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恕瑞玛北岸,乌泽里斯。

乌泽里斯是恕瑞玛北岸的一座繁华的农商业城邦,也是诺克萨斯帝国在南方大陆最重要的殖民据点之一。

而当年率大军战胜恕瑞玛土著联军,为诺克萨斯帝国夺得这座繁华城邦的那位将军,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刺客大师,杜·克卡奥将军。

杜·克卡奥亲手开拓了这片新殖民地,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作为诺克萨斯的南陆殖民地总督,率军常驻在乌泽里斯。

所以乌泽里斯不仅是帝国的海外殖民地,还在某种程度上,是克卡奥家族的海外“封地”。

作为杜·克卡奥将军的小女儿,卡西奥佩娅从小就随父母搬到了乌泽里斯。

后来,杜·克卡奥将军被帝国调回了瓦罗兰大陆,但卡西奥佩娅小姐仍旧和母亲定居于此,住在乌泽里斯的殖民地总督府里。

对卡西奥佩娅来说,这里就相当于是她的半个故乡。这座城市,就像是她的私人庄园。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去死吧,诺克萨斯的屠夫!滚出恕瑞玛!滚回你们的老家!”

在恕瑞玛人愤怒的嘶吼声中,诺克萨斯帝国的红黑军旗,终于从总督府的穹顶缓缓降下。

诺克萨斯的士兵们试图将那面旗帜收好带走,带上返乡的海船。

但愤怒的人群已经一拥而上,一把将那面旗帜给抢了过来。他们将这面军旗撕成了碎片,又恨恨地将碎片抛上天空,看着它们如枯死的落叶般悠悠飘下,落到那沙尘满地的地面上,落到人们那污秽不堪的鞋子底下。

“……”卡西奥佩娅坐着马车,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缓缓驶出了总督府。

她看到了这一幕。

诺克萨斯的旗帜永远地从这里落下了。那些低贱的恕瑞玛土著,肮脏的种植园奴隶,这些劣等得不能再劣等的弱者,这时都趾高气扬地挺直了腰杆,耀武扬威地站了出来。

她回头看了眼那座总督府,她曾经的家。

总督府的白墙上已经涂满了脏污不堪的涂鸦,写满了咒骂诺克萨斯殖民者的口号。

那一扇扇昂贵的天然水晶玻璃,也已经被暴民们投掷的石块砸成了一地碎片。

草坪被践踏成泥,雕塑被推倒碾碎。画像也被搜刮出来,烧成了一团飞灰。

她亲手设计的大理石喷泉,被土著们恣意践踏成了一池污水。

她平时品茶赏花的后花园,这时也门户洞开,被聚集在此的奴隶们当成了歇脚撒尿的休息间。

……

卡西奥佩娅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

马车缓缓驶离了这一片狼藉。她攥紧了拳头,闭上眼睛,想说服自己彻底跟过去告别。

但:“滚下来!臭表子!”

愤怒的人群围住了她的马车。

那一双双肮脏而粗糙的手,从四面八方牢牢地扒了上来。

“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你们诺克萨斯人的,包括这辆马车!”

“滚下来!把它还给我们!”

难听的咒骂声中,已然有人将手伸向了车门。

卡西奥佩娅:“……”

“混账!”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她终于按捺不住地攥紧了腰间短匕。

她发誓,只要那只奴隶的脏手敢触碰她绣金的裙子,她就一定要杀了这些贱民。

“卡西奥佩娅,别!”一只手牢牢地摁住了她。

“卡特琳娜?!”卡西奥佩娅转过头,眼神愤恨地看着自己阔别多年的亲姐姐。

“我们下车。”卡特琳娜语气严肃地说。

“凭什么?这是我的马车!”卡西奥佩娅恨得咬牙切齿。

但卡特琳娜并不是在询问她。因为领风者带来的蝴蝶效应,卡西奥佩娅如今仍旧是那个平凡的人类贵族小姐。

所以卡特琳娜只是轻轻一拽,就将她轻而易举地拽出了马车。

随后一个瞬步,两人就摆脱了恕瑞玛人的愤怒围攻,出现在了数十米外的路边。

“放开我!”卡西奥佩娅并不感谢姐姐为自己解围。

她只恨恨地看着卡特琳娜:“你这个懦夫!叛徒!领风者的走狗!”

“你看不到吗?”说着,卡西奥佩娅指着地上那脏污破碎的诺克萨斯军旗说道:“这些该死的恕瑞玛人,正在践踏帝国的旗帜!”

“他们正在摧毁我们的家!”

“卡西奥佩娅。”卡特琳娜深吸口气,无奈叹道:“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这里本来就是恕瑞玛人的地方。现在他们只是踩了一面旗帜、砸了几扇窗户、抢了一辆马车、骂了你几句,你就愤怒成这样。”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这里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东西?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愤怒呢?”

“闭嘴!”卡西奥佩娅无法忍受姐姐的“风言风语”。

“唉……”卡特琳娜也不劝了。

她知道,她妹妹还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也是……卡西奥佩娅是作为一个传统的诺克萨斯贵族小姐,在人上人的优渥生活中被培养长大的。

她的人生使命,就是为家族的利益服务。而她也一直在为此努力着。

后来突然让她知道,家族的顶梁柱,她的父亲杜克卡奥投降叛变了。

她和母亲效忠的那个地下贵族结社黑色玫瑰,也被斯维因铲除殆尽。

而她姐姐不仅投靠了领风者,还在外面找了一个来自德玛西亚的男朋友。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太难接受了。

而现在,卡特琳娜又在父亲杜·克卡奥将军的指示之下,主动向领风者协会上交了他们家族在恕瑞玛殖民搜刮来的不义之财,带着领风者和恕瑞玛人,抄了自己的家。

“卡西奥佩娅,我知道你会恨我和父亲。”

“但……”卡特琳娜也不打算讲什么领风者的道理了。她知道,卡西奥佩娅现在是听不进去的。

于是,她索性用诺克萨斯人最容易理解的话说:“但你得接受现实。”

“现实就是,诺克萨斯输了。斯维因大统领已经正式宣布放弃恕瑞玛殖民地,乌泽里斯再也不属于诺克萨斯,也不属于你了。”

“就像你经常说的,弱肉强食。现在,被迦娜思想(物理)武装起来的恕瑞玛人才是强者。”

“而你……”卡特琳娜毫不留情地说:“你只是一个弱者罢了。”

卡西奥佩娅再也说不出话。

其实,这道理她都懂。

她知道,自己现在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安全地净身出户,而不是像其他作恶多端的殖民地庄园主一样被领风者抓成反动典型,拖到广场上一枪毙了……

那都得感谢她老爹和姐姐投风投得早,感谢她那个原殖民地总督的父亲,为恕瑞玛北岸的和平解放作出了足够多的贡献。

若非如此,她现在连主动上交家业、积极配合改造的机会都不会有。

能活着就不错了,还要什么马车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

“……”卡西奥佩娅眺望着那座“沦陷”的总督府,心情还是久久无法平静。

她丢的可不仅仅是这一座府邸。

领风者在恕瑞玛北岸,实行了类似密银城的“异地扶贫搬迁”政策。

每天都有大量的沙漠部落民,在领风者的政策号召之下,举族离开那荒凉贫瘠的茫茫大漠,来到水草丰沛的恕瑞玛北岸安家。

而这些沙漠移民来这里吃的粮食、喝的水、住的地方、穿的衣服,可都是原先的诺克萨斯殖民者、种植园奴隶主“友情提供”的。

杜·克卡奥家族作为乌泽里斯的大财主,自然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贡献。

卡西奥佩娅过往辛苦打理的家族产业,那些店铺、商行、仓库、水行、驼队、船团、种植园……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可全都被领风者拿去,散给那些恕瑞玛的泥腿子了。

她过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

“被人抢走家业的感觉不好受吧?”这时候,她姐姐又在说那些难听的“风言风语”了:“可你别忘了,我们以前抢恕瑞玛人的时候,手段可要比这还残酷百倍。”

卡西奥佩娅不再反驳。

但却把一双拳头攥得青筋直冒。

卡特琳娜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便也不再劝了。

她只说:“卡西奥佩娅,父亲他已经在祖安定居了。母亲她也答应了放下过去的一切,去祖安和父亲团聚。”

“而我也已经向组织提交了申请,以后要调去德玛西亚工作。”

“你在乌泽里斯已经没有家了。所以,我们都希望你……”

“别管我!”卡西奥佩娅无比抵触地蹙起眉头:“我不会搬去祖安,更不会去跟那个叛徒团聚!”

“那你要去哪儿?”卡特琳娜关心地问:“乌泽里斯已经不属于你了。你难道要回诺克萨斯?”

虽然斯维因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没有清算归顺领风者的克卡奥家族。他们家族在帝国的特权和财产,现在仍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但无论如何,诺克萨斯现在在名义上都还是帝国。作为帝国叛徒的女儿,卡西奥佩娅当然不方便回到诺克萨斯本土。

她已经回不去了。

如果不去祖安,不在领风者主导的新秩序下开始新的生活,她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卡西奥佩娅咬紧牙关,说:“这不用你管!”

“好吧。”卡特琳娜深吸口气。

她知道妹妹并不是那种生活不能自理的娇贵大小姐,而是经过良好训练的贵族精英。

让卡西奥佩娅一个人留在乌泽里斯,她也能照顾得好自己。

更何况,领风者协会还很给面子地,给主动上交家产的克卡奥家族留下了一小笔浮财。凭着这笔钱,卡西奥佩娅在哪儿都饿不死的。

既然她现在还这么恨她和父亲,恨祖安与领风者,那……

“你就先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还得赶去德玛西亚分会报道,就不多陪你了。”卡特琳娜留下一个无奈的眼神,便作势转身欲走。

卡西奥佩娅冷冰冰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句话也没有说。

终于,还是卡特琳娜顿住脚步,回头对她说:“卡西奥佩娅,记住……”

“什么?”她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

“不管你多么恨我们,都千万别做傻事。”卡特琳娜说:“领风者已经对我们家族,展现了足够多的仁慈。”

“变革已至。如果你再不自量力地站到人民的对立面上,那就只能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碎。”

“我……”卡西奥佩娅攥紧了拳头,又无力松开:“我知道了。”

看着她饱含不甘,但又颓丧无奈的神色,卡特琳娜才终于放心地转身离去。

而卡西奥佩娅则独自一人站在这喧嚣的街头,望着远处那座已经不再属于她的总督府邸,怅然若失。

她呆立良久,最终还是提着她现在唯一的家产,一只小手提箱,如失了魂的丧家之犬一般,转身向旅店的方向蹒跚走去。

而就在这时……

一个人拦住了她:“卡西奥佩娅大人!”

“大人?”卡西奥佩娅没想到,自己还能听见这样的称呼。

她回过头,只见来者是自己的熟人,一位来自诺克萨斯的大庄园主。

嗯……曾经的大庄园主。

“是你?”卡西奥佩娅已经无力维持贵族小姐的社交礼仪了。她冷笑着问:“你没被吊死?”

“是的,我赶在领风者来之前就逃走了。”庄园主也不气恼。

他微微一顿,着重说:“有人救了我。”

“哦?”卡西奥佩娅还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谁还敢在领风者手里救人?”

“领风者也不是无敌的。”庄园主神神秘秘地回答:“我们不怕他们。”

“你们?”卡西奥佩娅眉头紧蹙:“‘你们’又是谁?”

庄园主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这得您去了我们那里,我才能告诉您。”

“现在我只能告诉您。我们都是和您一样的,被那该死的领风者无耻地占据了家业,渴望夺回那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的受害者。”

“也就是……一群丧家之犬?”卡西奥佩娅没好气地打断道。

她不想再继续打哑谜了。于是她索性问道:“那你们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现在和你们一样狼狈,又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不不不,卡西奥佩娅大人,您可不是什么丧家之犬。”庄园主说:“我知道您在乌泽里斯经营已久,还埋了很多后手。”

“你是说,我在沙漠里养的那些私兵?”卡西奥佩娅笑了。

的确。作为曾经黑色玫瑰的一员,早慧的阴谋家,她哪怕是对自己亲爹也会有所保留。

除了明面上由她经营的家族产业。她在乌泽里斯之外还培养了自己的秘密势力,一支绝对忠于她、为她处理脏活的死士。

可是……

“这又有什么用呢?”卡西奥佩娅瞬间收敛了笑容。

私兵是要花钱养的。她家的产业都被抄走了,她又哪来的钱继续维持这些死士的忠诚?

光靠她暗藏的小金库,恐怕要不了几个月,这群所谓的死士,就会无情地抛弃她这个主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

“你们连自己的军队都没有,还想着要我出人出力为你们做事……”卡西奥佩娅觉得自己的智商都受到了侮辱:

“那你们又哪来的自信,敢叫嚣着跟领风者为敌?”

领风者可是有女神撑腰的。

就这点实力,你们是怎么敢冒出来。

如果不是实在讨厌领风者,她都有点想向领风者举报这群蠢货,争取立功表现了。

“滚吧!”她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你自己想送死,别把我拖下水!”

“不,卡西奥佩娅大人。”那庄园主却仍旧神色认真:“我们也是老熟人了。”

“您觉得,我是那么不自量力的愚蠢之辈么?”

“这……”卡西奥佩娅神色一怔。

她这回认真地看了过来,看向这个比自己还弱小的,再普通不过的诺克萨斯小贵族。

是啊……这家伙是怎么敢的?

“你们到底有什么底牌?”卡西奥佩娅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们有主的庇佑。”只见那小贵族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伟大的主终将降临符文之地,杀死窃据此方的伪神,为我们夺回失去的家园!”

“停停停……”卡西奥佩娅又一次没好气地打断道。

她无奈地说:“蠢货,你不会是信了漠南传来的先知教团吧?领风者的报纸可都已经曝光了,这个先知教团根本就是虚空势力的马甲!”

她就算再怎么恨领风者,也不会去投靠虚空啊。

还夺回家园……虚空不把他们连人带骨头湮灭于无就不错了,又怎么会帮他们夺回家园呢?

“不不不。”庄园主连忙解释:“我们不是先知教团。我们的主也不是虚空。”

“我们的教会,我们的主……就来自诺克萨斯,来自我们的家乡。”

“呵,我管你的主是谁。”卡西奥佩娅冷笑道:“祂要是真有本事,就自己去对付迦娜!”

“这正是祂要做的。”庄园主毫不气馁:“只是在祂降临之前,我们还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要不了多久,主的光辉就会照耀这片土地。永生之雾将会笼罩整个符文之地,为我们……”

“够了!”卡西奥佩娅不打算听下去了。

这多半是哪号不知名的邪神,在打着帮忙对抗领风者的旗号,暗地里招揽信徒。

理智告诉她,这种来路不明的邪神,应该离得越远越好。

于是她转身就要离开。

“但您真的甘心吗?”庄园主一句话叫住了她:“您就真的甘心失去一切,甘心从贵族沦为庶民,甘心让那群下贱的恕瑞玛奴隶翻身作主,见了面都要挤着笑脸叫他们‘同志’?”

卡西奥佩娅脚步为之一滞。

她当然不甘心。她又怎么能甘心!

“这是您唯一的机会,大人。”庄园主语气恳切地说:“去我们的教会看一看吧。”

他有些小心地看着不远处巡逻的领风者战士,说:“到了那里,我才能放心地向你说明一切。”

卡西奥佩娅一阵沉默。

终于,她问道:“你们的教会,有多少人?”

“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已经有上万人了。”

“上万人?”卡西奥佩娅立刻质疑:“把恕瑞玛北岸所有幸存的贵族老爷绑在一块儿,恐怕也没有上万人吧?”

“因为我们的大本营在诺克萨斯。恕瑞玛殖民地的教会,不过是我们在海外新设的一条分支。”

“你们在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分支?”

“是的。永生之雾将会笼罩笼罩整个符文之地。而这,需要许多人为之付出。”

卡西奥佩娅又是一阵沉思。然后她问:“那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远,就在乌泽里斯城内。”庄园主说。

“在领风者眼皮子底下?呵,你们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卡西奥佩娅眼中多了几分意动。

现在满大街都是领风者的人,给人的安全感倒是十足。而她的身手虽然远不如卡特琳娜,但也算不上弱。

于是,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曾经居住的总督府。

总督府上已经升起了领风者的青鸟旗帜。奴隶们站在下面,激动地为之欢呼。

卡西奥佩娅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走,带我去认识一下你们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