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宗伯于丁亥岁以事被急征,河东夫人实从。公子孙爱年少,莫展一筹,瑟缩而已。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妻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百计托翁所知,请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壮子”,实系更定云。
寅恪案:东溆所记,谓此联上句之“壮子”,本作“孝子”。以孙爱之无能,初视之,亦颇近理。细绎之,则殊不然。盖牧斋诗本为和东坡狱中之作。故其所用辞语典故亦必与东坡有关。考“壮”字通义为“长大”,专义则为《小戴记·曲礼》“三十曰壮”。检《东坡后集》一三《到昌化军谢表》云:“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表中“子孙”之“子”,指东坡长子迈。“子孙”之“孙”,指迈之子箪符及幼子过之子籥。迈生于嘉祐四年己亥,至绍圣四年丁丑,东坡谪琼州时,年三十九。故迈兼通义及专义之“壮”。东坡留迈及诸孙等于惠州,独与幼子过渡海至琼州。过生于熙宁五年壬子,至绍圣四年丁丑,年二十六。既非长子,年又未三十,不得为“壮”也。(详见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一“嘉祐四年己亥”、同书八“熙宁五年壬子”、同书四十“绍圣三年丙子”及“四年丁丑”等条。)又检《东坡集》二九《黄州上文潞公书》(参叶梦得《避暑录话》四“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条)云:
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
东坡元丰二年己未就逮时,迈年二十一,虽为长子,但非“三十曰壮”之“壮子”。《初学集》七四《先太淑人述》云:
谦益狂愚悻直,再触网罗,苇笥之籍,同文之狱,流传汹惧,一日数惊。太淑人强引义命自安。然其抚心饮泪,惟恐壮子受刑戮,固未忍以告人也。
牧斋所谓“再触网罗”者,指天启五年乙丑年四十四及崇祯元年戊辰年四十七,两次之事。(详见葛万里及金鹤冲所撰《牧斋年谱》)文中“壮子”之“壮”,乃兼通义及专义。盖牧斋“三世单传”,其时又年过三十故也。当顺治四年丁亥牧斋被急征时,孙爱年十九,既未过三十,又非居长之子(见《初学集》九《崇祯诗集》五《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及同书七四《亡儿寿耈圹志》),自不得以苏迈为比。由是言之,第二联上句全用东坡及其长子伯达之典故,绝无可疑。至第二联下句,则用《全唐诗》第二函崔颢《赠王威古(五古)》“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及东坡《上文潞公书》“徒步随行”。并笺注《陶渊明集》八《与子俨等疏》中“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等典故。综合上下两句言之,牧斋实自伤己身不仅不能如东坡有长壮之子徒步随行,江边痛哭。唯恃孺仲贤妻之河东君,与共患难耳。(参《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之二“孺仲贤妻涕泪余”句)夫孙爱固为“生儿不象贤”之刘禅(见《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四《蜀先主庙》),但绝非忤逆不孝之子。浅人未晓牧斋之作此诗,贯穿融合东坡全集而成,妄造物语,可鄙可笑也。或谓此联上句牧斋最初之稿,原不如此。《汉书》三十《艺文志·歌诗类》载:“临江王节士歌诗四篇。”(参同书五三《景十三王传·临江闵王荣传》),《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四《临江王节士歌》云:
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牧斋殆取此意,“壮子”本作“壮士”。后来以辞旨过显,触犯忌讳,遂改用东坡故实,易“壮士”为“壮子”欤?或说似亦有理,姑附录之,以备一解。第七、八两句,与东坡原诗自注“狱中闻湖杭民为余作解厄斋经月,所以有此句也”有关,可不待论。但牧斋“淮东”二字,暗指明凤阳祖陵而言。《明史》四十《地理志》“凤阳府。凤阳县。”下注略云:“北滨淮。西南有皇陵。”又宋有淮东路,元有淮东道。故牧斋用“淮东”之辞,以示不忘明室祖宗之意。“浙西”二字,自是袭用苏诗“浙江西”之成语,然亦暗指此时尚为明守之浙江沿海岛屿,如舟山群岛等。此等岛屿,固在浙江之东,若就残明为主之观点言,则浙江省乃在其西。张名振之封爵以“定西”为号者,疑即取义于此。牧斋诡辞以寓意,表面和苏韵,使人不觉其微旨所在。总之此两句谓不独思家而已,更怀念故国也。或谓牧斋己身曾任浙江乡试主考,合古典今典为一辞,甚为巧妙。牧斋《寄示谢象三》此题,亦以谢氏乃其典试浙江时所取士之故。此或说似亦可通。并录之,以备别解。
第二首云:
阴宫窟室昼含凄,风色萧骚白日低。天上底须论玉兔,人间何物是金鸡。肝肠迸裂题襟友,血泪模糊织锦妻。却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第三首云:
纣绝阴天鬼亦凄,波吒声沸柝铃低。不闻西市曾牵犬,浪说东城再斗鸡。并命何当同石友,呼囚谁与报章妻。可怜长夜归俄顷,坐待悠悠白日西。
寅恪案:此首全篇意旨谓己身不久当死也。第一、二两句,亦指当日囚禁之苦,比于地狱。其用《真诰·阐幽微篇》及《酉阳杂俎前集》二《玉格门》“六天”条“纣绝阴宫”之辞,恐非偶然。盖暗寓建州之酷虐,与桀纣同也。第三句自是用《史记》八七《李斯传》。岂欲与第四句用陈鸿祖《东城老父传》及东城原诗“城东不斗少年鸡”句,“东城”及“城东”之“东”为对文,遂于《李斯传》“腰斩咸阳市”之“市”上,加一“西”字,并著一“不”字,以反李斯“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耶?”之原语,以免与《史记》之文冲突欤?遵王《注》虽引太史公书,然略去“东门”之“东”字,殆亦觉其师此句颇有疑问耶?俟考。但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四“独柳”条云:
刑人之所。按西市刑人,唐初即然。贞观二十年斩张亮、程公颖于西市。(寅恪案:此条见《旧唐书》九四《张亮传》及《资治通鉴》九八《唐纪·太宗纪》“贞观二十年二月己丑”条)《旧〔唐〕书》〔十〕《肃宗纪》、〔同书一六九〕《王涯传》又言“子城西南隅独柳树”。盖西市在宫城之西南。子城谓宫城。(寅恪案:此条可参《资治通鉴》二二十《唐纪·肃宗纪》“至德二载十二月”条所云:“壬申斩达奚珣等十八人于城西独柳树下”及胡注引刘昫之语曰:“独柳树在长安子城西南隅。”又“独柳”并可参《旧唐书》一五《宪宗纪下》“元和十二年十一月”条及同书一四五《吴少阳传》附吴元济传。)
可知牧斋“西市”一语,并非无出处也。第五句遵王注引《晋书》五五《潘岳传》为释,自是不误。“石友”之义,可参《文选》二十潘安仁《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及同书二三阮嗣宗《咏怀十七首》之二“如何金石交”等句李善注。鄙意安仁原诗“石友”之“石”,兼有“金石”之“石”及“石崇”之“石”两意。若就“石崇”之“石”言,则“石”为专有名词。故钱诗第六句“章妻”之“章”,亦是专有名词。当牧斋就逮之际,河东君誓欲“从死”,即“并命”之意。噫!河东君此时虽未“并命”,然后来果以身殉。此句亦可谓与安仁、季伦《金谷》之篇,同为诗谶者矣。又考河东君只生一女,即赵微仲管之妻。作此诗时,犹未出生,牧斋不过因东坡原诗“身后牛衣愧老妻”之句,并感河东君尚无子女,遂联想及之。但河东君本末,既与“章妻”不同,牧斋又非“素刚”之人,赵管妻恐未能承继其母特性,如仲卿女之比。然则此典故虽似适切,后来情事演变,终与仲卿及其家属之结局有异,斯殆牧斋在狱中赋诗时,所不能预料者也。第七、八两句用《文选》一六江文通《恨赋》“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及“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之意。盖以嵇康自比。但叔夜之“青霞奇意”,牧斋或可有之,至“神气激扬”,则应属于河东君,牧斋必不如是。唯此题第五首第二句“骨消皮削首频低”及第六首第二句“神魂刺促语言低”等语,乃牧斋当时自作之真实写照耳。
第四首云:
三人贯索语酸凄,主犯灾星仆运低。溲溺关通真并命,影形绊絷似连鸡。梦回虎穴频呼母,话到牛衣更念妻。尚说故山花信好,红阑桥在画楼西。(自注:“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
寅恪案:第七、八两句指拂水山庄八景之“月堤烟柳”及“酒楼花信”二景而言。可参《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一首》,“登高望远不出户,连山小阁临莽苍”及“白云女墙作山带,红阑桥水含湖光”等句,并前论牧斋《春游二首》中所引《月堤烟柳》诗“红阑桥外月如钩”及“酒楼花信”诗《横笛朱栏莫放吹》等有关资料,兹不赘释。
第五首云:
六月霜凝信憯凄,骨消皮削首频低。云林永绕离罗雉,砧几相怜待割鸡。堕落劫尘悲宿业,皈依法喜媿山妻。西方西市原同观,悬鼓分明落日西。
寅恪案:前第四首第七、八两句,乃谓拂水山庄。此首第七、八两句,则指绛云楼也。牧斋《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之六,第七、八两句云“夕阳楼外归心处,县鼓西山观落晖”(“观”字下自注:“去”)可证。至第七句“西市”一辞,可参第三首第三句“不闻西市曾牵犬”之解释,可不赘论。又,“〔黄毓祺〕将刑,门人告之期。祺作绝命诗,被衲衣,趺坐而逝。”(见前引《孤忠后录》。)真所谓西方、西市等量齐观者。牧斋此句应是预为介子咏。至己身之怯懦,则非其伦也。
第六首云:
梏拲扶将狱气凄,神魂刺促语言低。心长尚似拖肠鼠,发短浑如秃帻鸡。后事从他携手客,残骸付与画眉妻。可怜三十年来梦,长白山东辽水西。
寅恪案:第三句遵王引《搜神记》为释,乃仅释古典。其今典则“发短”一辞,谓己身已剃发降清也。史惇《恸余杂记》“钱牧斋”条(可参谈孺木迁《北游录纪闻(下)》“辫法”条)云:
清朝入北都,孙之獬上疏云:“臣妻放脚独先。”事已可揶揄。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髡辫而入矣。
又《有学集》四九《题邵得鲁迷涂集》(参《牧斋尺牍·与常熟乡绅书》所云:“诸公以剃发责我,以臣服诮我,仆俯仰惭愧,更复何言”等语)云:
邵得鲁以不早剃发,械击僇辱,濒死而不悔。其诗清和婉丽,怨而不怒,可以观、可以兴矣。得鲁家世皈依云栖,精研内典。今且以佛法相商,优波离为佛剃发作五百童子剃头师,从佛出家,得阿罗汉果。孙陀罗难陀不肯剃发,握拳语剃者:“汝何敢持刀临阎浮王顶?”阿难抱持,强为剃发,亦得阿罗汉果。得鲁即不剃发,未便如阿难陀(寅恪案:“阿”字疑衍)取次作转轮圣王。何以护惜数茎发,如此郑重?彼狺狺剃发,刀锯相加,安知非多生善知识,顺则为优波离之于五百释子,逆则如阿难之于难陀,而咨叹(寅恪案:此“叹”字疑当作“嗟”)慨叹,迄于今,似未能释然者耶?我辈多生流浪,如演若达多晨朝引镜,失头狂走。头之不知,发于何有?毕竟此数茎发,剃与未剃,此二相俱不可得。当知演若昔日失头,头未曾失。得鲁今日剃发,发未曾剃。晨朝引镜时,试思吾言,当为哑然一笑也。
夫辫发及剃发之事,乃关涉古今中外政治文化交通史之问题,兹不欲多论,唯附录史惇所记牧斋“剃发”条及牧斋自作剃发解嘲文于此,以资谈助。其他清初此类载记颇多,不遑征引也。夫牧斋既迫于多铎之兵威而降清,自不能不剃发,但必不敢如孙之獬之例,迫使河东君放脚,致辜负良工濮仲谦之苦心巧手也。呵呵!第五句“携手客”指梁慎可等。《毛诗·邶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小序》云:“北风刺虐也。”牧斋盖取经语,以著建州北族酷虐之意也。第七、八两句之解释即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所赋《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句之意。已详第一章及第四章所论,可不复赘。
综观此六诗中第二首七、八两句,关涉梁慎可,第六首七、八两句关涉后金,辞语较第一首七、八两句,尤为明显,自不宜广为传播。前引谢象三和牧斋狱中诗题,仅言“以四诗寄示”,则牧斋《诗序》之“传视同声,求属和”之诗,实保留两首。岂即今《有学集》此题之第二、第六两首欤?至《江左三大家诗钞》顾有孝、赵沄所选《牧斋诗钞(下)》,亦选此题六首中之二、三、五、六共四首。恐顾、赵所选,未必与牧斋当日“传视同声,求属和”者,相同也。俟考。
前引《有学集》一七《赖古堂文选序》云:“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故可依牧斋自言之时间,以推定《有学集》二《秋槐支集·勾曲逆旅戏为相士题扇(七律)》以前,多是在南京所作。其中固亦有时间可疑,排列错乱者,今日殊难一一考定。但《勾曲逆旅》诗第一句“赤日红尘道路穷”之语,当非早春气节。前引《南忠记》谓黄毓祺于己丑三月十八日死于南京狱中。盖此年三月介子既死,案已终结,牧斋遂得被释还家矣。至牧斋在南京出狱以后,颂系之时,究寓何处,则未能确知。检《牧斋外集》二五《题曹能始寿林茂之六十序》末署:“戊子秋尽,钱谦益撰于秦淮颂系之所。”牧斋所以特著“秦淮”二字者,当是指南京之河房而言。牧斋当时所居之河房,非余怀《板桥杂记(上)·雅游门》“秦淮灯船之盛”条所述同类之河房,乃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下)·河房门》所述“近水关有丁郎中河房”条之河房,亦即《有学集》一《秋槐诗集·题丁家河房亭子》题下自注“在青溪笛步之间”者。此类河房为南京较佳之馆舍。牧斋以颂系之身,尚得如此优待,当由丁继之、梁慎可等之友谊所致,亦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今以意揣之,牧斋于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河东君即寄寓梁慎可之雕陵庄,及五月中牧斋出狱,尚被看管,自不便居于雕陵庄,故改寓青溪笛步间之丁家河房(并可参《有学集》六《秋槐诗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诗等),俾与河东君同寓,而河东君三十生辰之庆祝,恐即在此处。复检龚芝麓鼎孳《定山堂诗集》二十《和钱牧斋先生韵,为丁继之题秦淮水阁》云:
开元白发镜中新,朱雀花寒梦后春。妆阁自题偕隐处,踏歌曾作太平人。乌啼杨柳仍芳树,鸥阅风波有定身。骠骑武安门第改,一帘烟月未全贫。
似可为钱柳二人同寓丁家河房之一旁证。至赵管妻出生地,固难确定,但疑不在秦淮之河房,而在苏州之拙政园。检《有学集·秋槐诗集·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云:
空阶荇藻影沉浮,管领清光两白头。条戒山河原一点,平分时序也中秋。风前偏照千家泪,笛里横吹万国愁。无那金阊今夜月,云鬟香雾更悠悠。
寅恪案:第二句“两白头”之语,指己身及茂之,而末两句用《杜工部集》九《望月》诗,指河东君此夕独在苏州。由是言之,赵管妻生于拙政园之可能性甚大也。又检《元氏长庆集》抄本牧斋跋语云:
乱后,余在燕都,于城南废殿得《元集》残本,向所阙误,一一完好。暇日援笔改正,豁然如翳之去目,霍然如疥之失体。微之之集残阙四百余年,而一旦复元。宝玉大弓其犹有归鲁之征乎?著雍困敦之岁,皋月廿七日,东吴蒙叟识于临顿之寓舍。(寅恪案:此文末数语,暗寓明室复兴之意。牧斋此际有此感想,自无足怪也。)
并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云:
余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绝款曲。丙戌同客长安,丁亥戊子同僦居吴苑,时时过予。
及《倦叟再识》略云:
昔予游长安,宗伯闲日必来。丁亥予絜家寓阊门,宗伯先在拙政园。
可知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案牵累,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其在苏州,寓拙政园。拙政园主人为陈之遴。其时彦升尚未得罪,虽官北京,固可谓韩君平所谓“吴郡陆机为地主”之“地主”。又林时对《荷牐丛谈》三“鼎甲不足贵”条略云:
吴伟业鼎革后,投入土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
梅村既与国宝有连,吴、陈二人复是儿女亲家。牧斋以罪人而得寓拙政园,恐与骏公不能无关。至牧斋所以至苏州之故,殆因黄案亦在江苏巡抚职权范围之内,而土国宝此时正任苏抚也(见上论牧斋赠土国宝诗所引《清史稿·疆臣年表》“江苏巡抚”栏)。或谓清代江苏按察使驻苏州,牧斋以就审讯之故至苏。则不知江苏按察使移驻苏州,乃雍正八年以后之事。顺治四、五年江苏按察使仍驻江宁(见《清史稿》一二二《职官志三》等)。故或说未谛。又牧斋称拙政园为“临顿里之寓舍”者,乃综合古典今典,殊非偶然。《嘉庆一统志》七八《苏州府二·津梁门》云:
临顿桥在长洲县治东北。吴地记:有步骘石碑,见存临顿桥。
《续图经》:临顿,吴时馆名。陆龟蒙尝居其旁。
及《全唐诗》第九函皮日休五《临顿(原注:里名)为吴中偏胜之地,陆鲁望居之,不出郛郭,旷若郊墅。余每相访,欵然惜去,因成五言十首,奉题屋壁》云:
(诗略。)
同书同函陆龟蒙五《问吴宫辞(并序)》云:
甫里之乡曰吴宫,在长洲苑东南五十里,非夫差所幸之别馆耶?披图籍,不见其说。询故老,不得其地。其名存,其迹灭。怅然兴怀古之思,作问吴宫辞云。
彼吴之宫兮,江之郍涯。复道盘兮,当高且斜。波摇疏兮,雾蒙箔。菡萏国兮,鸳鸯家。鸾之箫兮,蛟之瑟。骈筠参差兮,界丝密。宴曲房兮,上初日。月落星稀兮,歌酣未毕。越山丛丛兮,越溪疾。美人雄剑兮,相先后出。火姑苏兮,沼长洲。此宫之丽人兮,留乎不留。霜氛重兮,孤榜晓,远树扶苏兮,愁烟悄眇。欲摭愁烟兮,问故基,又恐愁烟兮,推白鸟。
龚明之《中吴纪闻》二“五柳堂”条云:
五柳堂者,胡公通直〔稷言〕所作也。其宅乃陆鲁望旧址,所谓临顿里者是也。
同书三“甫里”条云:
甫里在长洲县东南五十里,乃江湖散人陆龟蒙字鲁望躬耕之地。
盖河东君本有“美人”之称,牧斋作诗往往以西施相比。如前引《有美诗》“输面一金钱”,《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等,皆是其例。临顿既是吴时馆名,如“馆娃宫”之类,亦当与西施有关。陆鲁望辞中“美人”“曲房”之语,适与前论《半塘雪诗》引徐健庵之记相合。此钱柳一重公案,颇为名园生色,唯世之论拙政园掌故者,多未之及,遂标出之以供谈助云尔。
牧斋因黄案牵累,于顺治三、四年曾寓苏州,但检《有学集》此时期内诸诗,尚有发见确为寓苏时之作,唯其中有一题关涉河东君及其女赵管妻者,此题颇有寄居拙政园时所赋之可能,故特录之并略加笺释于下。
《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其一云:
春王正月史仍书,上日依然芳草初。白发南冠聊复尔,青阳左个竟何如。三杯竹叶朝歌后,一枕槐根午梦余。传语白门杨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庐。
寅恪案:第一句谓此年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见黄宗羲《行朝录》及金鹤冲《牧斋年谱》)。明室之正朔犹存也。第四句谓究不知永历帝之小朝廷是何情况也。第七句谓己身今在苏州,故“传语白门”。观此题下一题为《次韵答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有“金陵见说饶新咏,佳丽常怀小谢篇”之句,可证也。又陈田《明诗纪事》辛签三一所录盛集陶斯唐《怀林茂之》诗有“旧栽柳色曾无恙”句。及杨子勤钟羲《雪桥诗话》一“黄俞邰〔虞稷〕《赠林茂之》诗”条引那子《新柳篇》有“渐许藏乌向白门,白门紫塞那堪比”等句。然则牧斋“白门杨柳色”之语,即指茂之而言耶?第八句谓己身此时所居之地,可比于避秦之桃花源及玄真子“桃花流水”之浮家泛宅也。
其二云:
频烦襆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渊明弱女咿嚘候,孺仲贤妻涕泪余。为问乌衣新燕子,衔泥何日到寒庐。
寅恪案:此首前四句疑可与前引《牧斋尺牍·与毛子晋四十六首》之三十九所言“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羁栖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等语相参证。盖牧斋本以为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能被释还常熟度岁。岂意狱事仍未终结,至六年己丑元旦,犹在苏州也。第五句指赵管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康熙三年甲辰七月《孝女揭》云:“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及康熙三年甲辰六月廿八日《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盖河东君及其女皆以河东君之适牧斋,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一日,我闻室落成与牧斋同居时算起。牧斋垂死犹念念不忘半野堂寒夕文宴者,即由此夕乃其“洞房花烛夜”之故。然则赵管妻出生乃在顺治五年戊子。(寅恪案:《蘼芜纪闻(上)》载《盛湖杂录》“柳如是绝命书”条,案语云:“小姐柳出,以顺治戊子生。辛丑赘婿赵管,年仅十四,遇变之年为甲辰,才十七岁。故书中有年纪幼小之语。”可供参证。)至在何月何日,则不可考。但己丑元旦,正是“咿嚘”之候也。第六句指河东君,自不待言。牧斋此一年皆用渊明典故,亦可与前一首末句暗寓《桃花源记》之意相参也。第七句疑指梁慎可。梁氏乃明之旧家,清之“新燕”也。第八句谓慎可何日可将己身被释还家之好音来告也。
又,关于赵管妻事,《牧斋诗文集》中言及虽不甚多,但检《有学集》二《秋槐支集》载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及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皆涉此女。庚寅岁首,与牧斋因黄案得释还家之时间,相距至近。故附录钱柳两人之诗于论黄案节中,并略加笺释。牧斋诗之典故,有遵王注,读者自可参阅。河东君诗其第二首下半,前虽已征引,但未综合阐述,兹并录全文,以便观览。
牧斋诗其一云: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莺。银幡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报先庚。
其二云: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香深。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
寅恪案:牧斋此两诗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溢于言表,不独其用典措辞之佳妙也。诗题“示内”二字,殊非偶然,盖河东君于牧斋为同梦之侣、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观河东君和章,可以证知。《元氏长庆集》一二《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云:
通之人莫知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
夫河东郡君裴淑能诗(裴氏封河东郡君,见《白氏文集》六一《唐故武昌军节度使元公墓志铭》),且能通微之之意。然其所能通者,与河东君柳是之于牧斋,殊有天渊之别。又河东君两诗后,即附以其《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黄若芷即黄媛介。前论《绛云楼上梁诗》已言及之。皆令有《答谢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云“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前亦已征引。皆令赋此词,与河东君和牧斋诗,两者时间相距甚近。然则牧斋赋诗之微意,不独河东君知之,即河东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当日钱柳之思想行动,于此亦可窥见矣。
河东君和诗,其一云:
春风习习转江城,人日于人倍有情。帖胜似能欺舞燕,籹花真欲坐流莺。银旛囡载忻多福,金剪侬收喜罢兵。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祝长庚。
寅恪案:此首第二联上句,与牧斋诗第二首第三句俱指赵管妻而言。王应奎《柳南续笔》三“太湖渔户”条云:
渔户以船为家,古所称浮家泛宅者是也。而吾友吴友篁著《太湖渔风》载:渔家日住湖中,自无不肌粗面黑,间有生女莹白者,名曰白囡,以志其异。渔人户口册中两见之。
《明实录·神宗实录》二百七(寅恪案:此次科场案《明实录》记载甚详,不能尽录。惟摘其与本文主旨最有关者。其余述及此案之载籍颇不少,可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一六《科场门》“举人再覆试”条、陈建《皇明从信录》三六“万历十七年己丑文肃奏章及杂记”等条、《国榷》七五“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二月”及同书七六“万历二十年壬辰五月”有关各条、《明通监》六九“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有关各条。陈田《明诗纪事》庚签十《黄洪宪小传》及《上疏后,长安友人相讯感赋》诗并光绪修《嘉兴府志》五二秀水县《黄洪宪传》等)“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条略云:
〔辛未〕(廿三日),大学士申时行、王锡爵以高桂论科场事,词连锡爵子衡,时行婿李鸿。各上疏自明,且求放归。上俱慰留之。
〔癸酉〕(廿五日),大学士申时行等言,两京各省解到试卷,发部科看详。今礼科部司官不纠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不通,摘三场,而止摘字句,殆有深意,必待会官覆试,而后有无真伪,耳目难掩。上命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官当堂覆试,看阅具奏。锦衣卫还差官与高桂一同巡视。
同书二百八“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条略云:
〔戊寅〕(初一日),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等官覆试举人王衡等。试毕阅卷,〔于〕慎行次序分二等。王衡等七人平通,屠大壮一人亦通。疏入,得旨,文理俱通,都准会试。次日,慎行同礼科上疏言:“诸生覆试,无甚相悬,中式未必有弊,字句虽有疵讹,然瑕瑜不掩。得旨,高桂轻率论奏,夺两月俸(《国榷》“两”作“五”)。
丙申(十九日),礼部仪制司主事于孔兼言,臣奉本部礼委磨勘顺天中式朱墨卷内李鸿卷,首篇有不典之字,屠大壮卷,三场多难解之辞,即时呈本堂复批,送礼科听其覆阅。
同书二四八“万历二十年壬辰五月”条略云:
辛未(十二日),礼部题参举人王兆河等七名,到部已齐,请于朝堂覆试,以服人心。从之。
丁亥(廿八日),礼部衙门侍郎韩世能等,同原参官工部主事周如纶,御史綦才于午门覆试被参幸中式举人王兆河等六名(寅恪案:六名者,据《万历野获编》,知除屠大壮不赴试外,有郑国望、李鸿、张敏塘并山西举人王兆河、江西举人陈以德、山东举人杨尔陶,共为六人也。其所以覆试王、陈、杨三人者,盖由上引申时行奏谓“不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之语。)公同弥封详品。文理平通四卷,文理亦通二卷,进呈裁夺。上命将卷传与九卿科道翰林院各掌印官详关(阅?)奏闻。内被参举人屠大壮奏:“闻母丧,乞回守制。”礼部覆:“请同泉覆试。”大壮径行,临期不到。上谓大壮违旨规避,革退为民。仍行巡抚按御史查勘丁忧有无,具奏。
《柳南随笔》三云:
明万历戊子,顺天举人李鸿卷中有一囡字,为吏部郎中高桂所参。鸿系申相国时行婿,吴人呼为快活李大郎。及以文中用囡字被论,又称为李阿囡。囡者,吴人呼女之辞。然李所用囡字,实囮字之误耳。
囡字之入文者,恐尚不止此,更待详检。河东君赋诗,用“侬”字以对“囡”字,同为吴语,甚是工巧。可与顾逋翁用闽语“囝”字赋诗,先后比美(见《全唐诗》第四函顾况一《囝一章》)。但其密友离隐才女“苦相吟赏”之余,是否念及其家八股名手葵阳翁(寅恪案:姜绍书《无声诗史》五云:“黄媛介,字皆令。嘉禾黄葵阳先生族女也。”葵阳即黄洪宪之号),竟因门生长洲阁老之快婿快活李大郎八股中有一“囡”字,遭受无妄之灾耶?至《曲海提要》六“还魂记”条“黄洪宪为〔万历十六年〕戊子北闱主试官取中七人被劾”节载:
又有屠大壮者,有富名。文字中有一“囡”字。
其以李鸿为屠大壮,证之《明实录》及《柳南随笔》,其误显然。惟“文理亦通”之屠大壮,自不能称为才子。但因母丧不赴万历壬辰之覆试,亦可称为孝子。终以平息众议,以免牵涉宰辅之故,而被革黜,竟成赎罪之羔羊,殊可怜也。李鸿之籍贯,据同治修《苏州府志》六十《选举二·进士》“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栏载:
长洲。李鸿。有传。
同书六一《选举三·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栏“长洲”载:
李鸿。顺天中式。昆山人。见进士。
同书八七《人物》一四《李鸿传》云:
李鸿,字宗仪。万历乙未进士。授上饶知县。
则长洲、昆山,县名虽有不同,然皆属苏州府,同是吴语区域。其用此“不典之字”,为掇科射策之文,原无足怪。惟作此大胆之举动,乃在河东君赋诗前六十余年,真可谓先知先觉者。又此科试题尚未考知。宗仪试卷用此“囡”字,经于孔兼磨勘,照旧通过。可见亦非极不妥适。由是推测,李氏文中所以用此“囡”字之故,疑其试题为《论语·季氏篇》“夫人自称曰小童”。果尔,则八股笑话史中复添一重公案矣。更有可注意者,此“黄口”“白囡”之赵管妻,竟能承继其母之“白个肉”,而不遗传其父之“乌个肉”,可谓大幸(详见第四章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引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夫此一“囡”字,虽与河东君、赵管妻及黄皆令直接间接有关,自不得不稍详引资料,以供论证。但刺刺下休,盈篇累牍,至于此极,读者当以为怪。鄙意吾国政治史中,党派之争,其表面往往止牵涉一二细碎之末节,若究其内容,则目标别有所在。汝默“殆有深意”之语,殊堪玩味。(汤显祖《玉茗堂集》一六《论辅臣科臣疏》、《明通监》六九万历十七年己丑十二月己丑“谕诸臣遇事毋得忿争求胜”条云:“时廷臣以科场事与王锡爵相攻讦。饶伸既罢,攻者益不已,并侵首辅申时行,而时行锡爵之党复反攻之,乃有是谕。”并《明史》二三十饶伸及汤显祖传等,皆可供参证。)职是之故,不避繁琐之讥,广为征引,以见一例。庶几读史者不因专就表面之记载,而评决事实之真相也。河东君和诗中,此“银旛囡戴忻多福,金剪侬收喜罢兵”一联,下句即酬答牧斋诗第一首七、八两句之意,而以收金剪洗兵马为言。虽似与牧斋原句之意有异,然实能写出当日东南海隅干戈暂息,稍复升平气象之情况也。第七句“新月半轮”之语,谓永历新朝之半壁江山。《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句,可取以相证也。第八句之“长庚”者,《毛诗·小雅·大东》:“西有长庚。”《传》曰:“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庚,续也。”《正义》曰:“庚,续。释古文。日既入之后,有明星。言其长能续日之明,故谓明星为长庚也。”河东君之意,以永历为正统,南都倾覆之后,惟西南一隅,尚可继续明祚也。
河东君和诗,其二云:
佛日初辉人日沉,彩旛清晓供珠林。地于劫外风光近,人在花前笑语深。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君家缓缓吟。
寅恪案:此诗首句乃承接第一首末句“长庚”之语而来。虽用《文选》六左太冲《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但河东君实反左《赋》之原意,以“佛日”指永历,“人日”指建州。谓永历既起,建州将亡也。第二句承接首句“佛日”之“佛”而来。牧斋之供佛见于其诗文者甚多,无待征引。河东君之供佛,如《初学集》八二《造大悲观音像赞》及《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第一首“青灯梵呗六时心”之句等,则是其例证也。河东君此诗第一联写出当时地方苟安,家庭乐趣。其不作愁苦之辞而为欢愉之语者,盖钱柳两人赋诗之时,就桂王之小朝廷而论,金声桓、何腾蛟、李成栋等虽已败亡,然其最亲密之瞿稼轩式耜正在桂林平乐,身膺重寄。由稼轩荐任东阁大学士,而又深赏河东君之文汝止安之,不久将赴梧州行在。牧斋所荐,号称“虎皮”之刘客生湘客亦在肇庆(见黄宗羲《行朝录》五《永历纪年》并《小腆纪年》一七“顺治七年二月丁亥”条及《小腆纪传》三二《刘湘客金堡传》。并可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永历三年己丑”条引瞿式耜《留守文集》所附《牧斋寄稼轩书》)。其他如与牧斋同郡同调,而真能“老归空门”之金道隐堡及两世论交之姚以式瑞等,俱寄托于永历之政权(见《有学集》四《绛云余烬集·寄怀岭外四君》诗,同书二六《华首空隐和尚塔铭》及《有学集补·复澹归释公书》,并澹归今释《遍行堂集》八《列朝诗传序》,同书三四《酬钱牧斋宗伯壬辰见寄原韵》及《又赠牧斋》两诗)。故以为明室尚有中兴之希望。牧斋诗第二首末两句“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沈吟”即此际钱柳之心理也。河东君此诗下半四句,前已释证,读者苟取与今所论上半四句,贯通全篇细绎之,则其意旨益可了然。至评诗者仅摘此首第二联,赏其工妙,(见第四章引《神释堂诗话》。)所见固不谬,但犹非能深知河东君者也。
抑更有可论者,牧斋在黄案期间之诗文自多删弃,即间有存留者,亦仅与当日政局表面上大抵无关诸人相往还之作品。如梁慎可为黄案中救脱牧斋者之一,但牧斋在此案未了结时,不敢显著其名字,即其例证。寅恪细绎《有学集》及《牧斋尺牍》等,于此一点,颇似能得其一二痕迹,遂钩沉索隐,参互推证,或可发此数百年未发之覆欤?兹请略述之于下。
《有学集诗注》一《秋槐诗集·顾与治五十初度》(寅恪案:《四部丛刊》本此诗列于《集补》。又顾氏事迹可参陈伯雨作霖《金陵通传》一五《顾璘传》附梦游传及陈田《明诗纪事》辛签二八“顾梦游”条)云:
松下清斋五十时,(寅恪案: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十《积雨辋川庄作(七律)》云:“松下清斋摘露葵。”与治曾祖英玉著有《寒松斋存稿》,见《明诗综》三五“顾瑮”条。故牧斋此句今古典合用也。)道心畏路凛相持。全身惟有长贫好,避俗差于小病宜。灵谷梅花成昔笑,蒋山云物起相思。开尊信宿嘉平腊,雒颂传家德靖诗(自注:“与治曾祖英玉公与其兄东桥先生并有集行世。”)。
《有学集》六《秋槐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第八首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从顾与治问《祖心千山语录》。”)
《初学集》六六《宋比玉墓表》(参《牧斋尺牍补遗·与顾与治》自注:“时与治为《宋比玉乞墓表》。”)略云:
金陵顾与治来告我曰:“梦游与莆田宋比玉交,夫子之所知也。比玉殁十余年矣,梦游将入闽访其墓,酹而哭焉。比玉无子,墓未有刻文,敢以请于夫子。”虞山钱谦益为之表。崇祯十五年三月。
《初学集》八六《题顾与治偶存稿》云:
今天下文士入闽,无不谒曹能始。谒能始,则无不登其诗于《十二代》之选。人挟一编以相夸视,如《千佛名经》,独与治有异焉。能始题其诗曰《偶存》,所以别与治也。
《有学集》四九《顾与治遗稿题辞》略云:
施愚山闰章《学余文集》一七《顾与治传》云:
僧祖心愤世佯狂,与梦游为方外交,至则主其家。祸发连系,刃交于颈,梦游词色不变,卒免于难。
《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甲)·洪承畴传》云:
洪承畴(寅恪案:《清史稿》二四三《洪承畴传》云:“字亨九。”同治修《福建通志》二二八《南安县·洪承畴》云:“字彦演。”),福建南安人。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顺治四年〕十月,巴山等以察获游僧函可、金腊等五人,携有谋叛踪迹,牒承畴鞫讯。承畴疏言,函可乃故明尚书韩日缵之子,出家多年。乙酉春,自广东来江宁,印刷《藏经》。值大兵平江南,久住未回。今以广东路通,向臣请牌回里。臣因韩日缵是臣会试房师(寅恪案:光绪修《惠州府志》三二《人物门·韩日缵传》略云:“〔万历〕四十四年丙辰,充会试同考。〔天启二年〕壬戌,复充会试同考。”洪氏为丙辰进士,故云),遂给印牌。及城门盘验,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字失避忌。又有变纪一书,干预时事。其不行焚毁,自取愆尤,与随从之僧徒金腊等四人无涉。臣与函可世谊,应避嫌,不敢定拟。谨将书帖牌文封送内院。得旨,下部议。以承畴徇情,私给印牌,应革职。上以承畴奉使江南,劳绩可嘉。宥之。
博罗剩人可禅师《千山诗集》首载顾梦游序云:
又庐山栖贤函昰撰《千山剩人可和尚塔铭》略云:
及郝浴撰《奉天辽阳千山剩人可禅师塔铭》(参九龙真逸〔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四“函可”条)略云:
〔华首道独〕引入曹溪,礼祖下发。师是年二十有九,时崇祯十二年六月十九日也。甲申年三十有四,值世变再作,于戊子四月二十八日入沈,奉旨焚修慈恩寺,时已顺治五年矣。〔后〕,师知悟门已开,且就化,目众叹曰:“释儿识西来意乎?”追念吾在家时,曾刺臂《书经》以报父。及出家,而慈母背,反立解条衣,披麻泣血,以葬之。是岂愚敢先后互左而行怪?顾创巨痛深,皆不知其然而然也。是西来意也。丙戌岁本以友故出岭,将挂锡灵谷。不自意方外臣少识忌讳,遂坐文字,有沈阳之役。是亦不知其然而然也。是西来意也。重示偈曰:“发来一个剩人,死去一具臭骨。不费常住柴薪,又省行人挖窟。移向浑河波里赤骨律,只待水流石出。”言讫坐逝。报龄四十九,僧腊二十。翼晨道颜如生。浴拊其背哭之,双目忽张,泪介于面。呜呼!师固博罗韩尚书文恪公之长子也。文洛公立朝二十年,德业声施在天下,门下多名儒巨人。故师得把臂论交。虽已闻法,而慈猛忠孝,恒加于贵人一等。甲申乙酉间,侨于金陵顾子之楼,友恸国恤,黯然形诸歌吟,不悟遂以为祸。然事干士大夫名教之重,江左旧史闻人往往执简大书,藏在名山。是殆狮象中之期牙雷管,而袈裟下有屈巷夔龙也。当其遭诬在理,万楚交下,绝而复苏者数,口齿皭然,无一语不根于道。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观者皆惊顾咋指,叹为有道。师始以逮入京,绝粒七日,时有一美丈夫手甘露瓶倒注其口,及蘧,神采益阳阳。方知大士□留为十二年拨种生芽也。
寅恪案:前已考定牧斋因黄案被逮至南京,实在顺治四年丁亥四月。此时清廷委任江宁之最高长官乃洪亨九。钱、洪两人于明季是否相识,今不得知,但牧斋与顾与治为旧交,弘光元年乙酉祖心由广东至南都,斯际牧斋正任礼部尚书。受之为当代词宗,尤博综内典。祖心既与顾氏亲密,寄居其寓楼,则钱、韩两人极有往还之可能。巴山等举发函可案,在顺治四年丁亥十月。牧斋于四年四月被逮至南京入狱,历四十日出狱。其出狱之时间当在五月。然则牧斋殆可经由顾、韩之关系,向洪氏解脱其反清之罪。马国柱不过承继亨九之原议,而完成未尽之手续耳。检《有学集》一《秋槐诗集·禅关策进诗有示》云:
漫天画地鬼门同,禅板蒲团在此中。遍体锒铛能说法,当头白刃解谈空。朝衣东市三生定,悬鼓西方一路通。大小肇师君会否,莫将醒眼梦春风。
或谓此诗在遵王注本中列于《顾与治五十初度》诗前第二题。相距甚近,疑是为函可而作。但依郝浴所记,函可于顺治五年戊子四月二十八日入沈,《禅关策进》诗列于《岁晚过茂之,见架上残帙有感,再次申字韵》后第三题。寿与治诗,前第二题。《岁晚诗》既有“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廿二日立春),寿顾诗复有“开尊信宿嘉平腊”等句,则《禅关策进》诗亦当是顺治五年戊子岁暮所赋,其非为函可而作可知。若不为剩和尚而作,则疑是为黄介子而赋也。前引《孤忠后录》载介子以顺治六年己丑三月,由广陵狱移金陵狱。若其所记时间稍有先后,则介子之移金陵狱,可能在顺治五年戊子岁暮。牧斋于其抵金陵时,即作此诗以相慰勉耶?俟考。又《有学集》一《秋槐诗集》有《广陵舟中观程端伯画册,戏为作歌(七古)一首》(寅恪案:端伯名正揆。事迹见光绪修《孝感县志》一四《人物志》及《历代画史汇传》三三《程正揆传》),此诗前一题即《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故《广陵舟中》诗,当是顺治五年戊子秋间所赋。牧斋之至扬州,疑是就地与黄介子质证,盖是时介子尚在广陵狱中也。复次,据郝浴所记,函可示寂前,有“丙戌岁本以友故出岭,将挂锡灵谷。不自意方外臣少识忌讳,遂坐文字,有沈阳之役”等语,显与《清史列传·洪承畴传》谓函可“乙酉春自广东来江宁印刷《藏经》,值大兵平江南,久住未回”之言相冲突。详检《千山诗集》八至九之间,有《补遗》一卷,乃黄华寺主所藏函可丙丁间寓金陵所作之七律共三十一首。其中将返岭南前留别金陵诸友之诗颇多。如《次韵答邢孟贞〔昉〕并以道别》云“高楼春尽恨难删”,《留别顾与治〔梦游〕》云“一春花落鸟空愁”,《留别余澹心〔怀〕二首次韵》其一云“春风犹滞秣陵关”及“三年不见云中信”。(寅恪案:《千山诗集》九七律体中连载《甲申岁除寓南安》《乙酉元旦》《秋呓八首乙酉寓金陵作》《乙酉除夕二首》《丙戌元旦顾家楼》《丙戌岁除卮亭同〔邹〕衣白〔之麟〕、〔王〕双白〔廷璧〕、〔邹〕方鲁〔喆〕诸子》《丁亥元旦昧庵试笔》等题。此句“三年”之语,乃指甲申乙酉丙戌三岁而言,盖《留别余澹心》诗,赋于丙戌春暮也)《留别白门诸公》云“三山花落催行棹”及“莺啼无限夕阳多”。《次郑元白韵》云“春残惟听白门笳”等,所言皆是暮春景物。(寅恪检邢孟贞昉《石臼后集》四丁亥所作《送祖心归罗浮(七律)》,有“此日东风黯别颜”句,亦可参证。又沈归愚德潜《国朝诗别裁》三二载函可诗《丁亥春将归罗浮,留别黄仙裳(五律)》云“春尽雨声里,扬帆趁晓晴。路经三笑寺,归向五羊城。末世石交重,余生瓦钵轻。悲凉无限意,江月为谁明”,尤足证祖心于丁亥暮春有将返粤之事。)依《洪承畴传》谓巴山等牒送函可交亨九鞫讯,在顺治四年丁亥十月。由是推之,此次祖心之离南京,当在是年季秋,与暮春留别之诗不合。又黄华寺主所藏《剩人补遗诗》最后一题为《系中生日二首》。检《千山诗集》函可自作生日之诗不少。如卷六《生日四首》,其一云“且自欢兹会,明冬不可知”。卷九《生日》云“当年坠地即严冬”及卷一七《腊八(七绝)》前第二题《丁酉生日二首》之云“每因生日知年近,又得浮生一岁添”,可知其生日乃在十二月初,亦与《洪承畴传》谓函可于十月被牒送者相合,而与暮春告别之诗不合。但《系中生日》诗前有《次余澹心韵二首》,其一云:“摩腾翻译浑多故,身外累累贝叶函。”(寅恪案:此两句与《洪承畴传》谓函可“来金陵印刷《藏经》”,“及城门盘验,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之记载相符。)其二云:“雁去休教虚只字,(寅恪案:《全唐诗》第一函宋之问二《题大庾岭北驿》云:“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故剩人此句,即取其意。)猿归应已共层崖。”又有《次林茂之韵二首》,其一云“篱边犹忆隔年花”,(寅恪案:此句用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四“采菊东篱下”,并杜子美《秋兴》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之典故。盖取不仕刘宋,隐居遁世之高人及避羯胡乱,且未还家之词客,以比茂之。又剩人丙戌春暮返广东后,是岁再来南京,其时间或即在季秋,故与杜诗“两开”之语适合。所以有此推测者,因《千山诗集》九有在南京所赋《丙戌岁除》之诗,则丙戌冬季以前,函可已由粤重来江宁矣。)其二云“莫言我去知心少,但过墙东有好朋”等句(寅恪案:《后汉书·列传》七三《逸民传·逢萌传》云“避世墙东王君公”。剩人此句,殆指盛集陶。见下论牧斋《次韵答皖城盛集陶见赠二首》),皆是秋季惜别之语。(寅恪又检《石臼后集》一丁亥所作《再送祖心归岭南(五古)》,有“十月又逢梅”句,亦可参证。)然则,此二题四诗,乃函可于丁亥返粤告别之作也。颇疑函可实曾于顺治三年丙戌春暮由南京返广东,同年又重游南京。其临终所言“丙戌本以友故出岭,将挂锡灵谷”即指此次而言。所谓“友”,恐是指亨九。灵谷寺在明太祖孝陵近旁,其欲居此寺,亦寓惓怀故国之思。亨九奏折讳言剩人回粤后,又重来金陵之事,必有隐衷。岂函可于丙戌一年之中,去而复返,实暗中为当时粤桂反清运动奔走游说耶?《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甲)·洪承畴传》云:
〔顺治〕四年四月,驻防江宁巴山张大猷奏,柘林游击陈际可擒贼谢尧文,获明鲁王封承畴国公及其总兵王(黄)斌卿致承畴与巡抚土国宝书,有伏为内应,杀巴、张二将,则江南不足定语。上奖巴山等严察乱萌,而谕慰承畴、国宝曰:“朕益知贼计真同儿戏。因卿等皆我朝得力大臣,故反间以图阴陷。朕岂堕此小人之计耶?”
可知当时反清复明之势力皆欲争取亨九。巴山等拷问函可,即欲得知洪氏是否与此运动有关。洪氏避嫌,不定函可之谳,清廷亦深知其中微妙之处。所以谕慰洪氏,轻罪函可者,盖仍须借洪氏以招降其他汉人士大夫如瞿稼轩辈。翟、洪皆中式万历丙辰进士,为同年生,而函可乃适当之联系人也。然则当日承畴处境之艰危,清廷手腕之巧妙,于此亦可窥见一斑矣。牧斋所以得免于死,其原因固多,恐亦与引诱稼轩一点有关欤?前引可和尚《两塔铭》,皆述函可系狱及械送北京途中,得蒙神力护持之事。所言殊诡异,盖暗示亨九辈阴为保全,故赖以脱死。观《胜朝粤东遗民录》四《函可传》陈伯陶案语引《张铁桥年谱》,记后来洪承畴嘱岭东施起元照拂韩日缵诸子事。(寅恪案:同治修《福建通志》二二六《福清县·施起元传》略云:“施起元,字君贞,一字虹涧。顺治己丑进士。从平藩南征入粤。七年授广东右参议,分守岭东道。八年摄学政,按试惠属,所拔悉当。旋以忧去。”可与陈氏所引参证)足知亨九于剩人关系之密切也。又函昰谓可师“甲申之变,悲恸形辞色。传江南复立新主,顷以请藏,附官人舟入金陵”。夫乙酉春间,南都虽尚未倾覆,然长江当已戒严。函可之附官人舟至金陵,自不足怪。但函昰所以特著此语者,或因南都当局马士英、阮大铖皆中式万历丙辰会试,可师乃其通家世好,此行乃与马、阮有关耶?观其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一事,亦可为旁证也。或谓《千山诗集》一二《寄陈公路若》有引,略云:
丙寅秋,予侍先子南都署中,木樨盛开,月峰伯率一时词人赋诗其下。予虽学语未成,窃喜得一一遍诵。及剃发来南,与茂之相见,已不胜今昔之叹。今投荒又八年矣,赤公至,述长安护法,首举陈公,为吾乡人,即木樨花下赋诗人也。
检《国榷》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礼部尚书”栏载:
〔天启六年〕丙寅萧山来宗道□□甲辰进士。二月任。
〔天启七年〕丁卯博罗韩日缵□□丁未进士。三月任。
是丙寅岁任南京礼部尚书者,为来宗道,而非韩日缵。函可既误记“丁卯”为“丙寅”,则其临终时神志瞀乱,亦可误记“乙酉”为“丙戌”也。鄙意此说固可通,但检光绪修《惠州府志》三二“人物”门·韩日缵传》略云:
韩日缵,字绪仲,号若海,博罗人。〔天启四年〕甲子,即家升右春坊右庶子。未行,升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充《两朝实录》副总裁。次年(五年乙丑)升南京礼部尚书,疏辞弗克。崇祯〔五年〕壬申改礼部尚书。
此传既述绪仲一生事迹颇详,方志之文,疑源出函可所作家传。(寅恪案:此点可参顾梦游《千山诗集序》引祖心《寄梦游书》中“近家书从福州来,流涕被面,先子传十年不报,今以真〔乘〕兄坐索,家间事或得附见。此愿既酬,胸中更无别事矣”等语。《胜朝粤东遗民录》四《函昰传》谓其父母、妻妹、子媳俱为僧尼,历主福州长庆等寺。观祖心福州《家书》之语,岂韩氏尚有遗族依函昰寄居福州耶?俟考。)今据志文,则丙寅之秋,函可实可侍其父于南京礼部尚书署中。故诗引所言,并非误记。由是推之,其临终所言“丙戌出岭”之“丙戌”,亦非“乙酉”之误记也。惟“谈书”与“方志”何以不同,尚难确言。姑记于此,以俟更考。至南都礼部署中植有木樨,则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及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俱未之及。兹论黄毓祺案,遂附录剩人诗引,亦可供谈助也。
吾国旧日社会关系,大抵为家族姻戚、乡里师弟及科举之座主门生同年等。牧斋卒能脱免于黄案之牵累,自不能离此数端,而于科举一端,即或表面无涉,实则间接亦有关也。兹请参互推论之,虽未必切中肯要,然亦不至甚相远也。
前论牧斋热中干进,自诩知兵。在明北都未倾覆以前,已甚关心福建一省,及至明南都倾覆以后,则潜作复明之活动,而闽海东南一隅,为郑延平根据地,尤所注意,亦必然之势也。夫牧斋当日所欲交结之闽人,本应为握有兵权之将领,如第四章论《调闽帅议》即是例证。牧斋固负一时重望,而其势力所及,究不能多出江浙士大夫党社范围之外,更与闽海之武人隔阂。职是之故,必先利用一二福建士大夫之领袖,以作桥梁。苟明乎此,则牧斋所以特推重曹能始逾越分量,殊不足怪也。《明史》二八八《曹学佺传》略云:
曹学佺,字能始,侯官人。弱冠举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授户部主事,中察典,调南京添注,大理寺正。居冗散七年,肆力于学,累迁南京户部郎中、四川右参政按察使。又中察典议调。天启二年起广西右参议。初,梃击狱兴,刘廷元辈主疯颠,学佺著《野史纪略》,直书事本末。至六年秋,学佺迁陕西副使,未行,而廷元附魏忠贤大幸,乃劾学佺私撰野史,淆乱国章。遂削籍,毁所镂板。崇祯初,起广西副使,力辞不就。家居二十年,著书所居石仓园中,为《石仓十二代诗选》,盛行于世。两京继覆,唐王立于闽中,起授太常卿,寻迁礼部右侍郎兼侍讲学士,进尚书,加太子太保。及事败,走入山中,投缳而死,年七十有四。诗文甚富,总名《石仓集》。万历中,闽中文风颇盛,自学佺倡之。晚年更以殉节著云。
《南疆逸史》一七《曹学佺传》略云:
学佺好学有文名,博综今古,自以宿学巨儒不得官京朝,历外数十年,仕又偃蹇,因以著书自娱。闽中立国,起为太常寺卿,上言今幅员褊小,税额无几,宜专供守战之用,而遣郑鸿逵疾抵关度防守,毋久逗留。诸逃兵肆掠,责令其收归营伍。及朝见,上指谓诸臣曰:“此海内宿儒也。我在藩邸,闻其名久矣。”时仓卒建号,一切典礼,皆学佺裁定。寻升礼部右侍郎,署翰林院事。时敕纂修《威宗实录》,国史总裁。设兰馆以处之。丙戌四月上在延津。朝议欲以奇兵浮海,直指金陵,而艰于聚饷,学佺倾家以万金济之。
寅恪案:关于曹能始之资料颇多,不须广引,即观《明史》及《南疆逸史》本传,已足知能始为当日闽中士大夫之领袖。至其与郑氏之关系及倾家助饷,欲成“奇兵浮海,直指金陵”之举,则皆南明兴亡关键之所在,殊可注意也。
《初学集》首载《牧斋先生?初学集?序》略云:
岁癸未冬,海虞瞿稼轩刻其师牧斋先生《初学集》一百卷既成。冬月长至后,新安布衣友人程嘉燧述于松圆山居。
又《钱受之先生集序》云:
时崇祯甲申中秋节,友弟曹学佺能始识。
牧斋刻集既成之后,几历一年之久,复请能始补作一序。其推重曹氏如此,可为例证。又检《初学集》十《崇祯诗集六·曹能始为先夫人立传寄谢》云:
(诗略。)
同书一六《丙舍诗集·得曹能始见怀诗次韵却寄二首》云:
(诗略。)
《有学集》二三《张子石六十序》云:
子石游闽,余寓书曹能始,请为先太夫人传。子石摄齐升堂,肃拜而后奉书。能始深叹之,以为得古人弟子事师之礼。
夫牧斋平生于同时辈流之文章,少所许可,独乞曹氏为母作传。此举更足为其尊崇石仓之一例证也。但《牧斋外集》二五《题曹能始寿林茂之六十序》云:
余与能始宦途不相值,晚年邮筒促数,相与托末契焉。然予竟未识能始为何如人也。今年来白下,重逢茂之,剧谈能始生平,想见其眉目颦笑,显显然如在吾目中,窃自幸始识能始也。顷复见能始所制寿序,则不独茂之之生平历历可指,而两人之眉目颦笑,又皆宛然在尺幅中。天下有真朋友,真性情,乃有真文字,世人安得而知之。余往刻《初学集》,能始为作序。能始不多见予诗文,而想象为之,虽缪相推与,其辞藐藐云尔。读此文,益自恨交能始之晚也。虽然,能始为全人以去,三年之后,其藏血已化碧,而予也,楚囚越吟,连蹇不即死,予之眉目颦笑,临流揽镜,往往自憎自叹,趣欲引而去之,而犹怅怏能始知予之浅也。不亦愚而可笑哉!戊子秋尽,虞山钱谦益撰于秦淮颂系之所。
《列朝诗集》丁一四《曹南宫学佺小传》略云:
能始具胜情,爱名山水,卜筑匡山之下,将携家往居,不果。家有石仓园,水木佳胜,宾友翕集,声伎杂进,享诗酒谈宴之乐,近世所罕有也。著述颇富,如《海内名胜志》《十二代诗选》,皆盛行于世。为诗以清丽为宗,程孟阳苦爱其送梅子庾“明月自佳色,秋钟多远声”之句。其后,所至各有集。自谓以年而异,其佳境要不出于此。而入蜀以后,判年为一集者,才力渐放,应酬日烦,率易冗长,都无持择,并其少年面目,取次失之。少陵有言:“晚节渐于诗律细。”有旨哉其言之也。
据此足见牧斋亦深知能始之诗文无甚可取。其请为母作传,并序《初学集》者,不过利用之以供政治之活动耳。又《有学集》四七《题徐孝白诗卷》云: