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四肢贴在凉快的木地板上, 展开,平铺,翻滚。

江聿梁觉得自己像一只休憩的鲸鱼, 正在浮沉中。

熙熙攘攘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闭着眼睛,关上耳朵。

却依然能听见光线的跳动,感知声音的形状。

意识一开始有些模糊。

但渐渐地, 她从混沌中醒过神来。

是新年伊始。

跟着家人来到一座古老清净的寺庙。

寺庙在半山腰,占地很广阔, 据说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了。

她迷路了,误打误撞走进别院的一间房。

太安静了, 又很凉快,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忘带表了, 也不知道是几点。

江聿梁从地上爬起来,困倦地半合着眼,听见外面的动静,各种各样的人声,和远处山林中的鸟叫声混在一起。

她能从中准确分拣出江茗, 好像正在跟谁聊天,听起来挺愉快的。

对方是上了点年纪、很憨厚的男性声音。

听的并不很真切, 只有断断续续一些词。

新年祝福,什么粥, 安全,矿上——

嗯?

江聿梁眉头微微一皱。

他们家今年准备开辟新业务吗?

……算了。管不住。

她差不多回过了神, 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门口将木门一把推到底。

哗——

这一道拉门的声音不是她的。

好像是隔壁的。

隔壁还有人吗?这么薄一道墙, 她根本没听到任何声音。

江聿梁好奇地往左边探头看了眼。

的确是。不过刚好赶上隔壁关紧门。

“妈——”

江聿梁走出来, 把门关上, 提高声音叫了江茗一句。

即使还没听到回应,但江聿梁看得清楚,身影就在院内大树后。

她下了阶梯,刚要往那边走,眼前的一切却快速变形、扭曲,面前的景象像是模糊化的画作,将她钉在原地。

——别。

她意识到了什么,只能喃喃道。

对,早都不在了。

怎么会回到十几岁这一年呢。

跟前几次梦到江茗时不同,这次她没有挣扎地想要停留在梦里。

江聿梁无声睁开了眼。

她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这才发现是趴在画板旁边睡着了。

看着完成了一半的画,江聿梁发了会儿呆。

才搬进来三天。

把空闲的房间布置成了工作室,但怎么会……

过渡的这么丝滑呢。

完全没有任何不适应,果然是由俭入奢易——

她堕落了。

要不是莫申画廊通知她,两幅作品都有买家询价后迅速成交,问她今年内有没有新的作品能上,她也不至于打了鸡血一样。

果然钱是第一生产力。

江聿梁哀叹了一声,再度倒在画板前。

买家是匿名的,不过出手还算阔绰。

收到款后,江聿梁第一时间给陈姓债主转了一年的酒钱。

欠款嘛。不管是谁的,能多还一点是一点。

不过对此陈牧洲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准确的说,是一个标点符号。

——?

也没有刻意去想,但就是自然地想起来。

江聿梁摸起手机,在手里无意识地转着,顺便看了眼时间。

半夜三点十六。

要不要找他呢。

会不会已经睡了?

不过更有可能是在加班。

虽然不怎么关注,但RC在财经板块上也算是常客了,路过的蚂蚁都知道RC华际最近跟宗氏摩擦不断。

突然,江聿梁想起了什么。

她坐的椅子有滑轮,在地板上一蹬,一下能出溜好几米。

这个房间有一半被画板和颜料占据,另一半则挂着她买的透明板,方便用马克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不过现在,上面贴满了照片和打印的资料截图,被她用箭头链接起来。

最中间的一张,是宗奕当时给她的照片。那个时候,是他为了向江聿梁证明,自己跟江茗是旧相识。

但江茗在照片里穿的那件衣服,让江聿梁觉得眼熟。

江茗是个时尚嗅觉很敏锐的人,可也不喜欢浪费,很多衣服都会重复穿。

只有照片上那件波点立领,江聿梁印象里江茗只穿过一次,是去法国出差的时候,那年她刚好五岁。

按照日记来看,那次国外出差,给江茗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也就是说,那时候江茗就跟宗奕在国外见过一面吗?

总觉得有什么隐隐约约,要拱出来似的。

江聿梁越想越心烦意乱,干脆摸了支薄荷味的烟出来,咬在嘴里点上,眉头紧皱。

仰头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烟雾缓缓升起。

突然,腹部传来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聿梁把掌心贴在胃上,无声叹了口气。

今天一直在忙,十一点以后就没再吃其他东西了。

没记错的话,这个小区隔两条街,开了几家人气便利店,还是挨着开的。

她行动力一向很强,抓起钥匙、帽子和手机就出了门。

等电梯的时候,江聿梁盯着屏幕看了半天,终于点开信息栏,给陈牧洲发了一条。

[休息了吗?还是在工作?]

叮——

在信息发出的瞬间,电梯也刚好到了。

门应声而开。

江聿梁活动了下颈椎,活动到某个角度的时候,纯黑西装裤映入眼帘。

啧。这人腿真长。

随便想了想,视线无意向上一抬——

电梯的射灯影影绰绰,幽暗朦胧地照在人面上。

照得男人修长挺括。

看见江聿梁迟迟没动,他倚着扶手,挑了挑眉。

“不进来吗?”

江聿梁愣了愣,在电梯关上前迈步进去:“你……怎么这么巧?”

陈牧洲笑了笑,没说话。

“说真的,怎么回事啊……你装定位器了?”

江聿梁跟他并排站着,肩挨着肩,边说话边抬头看了眼监控,小拇指蠢蠢欲动。

手已经挨得很近了。

还没试探完,就被人反手握紧,他手心的温度微凉,一点点渗进掌心。

“猜猜?”

陈牧洲悠悠然道。

“不对啊。”

她回想了一下:“刚才电梯好像不是从一楼来的?”

虽然只是余光一扫,但是江聿梁记性很好。

“嗯。我们现在算是——”

陈牧洲沉吟了两秒,侧头望进她眼睛:“邻居吧。”

江聿梁目瞪口呆:“……你就住楼下?!”

她话音刚落,电梯就到了。

陈牧洲拉她出了电梯,门口刚好有其他业主在等,对方是个挺年轻的男生,视线似是好奇般,打量了眼江聿梁。

他不动声色地跟她换了位置,牵她的手更紧了些。

“嗯。楼下户型跟楼上差不多,住这也方便。”

“你这几天都住这里吗?”

江聿梁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你怎么没早点跟我说!”

“早点说——你就不会住过来了?”

陈牧洲顿了顿,问道。

“什么啊,”江聿梁调整了下鸭舌帽,耸了下肩:“怕打扰你,不是很少给你发信息吗,早知道就可以下去找你玩了。”

陈牧洲轻笑,夜风吹在他们面上,吹散了一些燥热,路灯照在地面上,映出两个人拉得长长的影子。

“那还是算了。”

他慢悠悠道。

“怎么就算了?”

江聿梁冲他做了个鬼脸:“不想见到我啊。”

“虽然现在是夏天——”

“但我也不喜欢冲冷水。”

陈牧洲说。

江聿梁反应了好几秒,直接卡壳了。

“……我去便利店买点夜宵,你也吃的了金枪鱼饭团吗?”

她轻咳了一声,径直转移了话题。

“我没什么忌口,都能吃。”

陈牧洲顺着她的话说。

低头,又看了眼他们交握的手。

“以后,有时间就见面吧。”

是盛夏了。

晚风虽然燥热,但也是流动的,清晰地吹来夏的气味。植物,泥土,树梢,月亮的。

还有她身上极淡的清香气味。

江聿梁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

内容是很简单就能实现的心愿,却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被人提出来的刹那,要求就好像某种脆弱透明的材质做成的,随时都要消散在空中。

“当然啦。”

“必须!”

江聿梁仰头冲他笑得灿烂,很轻地皱起鼻尖,像快乐满溢的小兽:“陈牧洲,我很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陈牧洲无声凝视着她,目光微微闪烁。

他没回答,江聿梁也不介意,亮着灯的便利店就在前方了,安全感和幸福感同时向她袭来,江聿梁便松开他的手,大步向前,挑了根路灯抱住,绕着它转圈。

“怎么说呢,我就希望你平安一点,顺利一点,最重要的是——”

她动作一顿,刚好面对着陈牧洲,抬起眉眼,神色认真:“得到你真正想要的。”

江聿梁看上去有些粗心,但其实她的直觉会帮忙,记住很多一闪而过的细节。

没什么道理。

比如在陈牧洲身上,她能看到很重的……

不安。

也不知道从何而来。无论拥有多少,那些好像都不是他感兴趣的。

跟在风中摇曳的火苗一样。看着总觉得有点心惊。

“走吧!到了到了!”

江聿梁也没打算等什么回答,她说完了,也知道他能听懂,那就行了,拉着他兴冲冲地进便利店。

在‘欢迎光临’响起的瞬间,她听见陈牧洲低声道。

——已经得到了。

-

这附近便利店挨着开了好几家,江聿梁想吃的一款面包只有对面有,她让陈牧洲在便利店桌旁等,她去去就回。

江聿梁买完冰面包,还顺便拎了几瓶啤酒,凑够钱可以打会员折扣。

在等红灯的时候,她往对面无意间看了眼。

透明的窗上反射出两道人影。

陈牧洲只是站在桌前,守着她那堆关东煮肥牛盖饭和金枪鱼饭团,但旁边还有道挺靓丽的身影,像是在找他要联系方式之类的。

也不知道陈牧洲说了什么,没几秒对方就耸了耸肩,收起手机潇洒走掉,上了超跑离开了。

江聿梁多等了一个红灯,才迈开步子过去。

“怎么又买酒?”

陈牧洲翻了下她拎回来的袋子,眉头蹙起。

江聿梁完全没听见,手撑着下巴神游,喃喃道。

“天。那个美女姐姐真漂亮。”

陈牧洲:……

他瞥了她一眼。

“不行。”

江聿梁下定决心似的,拳头砸在手心里,目光坚定:“我也要想办法买跑车!不能让你跟着我天天坐11路!”

陈牧洲单手开了易拉罐啤酒,把衬衫袖子解开往上折了折,没理她,径直灌了几口冰凉的酒液下去。

很好。不吃醋。

……

不吃醋就算了。

得出的这个结论是怎么回事。

在无人注意到的街对面,有一双眼睛,无声盯上了并排站立的两道人影,在便利店温暖的光照下,很是和谐。

连带着镜头一起,他记录下了这些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