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抱琴所知的东西和万东流这边还是不太重叠的,毕竟四象教并没有成天和唐晚妆开会,大家各自在做自己的事儿,很多事只靠默契。

就像四象教拿唐不器寿宴做局,唐不器自己都懵然不知,皇甫情和三娘都觉得要是早告诉了他说不定会露馅。

即使吴侯耕耘三十载发展得江南一片繁华,大家依然不是很信任唐不器的智商……这三十载繁华主要也是靠海运的昌盛,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再说还有唐晚妆时不时的亲自干涉指导呢,抱琴这次面上可不就是来督查的么。

万东流没和梳着妇人髻的抱琴多扯,只是道:“既然你来了,那这次姑苏我就不去了。”

赵长河道:“不器生日,不一起去好好庆祝一下?”

万东流哑然失笑:“我们离得近,时常相聚,就前两个月他还在我们潇湘馆和我共醉一夜呢。”

赵长河:“……”

什么共醉一夜,把一起嫖娼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两个都是一方霸主了,哪能缺女人,至于这么饿嘛……

“那什么表情?不过是消遣玩玩,和家里的不一样。也就你奇奇怪怪的,说是好色却从来不玩这些。”

“是是是,我奇怪。”

抱琴老老实实坐在旁边听兄弟闲聊,此时才忍不住插了一嘴:“庸脂俗粉,也就你们那点品位,我们爷用得着么。”

“……”万东流惨遭暴击,喝酒不答。有什么办法,世界上最出类拔萃的美人都被你的爷收了,就连通房丫鬟都比别人娇俏可喜,人类被收了还不够,神魔都不放过,汤都不给别人留一口。和你们比起来谁不是庸脂俗粉,还分谁更庸脂谁更俗粉一点有意义吗?

万东流才不会去哭诉这个,转而道:“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寿,常理也就是派个晚辈过去祝贺一下送个礼也就行了,这次我打算让小儿子出去见见世面。”

赵长河警惕地看着他。

万东流没好气道:“你瞪个什么?你我老友,就算我正式替儿子向你提亲,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儿?虽然看着你现在的外貌,有点怪怪的……”

赵长河看着老友五十来岁的样貌,沉默。

其实相见以来,一直心里都是怪怪的,这种感觉真的很难言喻。要是亲见他们的儿孙,那种滋味就更怪了。

就像当年玩仙剑四,看见结局白发苍苍的慕容紫英。那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无法表述。

唐不器当年可是年纪到了被踢出潜龙榜的,武道天资远不如万东流,不知道如今样貌如何,说不定须发更白。还有很多老友比唐不器更不如,再过些年怕是得看他们的墓碑了……

真是人生一场春秋大梦,从没有如现在这样直观。

若说御境三重的神魔修行,这是否也是未曾走过的必经之路?

“提亲就算了。”赵长河抿了口酒,喟然道:“我们还讲那套父母之命?看自由恋爱好吧。”

万东流正在笑:“那是自然。我们岂是迂腐之辈?”

赵长河沉吟道:“不过若羽可能有点问题,建议都别打主意……一般人受不起,会遭灾的。”

万东流怔了怔:“怎么说?”

“目前我不确定,需要再观察观察。”赵长河看了看天色:“天色不早了,先去姑苏,回头再说吧。”

“行,船我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去。”

最终赵长河没和漕帮的人一起渡江,还是自己带着抱琴和小徒弟自己坐原先镇魔司的船。

见赵长河一路都有些沉默的样子,抱琴低声问:“怎么了,感觉你今天有些闷闷不乐。”

“没……”赵长河叹了口气:“就是看着岁月如是,有些触动。与你相处,仿佛时光凝固在当时,感觉不明显。可见到老万他们,那感觉实在是……我甚至不敢问万伯父如今怎样了,当年我吊住他的命,后续也没负起继续治疗的责任。”

“万老帮主已经逝世七八年了,睡梦之中安乐而去的,并无痛苦。其实……前年我们老太爷也走了。”

唐老太爷,唐不器的爷爷,中年得女生了唐晚妆,至今六十载,走时已百余岁高寿。

他不像老崔那样高地位高武力,唐晚妆崛起之后整个唐家事宜都是晚妆说了算,没法像老崔那样和女儿抢戏,因此在赵长河这里并无存在感。最有存在感的一件事就是给唐晚妆议皇室之亲,开启了他们的因果。

这件事看着像封建家主,实际上这该算是一位极为开明的老太爷,当年放十四岁的女儿游历江湖,就不是一般家主敢做的决定,那个决定成就了唐家此后数十年的辉煌。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然不在了……赵长河默然看着舱外江水,再度强烈感觉到了物是人非,换了人间。

下一代崛起,名动江湖。上一辈已逝,徒留纪念。同辈白发,议儿女之亲。

也许这三十年沉眠,真正的意义是这些?

按理岁月本是天道一环,是否天道恒在?

抱琴道:“终究吴侯子孙满堂,老太爷走时含笑,并无牵挂。要说微有遗憾,也就是没见到小姐的儿孙。”

赵长河:“……”

如果和晚妆生个娃,唐不器如今都已经满地爬的孙子将来要叫这个襁褓中的小娃娃什么?

不是,你子孙满堂的人还去潇湘馆嫖娼。从这方面看,是不是岁月凝固,从无变化。

赵长河揉揉脑袋,甩开心中怪异的情绪,问抱琴道:“你御灵袋收那些魔魂,是什么用意?”

抱琴回答:“这是思思那边要的,说是可以用一种巫法,以这些魔魂异兽为引,找出天道所在的线索。收集的魔魂越多,到时候定位就越准确。”

“天道在界外,这可不是普通的位界相隔,确定能找到?”

“反正思思那边说可以。”抱琴偷看了坐在舱尾另一边的凌若羽一眼,压低声音:“其实她师父也在配合这件事。”

赵长河总感觉这像是四象教和教外派系在竞争,分别做自己的,看谁能先立功似的……其中岳红翎好像“叛教”了,身为代白虎之位的尊者,却在帮思思和唐晚妆。

又或者她才是居中搭桥的,很可能她还和九幽有密谋,其核心线索好像是小徒弟。

赵长河目光落在凌若羽身上。凌若羽自从认知到了这对狗男女之后就始终坐得远远的,不和他们说话,却好像和龙雀的关系更好了。

之前都是背着的,现在总是抱着,少女抱着硕大龙雀说悄悄话的样子别提多萌了。

赵长河偷偷听了一下,那边正在说:“好雀雀,你就说说我师父的事嘛,她当年也来过扬州,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吵死了。”龙雀不耐烦。

赵长河惊为天人,龙雀也有嫌人吵的一天?这世界怎么了?

凌若羽正在吐槽:“你明明自己也很享受我巴结你的样子。”

“这都被你知……谁说我享受这个了?”

“难道你敢说你不是?”

“我享受的是你问龙雀怎么狂霸酷炫杀敌万千的故事,不是什么岳红翎。她们的秘事我可不敢随便乱说,以后让她们知道了我还要不要命了,那可是我姨娘。”

“说到这个,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

“为什么我看你长得总有那么点地方像我师父。”凌若羽很是困惑:“而且还能从你脸上找到唐丞相崔首座她们的蛛丝马迹。”

“美丽的面孔千篇一律,都是有些共性的,只有丑人才会丑得花样百出,像你一样。”

“若非看你是赵王圣刀,我现在就把你丢江水去。”

“哟,出息了,之前要不是姑奶奶帮你杀人,你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要不是因为你个累赘,我也不会被人追杀啊!”

“问故事的时候就好雀雀,转头就累赘,你师父就这样教你做剑客的?”

“还不是因为你不告诉我故事,我还有什么必要巴结你?剑客宁折不弯就是这样的。”

“你这剑客的标准有点灵活哈。”龙雀笑嘻嘻:“你还会有求我的地方的。”

“哪有?”

“星河如果现世,你这点修行是不是不可能凑近争夺核心?但有我在,可以带你呀。”

凌若羽心中大动:“真哒?”

“那是当然,起码我水平不会低于普通御境对吧。御境以上的又能有几个?”龙雀说着有些心虚,单靠它自己带个屁,还不是因为知道主人就坐在身边。

凌若羽可不知道,瞬间变得赔笑巴结,伸手捏着刀柄做按摩状:“好雀雀,我要去……”

明明按摩没有意义,龙雀还是很享受:“只要你说龙雀是赵长河唯一的臂膀,我就带你去。”

凌若羽张了张嘴,还是不想说。

剑客宁折不弯是这样的。

船身微晃,已经靠岸。赵长河站起身来走出舱去,路过凌若羽身边时忽地伸指弹了龙雀一下。

双马尾萝莉在刀中抱头蹲防。

赵长河心情很好……刚才的场面,像极了两个女儿在玩闹,提醒着自己儿孙满堂的也不止是他们。

凌若羽护住龙雀往身侧一带,瞪视赵长河:“不可对圣刀不敬。”

挽着赵长河路过的抱琴差点没笑出声来,赵长河也在笑:“对它不敬最多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凌若羽大惊:“你偷听我们说话?”

赵长河悠然下船登岸:“小丫头片子,出门在外凡事悠着点。你师父当年可是真正的老江湖,就你现在这么呆,啥时候能青出于蓝?”

凌若羽抱着龙雀愤愤然跟在后面:“我师父怎样和你没关系,别一口一个的念叨,她可是赵王的。”

赵长河眨巴眨巴眼睛:“怎么,赵王女人不够多吗?你就没意见?”

“能一样吗,赵王是我们的英雄,师父喜欢他也自然是因为英雄相惜。”凌若羽看着前方城门,压低声音道:“到姑苏了,在吴侯面前可不要随随便便说赵王什么的,吴侯为人正直肃敛,听人妄议国士,必将雷霆震怒。”

赵长河张大了嘴:“正直肃敛,你说的谁?”

你知道他前两个月还在嫖娼吗?

“吴侯啊,江南谁人不敬。”凌若羽看看抱琴:“据说长史大人出自相府,前辈问她便知。”

抱琴肚子都快笑痛了:“你说得很对。”

众人鱼贯入了城,凌若羽发现前辈入城居然有正规路引,有些鄙视地瞥了长史大人一眼,这就走上后门了……

她也是第一次到姑苏,抵达吴侯府的时候心中十分敬佩。

吴侯雄镇江南三十载,又是如此繁华之地,原本怎么想都会是金碧辉煌的连绵府邸,甚至僭越都不是不可能的。结果此番亲见,侯府占地远比想象中的小多了,也没什么金碧辉煌,相对甚至能称一句朴素。

门口守卫森严,纪律极为严明。吴侯大寿,前来祝寿的各方人士络绎不绝,门口盘查十分严格。

凌若羽这才想起,自己前来的理由是要把龙雀交付吴侯而不是拜寿,这要是交上去了怎么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而且龙雀还说要带自己去找星河玩的,交上去了怎么办?

要是用镇魔司玉牌倒是可以进,可进去了难道不交刀?

正纠结间,就见到侯府门外盘查的卫队队长极为兴奋地喊:“琴姑娘回府啦?”

抱琴笑眯眯地挥手:“大家好啊。”

“琴姑娘你这头发……”

“不该问的别问哈。”

“是是是,琴姑娘快进来,吴侯见到姑娘一定很高兴。”

刚刚盘查得极为严格的卫队见到抱琴就像见到家人,极为亲热地簇拥着进去了,凌若羽懵懵地抱着刀跟在后面直接跟着入内,连个问她来干嘛的人都没有,甚至还有人问:“姑娘抱着这么大的东西重吗?小的帮您拿?”

“不、不用了……”凌若羽如坠梦里,瞧这模样哪里是丞相长史来访,明明就是家人回家好吧……

虽说相府长史是唐丞相贴身部下吧,可与远在姑苏老宅的卫队都这么亲是什么情况,何况理论上唐丞相和吴侯应该算已经分家了……

“抱琴回来了?”大厅内传来清亮的声音:“是姑姑有什么话带到么?”

抱琴笑道:“没有的,特来为侯爷祝寿。”

“好好好,你来了便是今日最大的惊喜。”

“其实还有更大的……”

凌若羽纳闷地跟着抱琴进了大厅,透过满厅熙熙攘攘的宾客看去,一名锦袍中年高坐主位,一头半黑不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几缕长须飘在前胸。虽然脸上已经有些皱纹风霜,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显然这就是朝野举足轻重的吴侯。

身边有几名青年侍立在侧,大气都不敢喘,凸显了吴侯平日家教的威严。

却见抱琴盈盈行了个礼,却不是人们心目中的官面礼节,而是家礼:“抱琴见过少爷。”

“你跟我客气什……”吴侯笑呵呵地抬手示意免礼,笑容却忽然僵在脸上。

抱琴身后,赵长河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唐不器的白发长须,和他身边的青年们,久久不言。

唐不器也怔怔地回望青春鼎盛的赵长河,良久才憋出几个字:“真不公平啊……”

“这是谁家子侄?”有宾客不悦道:“既见吴侯拜寿,怎么直挺挺地站着如此无礼,就是这样见长辈的?”

唐不器神色抽搐了两下,站起身来,一肚子草泥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谁特么多嘴提的醒。

赵长河伸指轻弹,柔风拂过,唐不器这礼终究没行下去,脑海中突兀泛起传念:“先别露馅。”

抬眼看去,赵长河神色依然怔忡,似是这老年唐不器儿孙绕膝满堂贺寿的场面给他的触动很大很大,大到快要失去思维。

“唐丞相到~”后方忽地传来唱喏声。

赵长河豁然回首,唐晚妆身披大氅,水袖长裙,缓步而来。

依然青丝明眸,宁静温婉,如同江南烟雨的画卷之中走向人间。

眼中秋水,一如当年。

须发皆白的唐不器半止的晚辈礼终于光明正大地对着厅外佳人行了下去:“姑姑。”

厅内厅外,便仿佛隔了岁月。

一边是流淌的江水,一边是静止的幽潭。

中间是赵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