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陈牧洲看上去没太在意, 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江聿梁帮好忙,即刻退到了三米之外,乖巧坐在餐桌上敲碗等饭。

在成年人的世界想要好好存活, 第一奥义就是——

忘得快。

没什么事干,她也不好意思看手机,干脆撑着下巴看做饭的人。

厨房的灯源是圆形小吊灯, 温暖的一层层晕开来。

空气好像变成了水面,轻易地投影一切。

江聿梁望着他背影, 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个会做饭的人。

陈牧洲的速度很快,有条不紊, 案板几乎可以同步收拾干净。

看他这样的人干活,真是赏心悦目一件事。

要能天天看多好。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 江聿梁被自己呛了个半死。

她忙捞过桌上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杯水。

陈牧洲听到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

江聿梁把一整杯水咕嘟完,对上他无声询问眼神,挥了挥手:“没事, 不好意思。”

陈牧洲没说什么,转回去收了火。

江聿梁这才注意到, 面的香味也出来了。

人家做了饭,她总不能真等着吃。

江聿梁走进厨房:“筷子和碗在哪?我来盛吧。”

陈牧洲抬手, 把头顶的柜门打开,拿了两个碗递给她:“筷子那边。”

江聿梁噢了声, 眼神往柜子那好奇地瞟了两眼。

啧。这高度。

只有陈牧洲自己能轻松拿到。

“香菜葱花?”

陈牧洲问。

江聿梁回过神来:“啊,要!我不忌口。”

她话音一落, 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 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实在饿的不行了。

江聿梁:“我来端吧!”

她积极地接过两碗面, 很烫手,但是也来不及放下了。

江聿梁赶紧溜到餐桌旁,放下后连忙摸着耳垂:“嘶——”

缓和一点后,江聿梁把筷子放好,正准备开动,发现人没过来。

她抬头,才发现陈牧洲还倚在料理台边,有些轻微地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他的劳动成果,人不来,江聿梁也不好意思动筷子,就叫了他一声。

“陈牧洲?”

江聿梁眼里闪过一丝期冀,食指指了指桌上:“快吃吧,等会儿凉了就容易坨。”

等他走过来落了座,她才拿起筷子。

江聿梁喜欢吃面条。

她可以连着一周吃面,也不会厌烦。

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在深夜最饿的时候,是最容易抚慰胃和心的存在。

她埋头吃了一会儿,先把胃安抚住,才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江聿梁这才发现,餐桌上非常安静。

陈牧洲吃相太优雅了,几乎都没什么声响,跟她形成了略鲜明的对比。

江聿梁:“对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学的第一道菜,就是番茄炒蛋。我那时候糖当盐放,差点没把我妈甜齁过去。”

为了打破寂静,她随手扯了个话题,本来以为他没兴趣搭腔,正准备自己给自己捧个哏,就听见陈牧洲问。

“自己做?”

江聿梁有些意外。

很快挑了挑眉,笑得酒窝若隐若现:“是,其实我妈教了,但她就几秒没看住,我就放错了。”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做番茄炒蛋是八岁。

家里虽然有阿姨做饭,但江茗喜欢下厨,也就带着她一起。

陈牧洲抬眸看了她一眼:“后来一直放错?”

江聿梁嘁了声,骄傲地昂起下巴:“怎么可能,我那么聪明,犯过一次的错就不会再犯了好吧。”

陈牧洲轻笑了声,没说什么。

江聿梁拿筷子敲敲碗沿:“啧,怎么呢?不信啊?”

陈牧洲不置可否,往椅背上一靠,耸了耸肩。

“我不了解,没有发言权。听起来,你的学生时代压力很小,家里人还会教你下厨。”

餐桌的灯源是暖光,温馨又清晰。

江聿梁看得清晰,他懒洋洋又饶有兴致的神色。

在察觉人心这点上,她自认还是有点天赋的。

陈牧洲好像不是在敷衍应付。

他是在问她。

江聿梁放下筷子,想了会儿。

“是,我学生时代——”

非常快乐。

这几个字就在嘴边了,她却发现这么难说出口。

甚至,这个形容词陌生到让她茫然。

也许是曾经以为,那样的快乐会一直持续。

她突然意识到,在江聿梁的人生里,不管她还要活多久,未来都只会是过去的一汪倒影。

她会不停地俯身打捞,捞起过去的碎片,将它们重新拼凑。

江聿梁笑容很轻。

“挺自由的。”

“我那时候可皮了,”江聿梁垂下眼,笑得深了些:“老是打架,感觉有的校外人,就是想来试试水温,反正不打白不打一样。”

陈牧洲:“赢得多输得多?”

江聿梁认真思索片刻:“都有。七三开吧。我都会评估一下,不行我就跑了。”

她接了两杯水,推给陈牧洲一杯,她自己一杯。

“不过有一次胜算很低,”江聿梁握着玻璃水杯晃了晃:“一般来说,大家都讲江湖道义的嘛。但是那次没有,那些人不讲武德,还是围殴,而且他们还带那种,钢管什么的,我就上去帮忙了。”

江聿梁眯了眯眼,轻叹了口气:“以我骨裂结束。惜败。”

陈牧洲没说话。江聿梁抬眸看了他一眼,有点自嘲地笑笑:“挺无聊的吧。”

可她真想回去啊。

江聿梁笑意淡了些。

不提还好,提起来,她才意识到,如果能让她再过一次那样的日子,哪怕只能活三年也可以。

意识到这点,江聿梁突然觉得,她就像一片濒死的森林。

隐藏在其中的,全是病死的,砍掉的树木。

“有酒吗?”

江聿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喝点。”

陈牧洲眉头微蹙。

江聿梁飞快举起三根手指并拢:“我不会像之前喝那么多,就一点点。”

他不发一言地起身,去酒柜区给她取了瓶红的。

“一杯。”

陈牧洲放下杯子时说。

江聿梁秒抬头:……

一杯!

还没喝都结束了!

开玩笑,她的酒量可是小一斤白!

等视线下行,看到那瓶酒:…………

“谢谢。一杯就够了。”

江聿梁诚挚道。

为什么随便拿一瓶都是七位数的酒。

他要是突然反悔或者突发奇想,让她付个酒钱,加上之前没还的,她就得交代在这了。

陈牧洲倒酒时,江聿梁下意识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看。

这双手要是画画或者弹琴——

会更赏心悦目吧。

叮——

冰凉的酒杯在她额上轻碰了碰。

陈牧洲:“发什么呆?接着。”

江聿梁赶紧接过:“谢谢。”

陈牧洲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杯,唇角微勾了勾:“不用客气。从你下个月还的酒钱里扣。”

……她就知道。

江聿梁垮着脸,悲伤地小口小口抿着酒液。

资本家的钱都是怎么出来的?

省出来的啊!

陈牧洲突然问道,“我看到你在搜集宗氏的资料,对他们感兴趣?”

没想到他话题转那么快,江聿梁愣了愣,嘴角才勉强一弯,含糊其辞:“我……找好几家。他们只是其中一家。”

“我有点好奇。”

陈牧洲歪了歪头,眼眸微垂,有些懒倦似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

宗家的信息网非常厉害。可以说,在江聿梁查询他们的即刻,不管为什么而查,对方都会立刻知晓。

宗家跟陈家类似,他们更像两棵盘根错节、根脉极深的大树,本身就不是纯靠生意和运气发家的,商界只是他们试水玩两局的地方。

对宗氏来说,即使十个梁家拿出来也不够看的,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江聿梁。

陈牧洲算是问的很清楚了。

江聿梁也听得明白。

她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捞过酒瓶,倒满了整个红酒杯,一饮而尽。

江聿梁眼角微红,对上陈牧洲的眼睛,轻声问道:

“你知道我在查什么吧。”

陈牧洲答得很平静:“你母亲的意外。”

江聿梁失笑:“对。”

顿了顿,她道:“连你都能猜到的事,我又能瞒得过谁?如果查出来真的跟宗家有关——”

江聿梁停了好一会儿,喃喃道。

“那也得继续。我想让她安息,既然都走到这里了。”

陈牧洲神色微动,江聿梁分辨不出来,那是淡嘲,还是其他什么,但她都能理解。

“我挺可笑的吧?”

江聿梁真笑了,又倒了一杯,喝净了,拎着杯子起身,走到了沙发旁边,坐在沙发扶手上。

她扭头,看向落地窗外的夜景,淡声开口。

“陈牧洲,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

“举步维艰,怎么走都是错,可不走也不行,除非死了。可现在死又不甘心,因为事没办完。于是就变成了……一只在玻璃罐头里打转的苍蝇。”

“只要没人把罐子打开,你就要一直飞,一直撞,撞到犯晕为止。”

江聿梁声音变得很轻,轻得要飘起来一样。

“这样的日子,我都快过习惯了。”

她忽然笑起来,食指指了指落地窗。

“你这个是真不错。真漂亮。”

“这样看着,好像真的可以变成世界之王。”

江聿梁突然扣着沙发扶手,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翻进去。

本意是想把自己翻进沙发里。

结果因为酒精作祟,重心失控,江聿梁一整个翻歪了,狠狠遭遇了翻跟头生涯的滑铁卢——

陈牧洲眼看着她把自己狠砸到了地板上,腿也磕在玻璃茶几上,发出的闷响让他都眉头一皱。

他走过去的时候,看到江聿梁跟卡帧了似的,维持着那个动作,一点角度也没挪。

彻底的生无可恋。

这个时候是不该笑的。

但陈牧洲没忍住,唇角翘了微不可察的弧度。

江聿梁注意到了,眉头动了动,眼圈一下红了。

她长腿还搭在茶几上,形成一个近九十度角,借着这个姿势,江聿梁把头顺势埋进了膝盖。

江聿梁没有出声,只是觉得有些点背,这样就哭了也太丢人了,背小幅度地起伏。

她能感觉到他走近。

江聿梁心里暗暗发誓,不管陈牧洲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的。

但陈牧洲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俯身,把江聿梁轻松地捞在臂弯里,一把抱了起来。

江聿梁猛地抬头,连悲伤都忘了:……

“你——”

怎么回事?她就这么腾空了!

再怎么说,也是一百来斤的人,陈牧洲神色平静,但抱她就跟抱袋米一样,轻松得要命。

江聿梁刚想挣扎,陈牧洲淡声开口:“如果骨裂了,用错力会加重。”

她只好暂时放弃,好在陈牧洲也真的是纯纯抱米的态度来。

他们很快到了主卧,陈牧洲迅速把她放了下来,转身去找药箱。

江聿梁先看了眼红肿的脚踝,用手指摁压了两下,判断出来骨头没事。

江聿梁:“那个,你给我吧,我自己来——”

她有些小小的别扭,害怕他坚持想要上药什么的,可毕竟男女有别。

陈牧洲沉默了两秒,递给她药箱,温声道:“你想让我来我也来不了。”

江聿梁:……

是哦。

她突然想起他连自己伤都管不了。

江聿梁没再说什么,取出红花油,在脚踝和小腿处轻轻转圈涂抹。

陈牧洲站在靠门处看了会儿。

难得成为了打破寂静的人。

“如果你发现,宗家真的跟你母亲有关系——”

他的音色微沉。

“你想怎么做?”

江聿梁没抬头:“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陈牧洲:“如果是有意呢。”

江聿梁平淡道:“认错道歉吧,至少给她一个交代。”

陈牧洲:“如果他们不这么做,你能怎么样呢?”

江聿梁忽然捏住红肿处,手背用力到发白,她抬眼,望进陈牧洲眸中。

“我是什么都没有。”

“可你知道吗,我这条命不值钱。至少,没有他们的值钱。”

江聿梁把红花油扔进药箱,站在地上,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

她站定,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轻声道。

“这就是我的优势。”

不管她怎么做,都不会亏。

陈牧洲是聪明人,她知道他听得懂,没再多说,扔下一句‘我面没吃完,我去热热’就要走。

他却开了口,将她钉在原地。

“我可以试试。”

“——打开罐子。”

陈牧洲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样说道。

*

宗家在西里有一处老宅,常作宴厅使用。

今日宗奕夫人操办了家宴,请了城中一些有名望的人。

宗奕只需要出来露一会儿面,就算完成任务。这种宴会无聊至极,直到厅门被推开。

来了位不速之客。

跟在他身后安保左右为难。

他们认识他,新城金字塔尖的男人,所以不确定是不是邀请函出错了。

宗奕一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陈牧洲今天没穿正装,一身深色,冲宗奕笑了笑,眼眉微弯:“宗董,别担心,我是来问问你——左先生在吗?”

宗奕乐呵呵地笑了笑,满脸疑问:“你说的是……?”

二楼,有道身影无声闪进了门后。

陈牧洲扫了一眼,冲宗奕微颔首:“您继续。我只找他。”

他过于彬彬有礼了。

以至于宾客们也不紧张,只是好奇,无数目光在他身上滑过,陈牧洲视若无物。

他从一楼的环形楼梯往上走,背影和步伐都慢悠悠的,像是去找人叙旧。

事实上,也确实是的。

陈牧洲在十几间房间中,选中了某一间,抬手扣扣。

“给你十秒,如果你不开门,今天可能会弄的很难看。”

陈牧洲温声道,抬手将腕表解下。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当口,对方把门锁拧开。

陈牧洲推门进去。

在门合上的瞬间,他横肘给了左启然一记重击,下一秒扣住对方衣领,一拳砸进小腹,几乎没有任何缓冲,陈牧洲拎他跟拎发软的烂泥一样,把人的双臂反剪,‘砰’一声将左启然脑袋摁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牧洲柔声道。

“又见面了,对吧?”

跟性格完全相反,左启然长了很清秀一张脸。

曾经他受托于人,去海外解决陈牧洲。

……当然,意料之外的失败了。

那时的陈牧洲比现在戾气更重,为了活命。

他从那些东倒西歪的当地人身上跨过,袖口沾着点深红的血渍,走到巷口外,抬眼看见了左启然。

他只是看了看,随即收回目光。

是明白的,懒得搭理。

月色浸透了他整个人,流泻而下时,照出他的暗与寒来。

时隔多年,陈牧洲其实压根没变。

只是这次他会正眼看左启然了。

因为在监控里,左撞到了人,还想帮人捡东西。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陈牧洲声音温和,动作却相反,透着决绝的狠意,将左启然摁的很死:“你找她有什么事?以后有,直接找我。”

“如果够胆再招惹她一次——”

陈牧洲音色暗哑森冷,一字一句。

“你大可以试试。”

*

江聿梁是被铃声吵醒的。

整栋公寓被阳光照亮,她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拉开门的时候,福至心灵地想到一件事。

……她出租屋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江聿梁缓缓抬头,触目所及,撞上了一堆采访设备,还有……

四双呆滞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