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以前只觉得,苦说大师变了。

现在他才发现,苦说大师这是疯了。

“师父!”劫都顾不得一旁均衡教众们复杂难言的表情,带着一脸可以直接去祖安演主旋律电影男主角的浩然正气,对他的老师苦苦劝谏:

“艾瑞莉娅是艾欧尼亚的英雄,普雷西典反抗军更是我们的战友,是抗诺战争的中流砥柱!”

“现在战争都还没有结束,您怎么能对自己人动手呢?!”

“战争的确没有结束。”苦说大师只听讲了这前半句。

至于后半句劫指责他对自己人捅刀的内容,他就像完全没听见一样,根本就不在意。

“战争虽尚未结束,但结局却已足够清晰。”苦说大师也不谈道义,只谈利弊:“诺克萨斯人在过去这一年多来愈战愈弱、颓势尽显,他们的败亡基本就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劫……我们现在该考虑的就不是如何团结那些所谓的‘战友’,而是如何在战争结束之后,让艾欧尼亚在我们手中再次伟大!”

“而艾瑞莉娅,就是挡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那块最大的绊脚石!”

劫以为苦说大师疯了。

但苦说大师认为自己没疯。

他并不是脑子一热,就突然想到要去暗杀艾瑞莉娅。

他做的这个决定,也是经过认真准备和仔细考虑的。

首先,抗诺战争已经从防御阶段转入了相持阶段,甚至是反击阶段。

这时候即便艾瑞莉娅死了,缺了她的一份力气,也基本不会影响艾欧尼亚的抗战大局。

所以她可以死。

其次,艾瑞莉娅虽无野心,但她那套回归传统的政治主张本身就跟纳沃利兄弟会严重冲突。

只要这个有着无限声望的反对派还活着,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她也会对纳沃利兄弟会的事业造成严重阻碍。

所以她该死。

最后,普雷西典反抗军虽然名为一“军”,但实际上却是一个由“十八路诸侯”组成的大帐篷联军。

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民间团练,只是因为她在普雷西典挺立之战的出色表现,因为她的伟大功绩,自发地团结在她麾下,与她并肩作战的。

艾瑞莉娅是一个伟大的英雄,却不是一位合格的领袖。

作为一个论权谋水平只能给袁盟主提鞋的天真少女,她这位名义上的盟主,根本就没办法真正地统合这支“十八路诸侯联军”。

随着时间推移,这支势力繁杂的联军内部,其实早已出现了许多不可弥合的裂痕。

有“诸侯”与“诸侯”之间的裂痕,也有“诸侯”和她这位“盟主”之间的裂痕。

所以,许多人都希望她死。

“事实上,在如今的普雷西典反抗军里,就已经有许多人不满艾瑞莉娅的种种天真决策。”

“大家都在期盼一位真正的领袖,而不是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无知少女。”

“艾瑞莉娅如果还有点自知之明,那就该主动退场,让纳沃利兄弟会来领导这场战争!”

苦说大师不无得意地说道。

“这……”慎沉默了。

劫也更加无语。

他是想提醒师父长点良心,可不是提醒师父做可行性分析啊!

“师父。”劫心中一阵冰凉,最后劝道:“艾瑞莉娅实力高强,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如果……”

“无所谓,我会出手。”苦说大师却自信打断了劫:“有我和你,加上兄弟会与影流教派的高手,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丫头吗?”

“更何况——”苦说大师语气一顿:“在普雷西典反抗军里,还有我们的人。”

“他们会设法将那丫头引入我们设下的陷阱,送她最后一程的。”

连卧底都提前准备好了。

苦说大师的计划很周全。他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为此做出了长期而充分的准备。

不难想象,即便没有领风者在巴鲁鄂吸引火力,间接创造出来的动手机会,兄弟会也迟早是要对艾瑞莉娅下手的。

苦说大师……他已经变不回去,也回不了头了。

“……”劫再度陷入沉默。

他看了看慎。

慎眼中只有一片茫然、迟疑,还有不敢置信。

均衡教众们更是如此。他们不敢去面对这个事实。所以他们还在本能地展现怀疑。

但劫不一样。

他深深叹了口气,便意味深长地对苦说大师回答:“我明白了,师父。”

“请告诉我您的计划,我……会尽力帮助您的。”

……

三天后,纳沃利行省,普雷西典。

普雷西典是初生之土中最神圣的地方之一,是艾欧尼亚人心目中的圣地。而普雷西典所在的纳沃利行省,又是全艾欧尼亚最广阔、最肥沃的一片土地。

诺克萨斯人知道这块土地的重要性。

所以即便经历了一年多前的那场大败,帝国也没有放弃对纳沃利行省的攻略。交战双方围绕这块土地展开的激烈争夺,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

直到一个多月前,随着领风者在巴鲁鄂行省的横空出世,诺克萨斯帝国开始不断从纳沃利前线抽调兵力向巴鲁鄂支援。

渐渐地,诺克萨斯全面停止了他们在纳沃利行省的攻势。

从圣地沦为战场,又从战场变作军营的普雷西典,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站在通往普雷西典的高岗小道上,可以看见这座渐渐恢复了生机的城市。柔和的春风迎面扑来,又遥遥送来了许多孩童的欢声笑语。

“这简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

见到此情此景,路上一位扎着冲天单马尾的年轻剑客,便忍不住地对他身畔的兄长这般感慨。

“不是么,永恩?”

他手里提着酒葫芦,用喷吐着浓浓酒气的声音,絮叨着呼唤着兄长的名字。

如果李维在这里,他一定能一眼认出这位剑客颇具辨识度的造型——

没错,这位剑客就是疾风剑派的传人,素马长老的入室弟子,大名鼎鼎的疾风剑豪,亚索。

只不过和“未来”那个背负弑师罪名又失手杀了亲哥,一脸苦大仇深的中年大叔不同。

如今艾弥丝坦还困在皮城没能脱身,锐雯也跳槽当了领风者,素马长老还活得好好的……

亚索自然也没经历那些写在他命运里的苦难和挫折。

他还是一个年轻人。

而亚索年轻时的性格,用他哥永恩的话来形容,就像“不受约束的旋风一样”。

鲁莽、冲动、洒脱、无拘无束……

就像是那种,任凭队友疯狂点问号,也依旧我行我素、自由自在的快乐风男。

永恩一直都不喜欢弟弟的这种性格。

尤其是在亚索拜入素马长老门下,成为疾风剑豪,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之后。

强者需要谦卑之心,永恩这样认为。

所以他没接话,反而板起脸来教育:“亚索,把你的酒葫芦收起来!”

“我们这次是代表素马长老,代表疾风剑派,来普雷西典参加反抗军高层会议的——”

“你难道想将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以一副醉鬼的模样出现在艾瑞莉娅大师,还有各大教派宗族的领袖面前么?”

“是……”亚索在谁面前都洒脱不羁,唯独在兄长面前能听话老实。

毕竟他从小就没有父亲,而永恩就是他亦兄亦父的存在。

于是,嗜酒如命的他难得地忍住酒瘾,只是最后偷偷地抿了一小口,便恋恋不舍地将酒葫芦收回了怀里。

“话说回来……”亚索还不忘抱怨:“永恩,你说素马长老为什么要派我们来替他参加会议啊?”

“疾风剑派作为反抗军的一份子,这种只有一派代表才有资格出席的高层会议,不应该很重要么?”

这么重要的会,就应该素马长老亲自来么。

派他们这两个小辈过来做什么?

难得前线安宁、没了战事,他还想宅在家里喝酒练剑吹尺八呢。

亚索很是不解。

“你不懂。”少年老成的永恩微微叹了口气:“或许你认为这高层会议很重要,但素马长老他……并不想过来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亚索微微一愣。

组成普雷西典反抗军的“十八路诸侯”,在普通人印象里都是在艾欧尼亚生死存亡之际,挺身而出、奋发作战的英雄——当然,事实也正是如此。

从保家卫国的角度看,他们的确都是英雄。

既然大家都是英雄,那英雄们聚在一起开会……那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

亚索愈发不能理解。

他印象里的高层会议,应该是各方圣人贤者齐心协力、团聚一堂,在同一个美好理想下共商国是、规划未来,群策群力地为艾欧尼亚做贡献、谋福利的梦幻场面。

“这……”听完弟弟的想法,永恩都无语了。

他顿了一顿,问:“亚索。”

“嗯?”

“你没见过咱们村长和隔壁村长,为争水源开的协商会么?”

“见过。”亚索点头。

他当然见过。因为这种协商会几乎每过几年,一遇上旱年就要开一趟。而且每次都能从协商会,开成互相问候祖宗家人的“屏蔽词交流大会”。

要不是当地还有疾风剑派这尊大神坐镇,有疾风大师们维持着乡下的基本秩序,这“气氛友好”的协商会指不定就能再进一步,开成无限制格斗大会。

“等等……”亚索回过味来了。

永恩这好像是在指桑骂槐,说反抗军的高层会议就是一场闹剧啊!

这……不能吧?

在这里开会的可是纳沃利群雄,可不是他们乡下的村野鄙夫!反抗军的高层会议,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像他们村争抢水源的协商会一样混乱不堪吧?

“呵,恐怕还不如呢……”永恩却说:“我们那里只是有两个村子争抢水源,都能互相吵成那样。而在普雷西典反抗军里,却有着好几十个立场不同的山头势力……”

“你觉得他们开会,能开出什么结果来么?”

“……”亚索一阵沉默。

他好像能理解,素马长老为什么不想来了。

疾风剑派虽然不像无极和均衡一样极端避世,但也不是什么积极出世的教派。

大师们只想打完入侵者回家练剑,可不想为了世俗的利益站出来跟人吵架争执。

“亚索。”这时候,永恩才意味深长地回应上了他最开始的感慨:“艾欧尼亚,永远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们能做的,就只是做好自己。”

“嗯……”亚索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他想不太明白,索性也不多想了。

反正,如果只是要“做好自己”……那他可擅长得很。

亚索下意识地又想掏出酒葫芦,却被兄长不悦地瞪了回去。

无奈。

亚索憋了好一会儿,索性又在百无聊赖之下掏出了他心爱的尺八,吹起了他刚学的乐曲。

但因为这是年轻版本的亚索,他这音乐也是刚学的,一杆尺八咿咿呀呀地吹得很是难听。

“闭嘴。”没一会儿,永恩又头疼地瞪了过来。

无奈。

亚索收起尺八,又安静了一段时间。

可没过一会儿……

“不准用踏前斩赶路!”永恩额爆青筋。

“我没有用踏前斩赶路!”亚索很委屈地解释。

“那这股妖风是从哪来的?”

“不是我!”

“那是谁?!”

永恩气恼地转过脑袋,与亚索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

这风……还真不是亚索吹出来的。

“是我。”半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有两个身影徐徐降落,其中一人御剑乘风、宛若剑仙。

另一人则浑身忍铠附体、脸戴面具,身负钢剑魂刃。

“是您?!”永恩立刻认出了后者。

那是均衡教派的领袖,暮光之眼·慎。

慎少年时出山历练,曾经拜访过疾风教派,和他们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慎大师,您怎么出山了?”

慎一出现,均衡教派的招牌一亮出来,就让永恩兄弟为之放下了戒心。

他们只是好奇,一向闭山不出的均衡大师为何会亲自来到这里。而且还是带着一个陌生人,在这里特地截住了他们。

“我是无极剑派的传人,易。”易大师也顺势做了自我介绍,并且报出了自己的师门传承。

同时,他也没忘了闭目冥想催动魔力,在两位疾风剑客面前展示自己的无极之道。

“从精神领域汲取力量的剑术,这……”

永恩和亚索名为剑客,但实际上,疾风剑客就跟无极剑客一样,本质上玩的是魔法。

所以同为“战斗法师”的他们,都能立刻感知到易的不凡之处:

“这的确是传说中的无极之道!”

永恩兄弟在惊叹中相信了易大师。

他们看得出来,易不仅是无极剑派的传人,而且还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无极大师。

而均衡教派和无极剑派,这两大名门正派的名字放在一起,便立刻让永恩和亚索对他们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毕竟谁都知道,无极与均衡都是艾欧尼亚隐世宗门中的隐世宗门。

这两派传人向来不沾凡尘。不沾凡尘,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私心私欲。一群没有私心的人,当然值得大家信任。至少,他们不可能在背后害人。

“慎大师,易大师……”

“请问,你们此次前来是所为何事?”

亚索还只是为他们的出现惊叹好奇,但永恩的表情却是已然严肃起来。

毕竟,连艾欧尼亚最宅的两大宅男都被迫联手出山了……这问题肯定相当严峻。

果然,只见慎大师一阵犹豫为难。

而易大师则是神情凝重地说:“疾风剑派的朋友,我们需要帮助。”

“我们得到可靠消息,纳沃利兄弟会已经联合了他们在反抗军高层策反的卧底,策划了一起针对艾瑞莉娅大师的暗杀行动。”

“我们虽然打探到了兄弟会此次的行动,但还不知道那名被安插在反抗军高层的卧底是谁。”

尽管劫已经扮作了孝子贤徒,答应帮苦说大师完成暗杀。

可苦说大师还是很谨慎地留了一手。

他只告诉劫,会有卧底配合这次暗杀行动,反抗军高层有兄弟会这边的人。

但苦说大师没有告诉劫,兄弟会安插在反抗军高层的卧底是谁,他在这次暗杀行动中又具体要扮演什么角色。

“也就是说,艾瑞莉娅大师此刻仍时刻处在敌人的监视之下,处在危险之中。”

“这颗钉子如果不彻底拔除,那我们即便制止了这次暗杀行动,恐怕也阻止不了未来兄弟会针对艾瑞莉娅大师和普雷西典反抗军,策划更多阴谋。”

阻止一次暗杀容易。

甚至,有劫这位“大孝徒”在暗中接应,他们一举擒获苦说大师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问题是,纳沃利兄弟会可不是普雷西典反抗军,那种完全凭借首领个人威望而强行捏合起来的的乌合之众。

纳沃利兄弟会是一个纲领明确、组织严密、体系完善、架构完整的极端民族主乂团体。

在苦说大师加入之前,兄弟会就已经存在且运转良好。

所以可以预见的,即便苦说大师死了,兄弟会也不会因此轻易解体。

他们不仅不会如一盘散沙般灭亡溃散,甚至还可能因为带头大哥的折损牺牲,而变得更加疯狂、更加极端,做事更加没有顾忌。

“所以,我们要制止的不只是此次暗杀——我们需要阻止的,是兄弟会未来的扩张野心。”

“而要实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揪出艾瑞莉娅大师身边的那个卧底,帮助反抗军整合内部纷乱繁杂的势力。”

“而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又不方便公然出现在普雷西典,直接联系艾瑞莉娅大师。”

易的身份是无极大师和领风者,慎的背后则是均衡教派。

均衡教派两年不出山,突然不顾传统地出山现世,肯定会引得幕后的苦说大师怀疑。

而苦说大师又早从劫那里知晓,无极剑派和领风者如今近乎一体的关系。

作为苦说大师现在最警惕的对手之一,领风者如果出现在艾瑞莉娅身边,那这毫无疑问,同样会引得兄弟会的警惕。

“所以,为了找出那名卧底,清除反抗军内部的隐患……”

“我们需要一个更低调、更隐秘的身份,去打入反抗军高层内部,保护艾瑞莉娅大师。同时,趁着这次暗杀行动的展开,找机会揪出那名卧底!”

易大师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永恩和亚索却是听得有点发晕。

兄弟会要暗杀艾瑞莉娅,艾瑞莉娅身边甚至还有兄弟会的卧底,而易大师和慎大师又不知从哪截获了消息,试图阻止兄弟会的野心……

他们一口气听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消息,大脑都有些难以运行。

“也就是说……”永恩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最后简洁地总结出了慎与易的诉求:“易大师,现在您需要一个适合接近反抗军高层的隐秘身份,对么?”

“对!”易郑重点头。

“那您想要的这个掩护‘身份’是?”永恩若有所思地问道。

“疾风剑派的弟子。”果然,只听易回答:“慎大师说,疾风剑派一定值得信任。”

“所以我想请你们帮个忙,让我暂时当你们的‘师兄’。”

“这……”永恩面露难色。

“你不信任我?”易问。

“不……”永恩摇了摇头:“我相信你们。”

均衡大师和无极大师,总不可能组团出来骗人。

“但我们兄弟二人,这次也是作为素马长老的代表,第一次来普雷西典参加反抗军高层会议。”

“高层会议事关重大。反抗军肯定是要先对我们查验身份,才会允许我们进入会场的。”

“我和亚索倒还好……但易大师,您并没有我们疾风剑派的身份证明,又怎么能扮演一位疾风剑客呢?”

这还的确是个问题。

易大师想了一想,便好奇地对永恩问道:“你们疾风剑派的‘身份证明’是什么,有没有办法加以仿造?”

“仿造?”亚索撇了撇嘴:“不可能。”

因为疾风剑派的身份证明,并不是一件物品。

而是:

“哈撒给!”亚索居合拔刀,挥剑斩出一道旋风龙卷。

龙卷风呼啸疾驰,一连犁开上千米的土地才堪堪止息。

“看到了吗?”亚索不无得意地说:“疾风剑派的身份证明,便是我们独有的疾风剑道。”

“这是你们无极剑派也模仿不了的,易大师。”

话音刚落……

“我试试。”易大师拔出剑刃:

“哈撒给!”

狂风烈烈,剑气纵横,风暴接天连地,如巨龙腾空飞旋。

“这样行吗?”易大师目送着那龙卷风呼啸着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才转过头问。

亚索:“……”

永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