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虚含笑而返,对着赵长河一家三口行了一礼,又直接回了楼观台,只留下一句:“诸位若是有空,可来楼观台一叙,老道扫榻相迎。”

赵长河尊重回礼:“自当是要去的。”

玉虚离开,长安城内一片寂然。

除了九幽之外,没有别人能看见远在十余里外的事。但玉虚追逐而出、这秦九随着张弓搭箭射得没了影子,然后玉虚笑着回来,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人们心中都泛起一个念头:该不会这一箭射死了波旬吧……

神魔之能,尤其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波旬……这种角色恐怕不太可能一箭就死,假设真的射死了,这个世界上大家只知道一个人曾经做到过这种事。

他叫赵长河。

每个人看着“秦九”,再看看他身边的红颜,心里的名字呼之欲出,却都偷偷看着李伯平,没有人敢喊出声。

李伯平面沉似水。

路人甲都猜出来了,他岂能猜不出来?

但现在和区区半炷香之前又不一样了……那时候猜出是赵长河,他大可直接派人把他堆死,不管民众心中怎么看都无所谓,但现在呢?现在赵长河刚刚临阵突破御境!

御境是军队能堆死的?想屁吃呢?

而且这会儿博额远遁、波旬生死未知,玉虚显然屁股都坐他那边去了,长安城内李伯平可以倚仗的顶尖力量全部消失,除了九幽亲自出手,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对赵长河造成威胁。

人家不一巴掌拍死你李伯平,那是因为九幽在背后。就算他现在去除伪装站在这里,李伯平都只能装不认识,憋屈至极。

但话说回来,现在这态势,这伙人是不是可以直接挑战九幽了啊……

李伯平心中一跳,转头看向九幽的方向。

九幽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赵长河。赵长河紧握星河剑,正在对视,那手心都已经捏出了汗水。

打不了。

且不说此刻自己三个人都不是巅峰状态,是否打得过九幽的问题……单论九幽可不是仅仅一个人的——她手头有多少尸傀,谁能计数?

也不知道九幽在顾忌什么,这份上了还不肯全面翻脸。既然她不翻,大家自然也可以暂歇。

气氛凝滞了小片刻,却是朱雀忽然说话了:“本座是来出使的,秦王就在这大街上接待来使不成?”

人们都呆滞了一下,是哦,你是来出使的,差点以为你在自家京城清扫叛逆呢……

越是如此,人们的心思就越古怪。驱逐敌酋、揪出魔头,这不管传扬到哪里都属于人们交口称赞的侠行义举,结果不是长安牧守者做的,是大汉赵王与太后跑到这里来帮你们做的。

真是货比货得扔。

李伯平明知别人在想什么,也只能唾面自干,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不错,变故迭起,本王差点忘了。尊者请。”

赵长河岳红翎一声不吭地左右跟在朱雀身边,李伯平看得面无表情:“尊者,这是何意?”

朱雀一脸的理所当然:“哦,他们是我护卫。”

“这位‘秦兄’,不是佛门弟子?这位岳女侠,难道不是江湖独行客?”

“本座刚刚招揽的,月俸一钱。”朱雀甚至懒得编个像样的理由,大步前行。

赵长河岳红翎也懒得多说,现在这种态势,谁能放心让朱雀独自去面对九幽,那不是妥妥有病!

围在朱雀大街周边的民众心满意足地散场,今天的大戏可比往常十年都好看。

听说朱雀尊者出使的意思是,来替赵王求娶李家小姐诶……

……

“瞎瞎。”一路上李伯平不语、朱雀岳红翎在仪仗队里也不合跟赵长河多说话,上下一片沉默,赵长河便趁机找瞎子。

从九幽露面之后怎么喊都没回应的瞎子这次回应了,就一个字:“滚。”

赵长河也是尴尬无比,虽然看眼睛什么的属于半真半假,但照见内心潜藏最深的欲望可假不了,那是自己都没想到的画面。还想试探一下瞎子知不知道呢,这回完了,果然知道。

你那么强干什么,这种灵魂交战外人都看不出来,怎么你就能看见,也没见你“入梦”,到底怎么看的啊。

这回怎么交流?

等于明着跟一个姑娘说我要上你,还指望别人跟你好好说话?不揍你丫的就不错了。何况那还不是普通姑娘,那是书灵,理论上说她就是一本书,别人抄书,你抄书?

话说回来了,瞎子换一身轻纱、春光隐现、侧躺轻笑的样子,真特么好美啊……

以前也知道瞎子漂亮,心中对她意见再大,对她的形容也是下意识的在用“暗夜女神”这种词儿,都没法违心地骂一句不好看,可见一斑。但那种气质就不会让人想到欲望,双方靠得再近,那中间也像是隔了一道无形的银河,不知有多么遥远,就像虚无缥缈根本不存在的梦境一样。

但这么换身衣服,气质全改,瞬间就让人口干舌燥起来,就连原先的距离与冷漠都成了更加勾引的欲。以后再看见正儿八经的瞎子,恐怕心中都难免要闪过那幻境中的风情,忘都忘不掉了。

波旬也是佛门体系的对不对?你们佛门怎么总这样啊……

“那个……”赵长河死命搜索枯肠,寻找切入话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波旬被我一箭射中肩头,人却消失了,这是死了没死?乱世书要不要播报一下……”

瞎子不回应。

赵长河道:“该不会是你都不知道祂死没死吧?”

瞎子大怒:“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废物?”

肯说话就好!

赵长河立刻道:“知道怎么不说?”

“死没死凭什么告诉你?我是你的雷达吗?”瞎子大怒:“自己出手杀没杀人都不知道,你有脸问!”

“他这个不一样呀。”赵长河被喷得如风拂面,权当在表扬,一本正经地讨论:“海皇级别高,可当初被老夏伤得连御境都没恢复过来,能被射死可以理解。阴馗那种级别就太普通了,只是九幽麾下一部分规则的代表,被射死也不稀奇。然而波旬级别既高,又是千方万幻的类型,他化自在什么的……理论上说,人心之魔是恒在的,祂完全有可能根本不会死。”

瞎子沉默良久,终于没跟他发脾气,淡淡道:“死没死是你要了解的事。世上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永生。”

赵长河道:“就算没死,也是属于重伤的状况?我在想,他们这种拥有类似‘神格’的玩意,一旦陷入重伤,就跟个天材地宝似的,极为危险,就像之前黯灭我怀疑就被雪枭给吸了。这多半也是之前神魔们不敢现世的主要原因,更不敢被你盯上列进乱世榜,一旦状态被你时时播报,他们互相都可能撕咬得找不到北。”

瞎子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给了一声:“嗯。”

赵长河又道:“我还在想,这几个月来神魔集体现世,恐怕不是单纯因为老夏死了,应该还因为他们恢复加速了。红翎在昆仑时,波旬远远没有达到现在的水平,之前整个纪元苟延残喘,突然几个月就能恢复成这样,我想是有原因的。”

瞎子淡淡“哦?”了一声。

赵长河道:“红翎在昆仑的时段,差不多是我们在海外的时段。有什么变化与他们突然大量复苏相关?只有一条,在海外我们得到了两页天书,回了神州老夏去世,从老夏那里又得了一页,连续三页。此时我手中已有六页天书,或者索性说是你手中……你本来就有一页在天上播报,加这六页足足七页。九页天书已经快齐了,天道越发完整,这才是神魔复苏的主因。”

瞎子语气有些讥嘲:“破御了就是不一样哈,感觉得到天道规则了是吧。”

“是的,很多东西能够看出来,像是在解构世界本质一样。”

瞎子冷笑:“收集天书会导致神魔复苏,所以你是不是想说,不想收集后面两页了?”

“其实你可以跟我直说的。”赵长河道:“毕竟天书完整,受益最大的人肯定是你自己,别人复苏不复苏,你也管不了那么多。”

瞎子道:“呵,可看不出来,你会管我死活。”

“会。”

空气再度安静,他幻境中所见的容颜似乎在此做着最直观的证明。

瞎子脸上又有了怒意,还没说什么,赵长河再度转移话题:“九幽为什么会在李家这里装小姐,对她有什么意义吗?难道不是应该像道尊一样,隐身其后,什么都压迫玉虚去做?”

“道尊有玉虚可用,九幽有谁?荒殃风隐那些干尸如何站在台面?她需要台面的代理人,如今李家当然是她的首选。而李家没有强者了,李伯平不过人榜居中,还被胡人佛门道家三家绕着走钢丝,随时有被人全面掌控的风险。她自然要给李家一个直接的、明面上的站台,如今荒殃风隐等人,甚至可能包括雪枭,实质都属于李家势力,就是因为都效忠于她。”

“那也不需要自己跑来做小姐啊,站幕后不是一样的么。”

“因为做了小姐,只要李家一统天下,她就能顺理成章的继任帝王。另外她在李家内部用的可不是小姐的名义,而是某任祖宗从坟里爬起来了,当然这个对外没法说,公开身份只能说是小姐。”

“她也需要帝王名位?她代表的是混乱与寂灭吧,难道不是只需要搅乱天下就可以的么?”

“夏龙渊的例子告诉她,没有什么东西比帝王更方便乱天下。”

“草。”

话说回来,你不是说不是我的雷达么,这特么涉及九幽之事你说得可详细了,恨不得钻人家肚子里做蛔虫,还要把人家底裤都扒下来。

“当然,这是我的猜测,不代表事实,毕竟我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瞎子淡淡道:“另外也有一个可能性……”

“什么?”

“她可能吸取了上古战败的经验,若无人道根基,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她这次复苏的行事,很有点这个味道……”瞎子说着,嘲讽地笑了笑:“她也是在尝试触碰夜帝的路子,看有没有参考之处吧……但二者本就对立,她若能统一起来,也就不是她了。”

“那是什么?”

“是天道。”

赵长河:“……”

瞎子语气轻松:“恰恰她现在这个小姐身份作茧自缚,有人来提亲了,我很想看她的表情。你们这事加把劲,别说着玩玩就算,往死里用力。她恼羞成怒的话,有我顶着。”

这是瞎子第一次表示“有我顶着”,愿意公然为了此事出手。

赵长河神色古怪无比,你这出手的理由是不是有点那啥了诶……还说什么都要讲规矩,你为了吃瓜不讲规矩了是吧。

算了,反正东拉西扯的谈正事,好歹算是把那幻境春光遮过去了,瞎子不纠缠那事了,也算得个成果。

边上传来李伯平的声音:“请尊者上殿。”

两人回过神,才发现这都已经到了大殿上了,李伯平都已经入了座。

而李伯平身侧立着九幽,正定定地盯着赵长河,始终古井无波的美目里有了些许困惑。

瞎子悚然一惊,居然会和他扯淡扯得忘了观测周遭,更别提观测天下了。差点被九幽看出自己的存在。

她敢在岳红翎恩爱的时候悍然入梦也不怕岳红翎知道,但面对九幽,虚空相隔都一点也不敢分心,否则随时可能被看出来。

——九幽现在的实力大概只能发挥出御境二重的初期左右,但她对天道法则的理解,却是妥妥的三重水平,绝对不能有任何疏忽。

那边朱雀也已经在殿中入座,赵长河与岳红翎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左右,三个人的目光都在看李伯平身边的九幽,绷紧了所有心神。

李伯平正在说:“你我两家分属敌对,尊者既是出使,我们文明之国,自然不会为难来使。尊者要议些什么,可以明言。”

朱雀微微一笑:“刚才秦王说过,博额是私匿于此,你们都不知道?”

李伯平直接睁着眼睛说瞎话:“确实不知。”

“那么当初也勒图率轻骑从关陇向太行,绕过三晋,突袭京师,也和你们没关系了?”

“当然,众所周知,胡人曾经绕道玉门,劫掠关陇。当初长安都被攻破过,但很快被我们逐了出去。”李伯平继续说瞎话:“至今关陇各地还有不少胡人的小股军马在打草谷,我们也曾派兵镇压,但收效甚微。所以当初也勒图那支军队,想必是绕开长安直奔太行,我们也无能为力。”

明明后续还跟着李家的军队被皇甫绍宗伏击了,他直接装着没那回事。朱雀要是再问,他也可以说那是我们两家自己的战争。什么?胡人先开了路?抱歉我们哨探不足,不知道有这事啊。

不管说得多假,只要将来还想统治神州,这曾经引胡人兵马为用的事都必须遮掩过去,如果成功统一天下,他们也会北伐。毕竟谁坐天下,谁和北胡就是敌人。

朱雀自然懒得拆穿,只是懒懒道:“明日便开春了……虽然历史上胡人南下一般是在秋高马肥之时,不会选择春季,比如去年便是秋天。但你我都知道,今年情况不同。我大汉刚历动乱,秦王适才所言关陇也曾被胡人攻破劫掠,想必长安繁华之外,别处也是相对凋敝的,大家都处于百废待兴之时。相反,铁木尔刚刚击破巴图,重掌漠南之地,他们不会给我们机会,只待雪停,必然南下。”

李伯平暗道我要的就是他们南下,你跟我说这个……

但面上只能说:“不错,这便是尊者出使的原因?”

“当然。若大汉与秦王暂歇干戈,共同北击胡虏,未尝没有胜算。毕竟铁木尔去年刚折一场,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我们不过是亏在自己不和,相互牵扯罢了。”朱雀说得铿锵有力:“如果你我能合作起来,那么何止抗击入侵?我看说不定都可以兵出塞北,犁庭扫穴!”

李伯平笑了笑:“关陇疲敝,只够自保。若尊者有北伐之心,本王很是钦佩,在此预祝马到功成。”

朱雀道:“我都能打出去,你很弱?”

“我们自然比不上大汉沃土千里,兵锋强盛。”

“既然如此,你们若能闭关自守,不给我们添乱,倒也不是不行。”朱雀悠悠道:“但这种联盟脆弱无比,中间没有一个维系,我们可信不过。所以是不是联个姻什么的?”

终于说到这了,李伯平偷偷看了眼身边的九幽,九幽却依然在看赵长河,跟个瓷娃娃一样从头到尾都没个表情的。

李伯平心中微愣,不是吧,你这态度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得不到老祖宗指示,李伯平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随意瞎扯:“联姻当然不是不可以,但为何不能是李某为犬子求娶大汉公主?”

“我们家根本没有公主哈哈哈。”

李伯平:“……”

“何况你也不配,我家的丫鬟都未必是你们能碰的。”朱雀悠悠道:“闲话少说,没有意义。听说你们家小姐挺漂亮的,你们若是肯送来伺候我们家赵王枕席,双方可以暂歇干戈。若是不肯……今日博额现于长安,波旬出于佛门,李家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拒绝结盟,天下民心自有公论。明日大汉兵出函谷,天兵一至,尽为齑粉,莫谓言之不预也。”

哪有这样的提亲,这本来就是来闹事的,朱雀才不会真心为了赵长河提亲呢。

李伯平就算真自己有个女儿也吃不了这种言论,正待勃然拒绝,身边的九幽却忽然幽幽地开口了:“真要议亲,那一些细务可以摆开谈谈,若是满足了要求,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诶?

李伯平目瞪口呆,朱雀瞪大眼睛,傻在那里。

小婊砸你想干嘛!

连始终一言不发充个护卫的岳红翎都下意识摁住了剑柄。

赵长河张大了嘴巴,很想从虚空之中把瞎子再度揪下来,她想干嘛,瞎瞎你说句话啊!

很遗憾,这个时候就连瞎子都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