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有官职有文化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崔升决定不跟这个未来妹夫一般见识。

而李钦载,老实说他的教养并不差,只是没办法在特定的氛围和状态下保持礼貌。

这个特定的氛围和状态大约便是此刻崔升和他的状态,两人隔院对视,眼神挑衅,火药味浓郁。

这种特定氛围如同点亮了某种被动攻击技能,让李钦载实在无法以礼相待。

比如说,你在路上与一条狗相遇,一人一狗站立不动,互相对视,猜猜接下来啥结果?

人会不会咬狗不一定,但狗一定会龇牙狂吠。

李钦载和崔升目前就是这个状态。

崔升不一定是人,但李钦载是真的狗。

无视李钦载的挑衅后,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李钦载也不招待他进前堂,而是吩咐下人在院子里摆上一张躺椅,崔升犹豫了一下,便在躺椅上坐了下来,由于不习惯这种新式家具,坐下去的一刹那,崔升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仰,手刨脚蹬很狼狈。

李钦载立马送上幸灾乐祸的眼神,以示报复。

“无事献殷勤……嗯,不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干啥?”李钦载懒洋洋地道。

崔升冷冷道:“奉陛下旨意,着令金吾卫禁军百人仍旧驻守甘井庄保护你,直到百骑司拿获幕后之人为止。”

“你是来传旨的?”

崔升哼了一声,道:“我是来探望舍妹的。”

“你妹不住这儿,你走错门了……”李钦载喃喃叹息道:“中书舍人啊,连门都认错,真怀疑怎么当上这官儿的……”

“陛下的起居录和宫闱史料该不会乱写吧?……应该建议陛下设个监督机制呀,舍人敢在起居录上胡乱编排,就拉出去杀头。”

“君臣奏对时,舍人敢写臣子的坏话,也拉出去杀头。”

崔升的脸色越来越黑,冷冷道:“那伙刺客是真不争气,就算杀不死你,也该割了你的舌头。”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舅哥与妹夫互怼之后,两人都没有聊天的兴致,气氛一时陷入僵冷。

平胸而论,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恩怨,顶多只是互相看不顺眼。

崔升在长安为官,自是听说过李钦载以前许多不堪的恶劣事迹,而李钦载,也讨厌崔升装酷扮冷的矫情样子。

于是互不顺眼渐渐变成了互相厌恶。

人与人之间有倾盖如故,也有白头如新,有些人就是天生气场不合,没有任何理由的对立。

难堪的沉默中,李钦载的心情渐渐变得忐忑。

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大唐男女成亲有很多风俗礼仪,正常的六礼之外,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比如迎亲时新郎和傧相必须接受娘家人的肉体和灵魂洗礼,就是娘家人用丝绸将棍棒包裹起来,轻轻敲打新郎和傧相。

这大概是娘家人对新郎的一种温柔的警告,警告新郎善待新娘,娘家是有人且有棍棒的……

而李钦载与崔婕的婚期越来越近,若是对这位大舅哥太不友善的话,他与崔婕成亲的当日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崔升会将丝绸包裹的棍棒直接换成狼牙棒,李钦载还没进娘家的门就倒在血泊之中,喜事直接变丧事,崔婕没过门就守寡,欢天喜地去官府领一桶油和一袋米……

于是李钦载开始反省,至少成亲仪式之前,对大舅哥还是要友善一点。

一定不能给崔婕占国家便宜的机会。

“啊!崔舍人,来来来,堂上高坐,来人,传宴!”李钦载突然变得热情似火。

崔升被李钦载陡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的脸,一脸戒意:“你想干啥?”

“有客自长安来,虽远必……嗯,不亦乐乎。更何况是我未来的大舅哥,自然要以礼相待,酒肉管饱。”李钦载真诚地道。

崔升断然拒绝:“不必了,我这就告辞。”

你特么饭菜里面不下毒我跟你姓!

“不能走!来妹夫家里,一顿饭都不吃,难道是看不起我?”李钦载佯作不悦道。

崔升想了想,认真地道:“是的,看不起你。”

李钦载:“……”

这特么的,我这暴脾气!

要不是害怕狼牙棒,今日便教崔婕变独生子女!

“大舅哥满面沧桑,皮肤粗糙,李家特产驻颜膏,您得备几瓶……”李钦载继续热情似火。

崔升冷冷道:“不必了,你与舍妹尚未成亲,变数犹多,大舅哥什么的,莫胡乱称呼。”

纨绔多年的李钦载一次两次受气,真的忍不下去了。

老子成亲那天披重甲,向李治借金吾卫禁军去迎亲,神臂弓当前锋,三眼铳开道,怕什么狼牙棒!

“来人,将此孽畜乱棍赶出去!”

是的,李钦载翻脸了,比翻书还快。

大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崔婕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兄长何时来庄子的?”崔婕惊喜地道。

崔升和李钦载冷若冰霜的脸瞬间春风化冻。

看着疼爱的妹妹,崔升表情柔和地道:“刚来,给李县伯传旨后打算去看你的。”

崔婕见两人表情不自然,狐疑地道:“你们……没吵起来吧?”

李钦载的手飞快搭上崔升的肩膀,嗔道:“胡说啥呢,我与大舅哥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怎会吵起来。”

崔升肩膀一抖,牛魔王抖牛虱子似的将李钦载的手抖了下去,一脸嫌恶地拂了拂肩头。

崔婕掩嘴一笑,羞道:“什么相亲相爱一家人,还没成亲呢……”

崔升冷冷道:“你俩肉麻的话容后再说,婕儿过来,为兄有机密事与你说。”

崔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听话地上前。

兄妹俩走出别院大门外,崔升寻了个四下无人的偏僻角落,环视一周后,缓缓道:“数日前,李钦载被刺杀,可有伤到你?”

崔婕摇头:“他把我保护得很好,李家部曲不分日夜守在我屋子四周。”

崔升冷哼:“我崔家也不缺保护你的人,回头请父亲大人派家将过来保护你。”

崔婕甜蜜地笑道:“不必了,听说……两家长辈已算定了日子,我和他马上要成亲了呢。”

崔升不置可否,脸上没有任何祝福的表情。

“有个事必须告诉你。”

“兄长请说。”

崔升沉吟片刻,缓缓道:“前日我收到青州的书信,就在李钦载被刺杀的半月前,家里有陪嫁过来的王氏奴仆奉主母之命秘密出门办差。”

“王氏奴仆出门时很神秘,不知办的什么事,咱家的管家试探问过,他们却不说,这就很不寻常。”

崔婕吃了一惊:“这跟李钦载被刺有关系吗?”

崔升冷冷道:“不一定有关系,或许是巧合,或许也是一条线索。据说百骑司至今仍未找到另一伙刺客的来路……”

“恰好咱们父亲新续弦的夫人举止神秘,再加上李钦载曾经打断过王氏家仆的手脚,与那位新夫人结下了仇怨,我实在不得不怀疑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崔婕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俏丽白皙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铁青,娇弱的身躯不禁颤抖起来。

崔升见妹妹如此生气,不由暗叹口气。

从小到大,妹妹一直是温婉可人,从未见她如此愤怒。

那个纨绔子在她心里,怕是分量不轻了。

良久,崔婕抑住怒火,轻声道:“兄长可知,这次刺客差点成功了,那必杀的一记杀招幸好被一名侍女发现,险而又险地救了他一命。”

崔升淡淡地道:“我听说过。”

“我未来的夫婿若死,凶手还是我名义上的后娘,兄长,我该何以自处?”

崔升沉默片刻,道:“此事只是个线索,不一定是正确的,你不必如此快下定论。”

崔婕脸色稍霁,点头道:“我会将此事告诉他的,查清楚了再说。”

随即崔婕又好奇道:“如此重要的线索,兄长刚才为何不亲自告诉他?”

崔升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嫌恶之色,脱口而出:“呸!”

崔婕惊愕地看着他。

崔升顿觉失态,尴尬地抚了抚嘴唇,道:“嘴里进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