名声实在太差,那些大家闺秀们提起他便会被吓得花容失色,眼见儿子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着落,二老精神头奇佳,用了几乎是一半的时间就感到了京城。

见了未来的儿媳妇,竟还生得如此如花似,且又会管账又会理家,哪儿还顾得上去再挑剔什么家世?什么背景?只笑得满面红光,极力促成此事。

二人成亲之后,感情甚笃,将小日子过得是蜜里调油。

薛烬为了阮玉梅回家探亲方便,也专门花重金在大驼巷巷尾购置了一处宅子,与阮家毗邻而居,情谊格外深厚。

五年后,阮玉梅诞下一对龙凤呈祥的双胞胎。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二人感情甚笃,相偕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