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第二天。

或许是因为大风吹走了笼罩在天空中的毒霾,祖安久违地出了一次太阳。

萨勒芬妮与李维执手飞行,迎着这微风和阳光,落在了祖安海岸区,原武田斋藤男爵的领地。

祖安的街景当然并不美丽。

尤其是现在,这里的画面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

当萨勒芬妮将她那纯白的牛皮靴子落在地上,她马上就能感觉到,自己一脚踩中了什么又黏又滑的东西。

她再抬起脚一看,便发现她那白色的靴沿上已经染上了一圈猩红——是血,人血。

血的来源也显而易见。

街道两边的路灯,都被挂满了还算新鲜的尸体。

因为尸体太多,路灯甚至都不够挂的。所以连电线杆也都被拿来充数了。

食物引来了无数海鸟,它们有的匍匐在地面上渴饮鲜血,有的干脆踩在那些“路灯挂件”头上,啄他们还没来得及腐烂的眼睛。

老鼠、蚂蚁、苍蝇,也都纷纷活跃起来。

光看这一幕,说这里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皮城小市民可看不得这些。

萨勒芬妮蹙了蹙眉头。

“萨勒芬妮,你还好吗?”李维牵住萨勒芬妮的手,下意识关心。

他可没忘了,这丫头三个多月前还是手指头破层皮都要掉几滴眼泪的娇小姐。

别说是看到死人,就算是看到死猫她都要同情地哭上一哭。

可现在……萨勒芬妮却只是面不改色地从血泊里挪动步伐,把被血液染红的靴底怼到干净的地面上蹭了一蹭:“唉,我不该穿白色靴子来的。”

说着,萨勒芬妮还眉头微蹙地看着她那紧紧包裹着小腿,差点溅上血点子的白色丝袜。她想了一想,便干脆用神术驾驭微风,让自己跟迦娜女神似的离地飘起来了。

原来她在意的只是这个。

“你不觉得恶心,不同情他们?”李维还挺意外。

“不。”萨勒芬妮摇头。

路灯挂满尸体的画面虽然恶心,死状凄惨的死者也令人同情,但……

“我在这里听到的每一个灵魂的声音,都在为这一幕欢呼雀跃。”

“我不知道这些尸体生前都做了什么,但如果他们的死只能得到所有祖安人发自内心的欢呼……我想,他们就该死。”

她语气坚定得像个战士,让李维都愣了一愣。

哦,对……是他错了。

他总是下意识地把萨勒芬妮当成初见时分的那个娇弱少女,但事实上,作为领风者协会的元老功臣,萨勒芬妮早就成了一个战士。

为了宣传迦娜思想,她这三个多月来,浏览了太多太多受苦祖安人的记忆。

以前的她很爱哭鼻子。

但现在,该流的泪,她早就为那些祖安人给流尽了。

这些路灯挂件儿,不配得到她的眼泪。

“不过,我也并不喜欢这种做法。”萨勒芬妮还是有意见。

她看了看自己的靴子:“这很不卫生。”

“而且,这可能影响外界,尤其是皮城人对领风者协会的印象。”

“李维,我觉得你不该让他们这么做。”

“这可不是我教的。”李维耸了耸肩。

天地良心,他可真的没教祖安人挂路灯这招。

是他们自己学会的。

而他们又是从哪学的呢?

当然是从千百年来欺负他们的老爷那里。

在这里还叫瓦祖安,还是恕瑞玛城邦的时候,城主贵族就爱将罪人的尸体挂城门示众;

后来大航海时代开启,海贼们又爱将敌人的尸体挂桅杆风干;

再后来,海贼洗白上岸成了商人,商人又渐渐演变成皮城财阀和祖安黑帮,他们又很喜欢将祖安人的尸体挂在路灯上,用来震慑反抗者。

“他们只是有样学样,把老爷们对付他们的招数,全都用回到老爷身上罢了。”

“我没有这么教他们,甚至想尽力让他们克制。”

“但火一旦烧起来,这场火会烧多大、烧多久,就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了。”

群众的力量很大,但大,就意味着不好控制。

昨天随着造船厂暴动的成功,武田斋藤本人及其主力部队的覆灭,一场大火就借助狂风,在祖安熊熊燃烧起来。

武田斋藤名下的一家又一家工厂,有的是在领风者潜伏人员的带领,有的则是完全出于奴工们自发的反抗,都在短时间内发起了集体暴动。

而收到武田垮台的消息的工厂守卫们更是无心镇压,纷纷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于是大火越烧越旺,奴工们从沉默到反抗,再到追杀,再到狂热的横扫和清算。

他们拿着武器喊着号子,冲出了工厂,冲进了酒馆、赌场、高档妓院、微光铺子、中产社区,等等一切武田余党可能出现的地方。

奴工们把那些依附于武田斋藤的狗腿子,一个一个全都从他们的狗窝里揪了出来,在街上活活打死,挂在了路灯上。

这样的血腥报复是不经审判的。

中间会不会有被群众冤枉的?会不会有罪不至死的?很可能有。

但就像李维说的那样:“搞斗争不是烹饪,不是你想文火慢炖就文火慢炖,想大火快煮就大火快煮。没法那么精准地把握火候。”

“大火烧起来了,就肯定会把一切可燃的东西都烧个干净。”

火势容易失控,就不该放火了吗?当然不。

因为领风者从来都没有放火。

真正放火的人,是那些日复一日往自己屁股下添柴浇油,坐在火药桶上还不自知的炼金男爵。

领风者只是把本来就存在的火,从人们心里勾出来罢了。

“我看这场大火就应该烧,烧得好。”

“把这污秽遍地的祖安烧得干了,烧得透了,新天地也就烧出来了。”

“而我们领风者能做的,也只是尽力避免大火烧到那些不该烧的地方罢了。”

事实上,为了做到这点,李维已经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已有能力拿下整个祖安,但却还是谨小慎微地只从一个武田斋藤开始,就是因为担心步子迈大了,让群众运动变得彻底失控。

要想不失控,不让运动变成盲动,那就必须得有一个有能力引领群众的,信仰坚定、忠诚可靠、能力出众的基层干部队伍。

所以他在过去三个多月里,也一直着力于培养建设领风者的基层干部队伍。

可领风者还是发家发得太快,步子迈得太大了。

即便只是接管一个武田斋藤的领地,接管包括奴工在内的十几万祖安人口,领风者的基层干部也只是勉强够用。

而这些基层干部又普遍只接受过理论训练,缺少实践经验,平时表现好的像个专家,一到了混乱的运动现场就跟无头苍蝇似的,着急抓瞎。

他们不仅没能引领群众运动,还被运动的群众裹挟着到处瞎动。

李维甚至接到报告,说有领风者的干部跟着暴动群众攻下了一家据说是武田斋藤名下的商铺。

打完之后,他才发现这家店跟武田斋藤根本没有关系,才意识到自己是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搞了一次“零元购”。

还有的干部带着愤怒的奴工冲进武田斋藤的豪宅庄园,清算武田斋藤的家族帮凶。

可奴工们杀得眼红,干部们又约束不住,结果差点连小孩子都没放过。

幸亏李维及时出现,才没酿成惨剧。

不然这事儿登上《皮城日报》,估计能被小市民们拿出来念上个一百多年。

毕竟小市民从来只会把自己代入男爵,只会心疼贵族的孩子,心疼高贵的血。

至于这些奴工流过多少血,失去过多少孩子,是谁害的,他们为什么这么暴力,这么愤怒,这么没有理智——

这些问题,衣食无忧的皮城人是不会去想,也根本想象不到的。

……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

总之,尽管领风者协会竭力控制,但在昨天那场声势浩**的大暴动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乱象。

大火就这样烧了整整一天,直到今天才在领风者协会的努力下结束混乱,恢复秩序。

“萨勒芬妮。”李维对她说:“我今天带你过来,就是让你帮忙解决这场大火烧出来的问题。”昨天条件有限,混乱无序,不经审判的血腥报复自然就是常态。

但现在既然勉强恢复了秩序,审判的程序就也该得到恢复。

这样才能让这帮路灯挂件死得心服口服,才能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

也让群众真正了解到,这些人为什么该死。

让大家理解,昨天的恐怖为什么是正义的。

“昨天奴工们杀了不少人,也抓了不少人。”

“萨勒芬妮,你的任务就是——”

“帮大家主持公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