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因为“大雪天的南下琅琊打仗”而一肚子不高兴的京军们,其实南下进的是崔家地盘,然后在崔家好酒好肉招待了两天,一个个舒适地绕往西边去了。

只要不是大雪天的被派去送死攻城,单只是野战的话,军队还是有基本素养的,大家也不是没打过冬天的仗。而且还不是死磕,是去打埋伏,那就更没意见了。

卢建章等人脑补的会哗变,根本不存在。

皇甫绍宗率众抵达埋伏地点其实也只有小半天,大家夜里都还在休息,也勒图的前锋轻骑就在下方山道出现了。

皇甫绍宗制止部下的动作,低声吩咐:“这不是我们的目标,别打扰大伙,还能继续睡几个时辰养饱精神。”

一群将士神色古怪地目送也勒图轻骑飞驰而过。

也勒图趁夜袭城,当然不是单单一支轻骑就自以为能成功的,后面还跟着李家的大部队呢。只不过大部队行军慢,他们作为前锋先达。之所以不等着大部队一起慢慢开进……那就要说到之前赵长河那惊天一箭了。

大部队行军实在太慢,并且动静很大,不可能瞒得过京师反应。一旦被京中有了准备的话可能陷入很麻烦的围城战,谁都知道雪天攻城很难,就算京中没兵,单靠临时拉壮丁都能守好一阵的,有朱雀唐晚妆督战的情况下内鬼想开城门都未必那么容易。

而赵长河那一箭宣告了黄河天堑形如虚设,崔家漕帮兵指琅琊,皇甫绍宗南下支援的京军已经未必用得上了,一旦京师围城拉扯,皇甫绍宗必然回防,搞个不好就被解围了,错失大好良机。

这才促使了也勒图轻骑夜袭,打算靠卢建章等人的私兵与暗藏的神魔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入京城。如果新朝完全没有任何准备,陷入一片混乱,那真可以直接定局的,最坏的打算都能让京中陷入混乱的巷战,无法组织有效的守城。

届时李家军马抵达,那就大事定矣,皇甫绍宗的兵马回援根本来不及。

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虽然危险,可巨大的风险意味着巨大的收益,子午谷之谋、邓艾渡阴平,莫不如此,只看主将的取舍。

直到也勒图过去了很久很久,天都亮了,赵长河在海上和风隐的战都打完被全服通报了,皇甫绍宗的将士们都睡醒吃面饼了,远处才隐隐出现了李家跋涉了一夜的军马,看似还准备在附近找个地方做饭。

皇甫绍宗露齿一笑,白牙噔亮:“他们还在找石头垒灶呢,大雪天的真不容易……先送他们一点滚石,弓手准备!”

“轰隆隆!”无数滚石左右落下。

这不是战争,是一场**裸的屠杀。

皇甫绍宗挺枪率众冲下山的时候,心中甚至都冒起直攻关中的念头了,旋即也知道这个想法太飘了,强行摁了下去。

实际上新朝的力量非常脆弱,根本不具备多面开战的条件。

这一战本来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只能说是时间卡得刚刚好,对方的选择也刚刚好,仿佛来送一样。

唐晚妆麾下镇魔司强大的情报能力是基础,对方的所有动向在己方眼中就像明牌一样;而赵长河的每一步好像都在促成这个结果,利用了乱世书的通报来引导各样人心取舍实在让自幼学兵书的皇甫绍宗惊艳无比。

利用乱世书通报的这种下棋方法,此世之人基本是没有想过的,就像是跳出了这个世界的视角,站在高高的云端之上,俯瞰棋盘。

“这厮比我还小一点,结果做了我姐夫……我道姐姐是找个强壮小奶狗而已,想不到找的是个真神。属实有点离奇,他们搞在一起的时候,这姐夫才玄关吧,这是怎么看出来他这么厉害的?”

……

“回去吧。”黄河边上,崔文璟正与杨敬修漫步:“这仗你们打不了了。”

杨敬修沉默着和他并行,良久才道:“你确定,在你们攻打王家之时,胡人南下、李氏东来、我杨家北上……天下皆反,四面受敌,神魔现世,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新朝……最后反而是我们打不了这仗?”

崔文璟抬头想了半天,神色也有点怪异。

为什么之前连他都犹疑,做好了和京中开战的准备?

因为从实力对比上,怎么看这个新朝都是四面受敌摇摇欲坠,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夏龙渊留下的烂摊子,没有任何地方愿意再听号令,连京中百官都是反的,真正的举世皆反。

就算夏龙渊活着,都改变不了这山河破碎的现状,他必须重新打一遍天下才行……这可真不是单单个人武力就能办到的。

可当夏龙渊换成了赵长河之后,形势忽然就不一样了,就像死局被盘活了一样。

不仅仅是漕帮、江南、崔家,就连眼下的杨家都没有那么坚决,成为可以谈判的对象。

尤其是赵长河败荒殃退风隐,被乱世书通报之后,显而易见的杨敬修已经动摇。倒不完全是赵长河的实力问题,而是杨敬修也敏感地意识到一种“大势”在变化的感受。当两个上古神魔车轮战都被赵长河赶走,杨敬修几乎可以预见到琅琊陷落就在眼前。

如果琅琊撑不住了,他这里和崔文璟的僵持意义何在?

只要他们后续还能挡住胡人与李家的偷袭,那原本只剩一座京城的新朝,就再度坐稳了半壁江山,后续只剩一个一个收拾的问题了。

“这是立国之战。新朝之立,不是自己坐在龙椅上宣称一下登基就完事的,要经历血与火的淬炼,只要顶住就坐稳了江山,顶不住,那便是贻笑万年的短命王朝,也不少见。”崔文璟慢慢道:“我也不确定北方战局会是如何……我不参与,你也别动,等看结果如何?反正有我杵在这,就算没几个兵,你一时半会也是不可能渡河的。”

杨敬修叹了口气:“等结果又能如何?”

崔文璟道:“夏迟……呃,陛下不会追究围攻先帝之战,毕竟那一战她自家师父都是主力,她自己也是反贼,没什么好说的。”

杨敬修道:“我倒是相信这事不会被追究,但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

崔文璟沉默片刻,慢慢道:“按那臭小子的话,投降,或者灭族。败者没有选择,除非你另外靠向了什么强大的神魔……但就算再来一个荒殃风隐,也不济甚事。你有二重御境的投靠?”

杨敬修摇了摇头,没回答。

“没有那么多强大神魔,就算有,对人间格局感兴趣的也没几个。”崔文璟转头看他:“若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早做决意还有点好处,越是到了兵临城下,越是没了话语权。”

杨敬修哑然失笑:“怎么感觉你像在套我的话?”

崔文璟也笑:“我只是替女婿做说客,别想太多。”

杨敬修看着滚滚黄河,低声叹息:“你这说客的份量太重了……要说赵长河大势在哪,与你的关系怕是都占了三成之多。”

崔文璟道:“你们关系也不差。”

杨敬修不说话了,似是在思考。

天空闪过金光,琅琊陷落。

杨敬修苦笑:“比我想象中的还快……这琅琊内部怕也是筛子一样了吧,否则哪有这么好打的?”

崔文璟问:“王家完了,你是想押宝给李家呢,还是打算押宝给胡人?”

杨敬修叹了口气:“我并不想和胡人有什么牵扯,李家之举我不赞成,但又能如何呢?”

“当然速速割席,你不应该是如此黏糊之辈。此时收手,看在曾经联手破弥勒的份上,世袭之爵仍有你份,怎么也不失一个地方豪族。真等他们破了李家腾出手来对付你,可就想做一富家翁亦不可得矣。”

杨敬修沉默片刻,低声道:“此役之后,我辞官归隐,闭门做学问。天下之势,弘农杨不再参与。家中子弟若想为官或从军,各凭本事,与家族无关。”

崔文璟看着老友,心中戚戚。杨敬修有一种摆烂情绪,他可以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情绪。

时代变了,后事迷茫,放眼天下竟似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避隐江湖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叹了口气,低声回应:“行,说不定收之桑榆。百年之后,天下文宗出于弘农,亦未可知。”

杨敬修忽地释然一笑:“喝酒不?”

崔文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黄河岸边,两军阵前,摆开了酒壶。

杨敬修道:“我让人送点下酒菜来?”

崔文璟笑道:“捷报下酒,岂不美哉?”

杨敬修失笑:“你对你女婿未免太自信了……”

话音未落,天上再起金光。

“赵长河既攻琅琊,与夏皇定计,示敌以虚。皇甫绍宗率军出京,号为南下。相国卢建章等二十余家高官士族趁势俱反,勾连关中北胡,共谋京城。”

“长生天神殿护法、地榜十九也勒图,率轻骑由关中绕行,雪夜奔袭。建章等内应大开城门,迎敌而入,正中夏皇之计。夏迟迟亲率禁军堵也勒图于宫城,朱雀大破上古魔神黯灭于皇城之巅……唐晚妆手刃卢建章、卢守义、裴雨时等地榜人榜一十四人,尽诛其众,血满京都。”

“皇甫绍宗伏兵太行,大破李家十万众,斩首数千级,尸骨遍塞山野,太行为之变色。”

“是役,天地人榜凋零六七,高门崩颓,精锐丧尽,实武道之殇,亦新朝之立。”

瞎子没憋出诗来,在赵长河看不见的地方俏脸憋得通红。

但杨敬修看了半天战报,却忽然对崔文璟道:“我想起乱世书很早以前对赵长河的批语。”

“哪句?”

“长河奔流,不可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